正月十二,人们已经开始为元宵节做准备了,烟花、鞭炮、香、纸灯,这是当地人们过元宵节的必备品,当然还有元宵。因为本地风俗特异,人们在元宵节的这一晚,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赏花灯、猜灯谜,这里没有花灯。人们提前买好胡萝卜,挑粗细匀称而又鲜亮的,切成三四厘米长的小段,将一端挖空,在一小截草杆上缠了新棉花,插在挖好的萝卜中间,但不要插透,再往里浇上新制的花生油,家中的男人们一待太阳下山,夜色初上,便端着许多这样的萝卜灯到村南的墓林中,去祭拜自己逝去的亲人,将灯摆在坟前,一一点燃,并在坟旁的树上燃挂一条长长的鞭炮,之后燃放烟花,这种风俗已然成了活人攀比的彩头,越是有钱的人,燃放的烟花越多,也越好看,穷人则只有一挂鞭炮的份了。

        我早已知晓了这条内幕,十二号一大早便给阿四打了电话,让他派几个人送一车烟花过来,再带几个专门燃放烟花的人,元宵节那天下午连人带物一起送过来。

       父亲从自家的地窖里挖出一筐胡萝卜,很匀称,像是提前挑拣过的,洗好了放在那里晾着,一直到了元宵节那天。一大清早,我便看见父亲摆了满满一桌子胡萝卜,已经有一些切成了一段段的,他用一把小铁勺在那里费劲的挖着,不时抬起来端详,生怕挖过了,母亲在一旁往折好的草杆上缠着棉花。

      “爸,我去买些蜡烛吧,做这个太费劲了。”

      “蜡烛不行,用这个才能显出诚心来,不要以为有钱就什么都可以了,这是给死人用的东西,还是讲究点好”父亲没有回头,依然在做着手中的活计,母亲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自己去盛饭吃了。

      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下午还不到三点,有人开车把烟花和燃放师送了来,我嘱咐了一通,他们便去着手准备了。

  我在大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太阳已经斜得厉害,远近倒是少有人,我隐隐约约听见似乎是老婆子的声音,嘟嘟囔囔,一路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抬头等着,果然,不一会的功夫,从西院墙的后面转出一个老妇人来,我细细打量,认出那人来,却是刘婆子,一个极为木讷的人,显得疯疯癫癫,但出于她极高的辈分,我还是主动地打了招呼,她才抬起眼睛来看到我,慢悠悠的答应着,我又问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她回答的却很仔细,说是去找鲜薄荷根,这一次还没等我问,她先说起来。原来,她的外孙女出疹子,这一带管风疹、水痘、麻疹都叫出疹子,实际上就是小孩得的风疹。找鲜薄荷根是有个偏方,用三五条薄荷根,六七个熟透的红山楂,一把青竹叶,加上一壶水,煮得滚开,再放几块冰糖,把水滤出来,趁热喝下去,每天喝上这么一壶,连喝上七天,这疹子也便好了。我倒是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见识,正待恭维一下她,她却说这是当初神婆许三婶教给的,说这话,语气中尽是惋惜,似乎深深怀念那位曾经的“活菩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才真正用心思索起来,许三婶不知究竟去了哪里,又是为何告别了自己的家乡,她是在逃避什么吗?我只能凭着臆测,思寻她的踪迹。

      下午的太阳还没有落,母亲煮好了元宵,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一人盛了一碗,母亲先喂给四弟吃。

      “以前你不在家,每回十五都是我带着你弟弟去上灯,今年你回来了,我也不用去了,你一个人吧。”父亲说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眼前的碗上,一个很精致的白釉青花小瓷碗。

      我应了一声,低头吃起元宵来,父亲便也不再做声。

      一碗元宵尚未吃完,耳听得外面已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抬头看看窗外,阳光已然溜走,有些朦胧的黑影了。我连吃了几个,剩下最后一颗在碗里,正用汤匙捞起,手机在此时响了,是阿四打来的,我到了屋外去接。只听那边传来急促的声音,“老板,我是阿四,东西已经给您送过去了,另外有几件事需要跟您汇报”,他没等我答应一声,便接着说,“上次我们派去做高刑殿的护士小阎失踪了很久,昨天我又发现了她,正派人跟踪,还有您要找的那个叫炎少宇的人,我们按您说的去了那所理工大学,那里的人说根本没有这个人,您是不是再确认……”

      话未说完,电话便断掉了,这可不是阿四的作风,我又试着给他打回去,却提示对方已关机。此刻天色已黑,外面烟花四起,鞭炮乱响,我回到屋中,来不及再坐下,拿过父亲早已备好的灯和香、纸,转身便走,母亲在后面喊:“还没吃完呢。”

      “回来再说吧”我已然出了门,快步来到外面,见山头上、墓林边挤挤挨挨站满了人,全是妇人和孩子,再有一些是老人,而壮汉男人都带着东西去了墓林里。我往里走着,见很多坟墓上已摆满了燃着的油灯,有些倾倒的,将周围一片的杂草烧了个干净,幸而没有造成大火。各式的烟花穿过浓密的槐树枝,又越过空中孤零零平行的电线,飞上了高空,绽出片片缤纷。

      我来到太爷爷的坟前,见周围烟花已摆放停当,我蹲在坟前,将灯一一摆好,掏出火柴来点,忽然刮起风来,风势并不很大,但要点燃油灯,已变得十分困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着两个,周围到处是鞭炮声,身边不时落下燃放后坠落的灰粒。

  天空中竟有些许碎小的雪花飘落下来,这倒是我不曾想到的,若是雪下得大了,地面一湿会更加麻烦。我着急想忙完这一些,不时抬头看别处,忽见二哥坟后有一个淡蓝的光点飘着,我心里一惊,看到周围远近的还有一些人,随即又镇静下来,大概这就是鬼火吧,虽然早就听过,但还是头一次见。我还在追着它看,那鬼火随意飘荡,在我二哥坟墓的周围打转,却不飘走,我想,这东西不需太久,一会儿燃尽后也就消失了,但是它却飘飘荡荡,总也不熄灭,并且围着坟墓转了几圈之后,渐渐变成了淡黄色的,我才有些诧异,走过去想要瞧个清楚。那火点似乎要向我飞过来,横挡在我和二哥之间,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它却停住了,悬空飘停在那里,就在我的面前,我看得清楚,是一只萤火虫。我的吃惊可想一般,在这样一个季节,如此的天气,会有一只萤火虫飞在我的面前,而它此刻正停在我面前的半空中,似乎大片里时空停止一般,我的背脊有些发凉,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预兆。我不知该不该去抓住这只萤火虫,似乎是下意识里,我伸出一只手,但是眼前的萤火虫倏然不见了。我揉揉自己的眼睛,确定它已然不见了踪影,我呆在那里,好半天才缓醒过来。浑身都觉得冷,紧了紧风衣的领子,我蹲下身在二哥的墓前放了三盏灯,火苗晃晃悠悠,灯光惨淡幽暗,忽然觉得后面大哥的坟旁有个人在看着我,我急速的回头,就见大哥坟旁枯干柏树的影子下,有个黑影,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我转过身来,又不敢太靠近它,只是保持着一段勉强可以让我心安的距离,我只觉得阴风习习,似乎已经和周围的人处在了两个世界,虽然离得很近,我已经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我只和那个黑影对视着,事实上,也仅是我看着他的轮廓而已,至于他的具体样子,我实在是看不清楚,他就像一个模糊的鬼影一般,半隐半现在大哥的坟旁,我只能这样看着,知道他自己有了动静,那个黑影开始扭曲起来,一只胳膊突然间被撕裂,似乎黑色的影子正被什么所吞噬,而我却看不到别的东西,只是那个黑影一块块在减少,直至消失,接着那萤火虫又出现了,或许它并不是萤火虫,因为这光点在树影里一闪,擦出一块火花,陡然间出现一盏马灯,悬挂在那棵树梢上,灯火扑簌扑簌闪着,忽然觉得头上落下一块灰烬来,尚且散发着余热,我才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面前依旧是这片坟林,只是林中的人已有些少了,我才勉强将那些灯点燃,叫过身边的人来开始燃放烟花。霎时间,我头顶的上空便绽放了一个由无数彩花组成的“祁”字,接着又是各种缤纷的图案,我能听到山上那些围观妇女和孩子们兴奋的喊叫,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我抬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忽而看到不远处的高空出现一个艳火纷彩的“高”字来,心中一动,向周围看去。此时林中人已渐少,我才发现西边老荒坟旁也有一伙人,也是成批的烟花升起,看起来,大有和我比拼的势头,我只让手下的人继续燃放,心中却不免生起疑团,那老荒坟多少年来无人问津,今天不知是谁,难道是那后辈来寻了宗、认了祖?

  林中的人缓缓散去,空中烟火渐少,到得后来,便只我们这里两处,似乎是在比赛。直到连山上观看的人都倦了,人群散尽。我这里也已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我让手下的人先散了,各自回去。林中灯火摇曳,我依然瞅着西边老坟的动静,不多时那群人也已散去,却留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背对着我,我隐然已有所觉,只是多少有些奇怪,此时也无须躲避了,径直走过去。

  老坟一周方圆数十米,一圈圈摆满了油灯,那人坐在灯光之中,缓缓转过身来,赫然正是高刑殿,他嘴角带着笑意,我小心跨过层层灯火,进入火圈之中,站到他的面前。

  “怎么样,意外吗?”他笑着问。

  “有一点,你到底还是找来了,孙元武告诉你的?”

  “我自己便不能找到吗?”他反问。

  “好吧,事到如今,再说别的也没意思了,可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又能怎么样呢?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孤家寡人一个,拿什么和我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根头发,我也是个懂法的人,你就好好享受以后的好日子吧。”

  他只是笑,并不回答,我还想多看一会儿他的笑话,却突然刮起一阵狂风,身后火光大起,那些本是小小的油灯上微弱的火焰,突然平地高出数米,泛着幽蓝的光。土坟之上罩着一团湛蓝的火,我和高刑殿都被围在其中,被火烤得痛苦异常,想要往外冲出,却总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作怪,每每都被阻挡回来。我又看见那棵枯死的怪树上生出许多黑色的草叶来,又细又长,且像长蛇一般往我这边衍爬过来,直如索命的鬼手,恐怖之极。

  面对突然的巨变,我忽然意识到今天很可能是在劫难逃,反而镇静了许多,我只看着眼前的高刑殿,他不是也被困在这里嘛,反正他也跑不掉,我又何必先自乱了方寸。

  “事到如今,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他并不回答,只是抬头看着我,我便接着说,“炎少宇失踪,是不是你干的”?

  “这个不该问我。”他说了话。

  “不问你问谁?”我正待逼问,忽然看到高刑殿身后的火光之外有个身影,黑黑瘦瘦,正是玉贞,我冲她喊叫,希望她能想办法救我,她似乎也已听到我的呼喊,但是没有回答,而是弯腰蹲下身去,转眼又站起来,手中托着一个荔枝般大小黑乎乎的东西,并举给我看。我努力去辨认,终于在火光的印照下看清楚,是只甲虫。她脸上露出得意而满足的笑,双手捧着那甲虫转身走了,任凭我在火海中拼命呼叫,她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转眼间,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树影之中。

  火势越来越大,却没有烧到我的身上,那些黑色的草叶缠绕在油灯之上,火光忽蓝忽红,幽冥恐怖,我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呼吸困难,双手不由自主紧紧扼住自己的脖子,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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