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部队派人给我照相,准备评残,那时我的身体还是虚弱,全身肌肉神经性萎缩,一米八的身高,体重由健康时候的一百五十多斤减少到七八十斤,我虽然没有照镜子,但从别人的眼睛里和自我感觉能想象出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面无表情地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躺在床那让他照了。

  残废军人证发下来我才知道,原来曾经被战友戏称二中队美男子的人照片上竟是那样惨不忍睹的瘦弱。但最打击我的是残废证原因一栏写的是:在执行任务时不慎被油罐挫伤颈部致567椎损伤!

  不慎!不慎!这两个字我的理解那就是不小心的意思啊!

  明明当初是危机时刻挺身而出?是为了抢救战友见义勇为?难道不是这样吗?一直潜意识里面无怨无悔觉得自己挺伟大的行为怎么就成了“不慎”了,以前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骄傲呢,太可笑太可怜了,没有荣誉,我的付出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说怎么一直没有人在我面前询问当初发生的事情呢!家人也没有“理直气壮”感觉。

  我说怎么那个当初被钢丝绳夹腿也负伤的人,明明知道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医院却一次也没有过来看看我……我很憋屈,欲哭无泪。

  哪一个军人不是视荣誉为生命啊!我能失去的东西都失去了,我很想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不慎”才负伤的,我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不幸,但怎么可以质疑我的动机。

  可转念又想即使证明我的行为又能改变什么?我还是这样残废了!自己给自己要荣誉?好像真的很难为情……我的价值观开始丧失,听说当时牺牲的那个战友给立了一个三等功!我竟然开始羡慕他了。残废了还没有荣誉的活着让我感觉没脸见人了。


  1984年五月的某日,一张中国青年报,上面有一篇文章介绍上海某医院刚刚研究出来一种仪器,报纸上报道已经有截瘫的病人经过治疗站起来了……

  这样的消息无疑就是强心剂,让我和家人的眼前又充满了希望,于是立刻和部队领导研究要求去上海最后治疗一次。哥和姐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多次往返通化、长春、双辽找支队领导总队领导协调、要求……最后部队领导终于同意我再出去治疗一次!但是前提是:签约!如果治疗无果回来必须无条件退伍……这些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千辛万苦征得同意出去治疗之时,我已经在总队医院骨科病房里无声无息地住十一个月了。妈妈哥哥和姐夫抛下家里的一切,支队重新派一个参谋长带两个战士照顾我去上海。

  临走前405窗台上的文竹已经枝繁叶茂成为一大盆了,我留给了骨科的护士们。七月中旬的上海,潮湿闷热,在徐汇区传说有治疗神器的医院附近的旅店里,住的都是满怀希望来自全国各地和我差不多的截瘫病人。

  在上海体育馆旁边,简陋的旅馆只有一台电风扇,每天太阳一出来外面基本就是三十几度,屋里也是热的无处躲藏,妈妈只能买冰水把毛巾浸湿盖在我身体降温。晚上蚊子还非常多,挂蚊帐一个不小心我的手挨到了蚊帐上,因为没有知觉一觉醒来就被蚊子咬了四十多个包……

  一个疗程三十天的治疗,两个战士每天抬着担架顶着烈日把我送到医院排队治疗,一次树荫底下没有地方了,就直接把我放在太阳底下,他们躲到墙边,我热的无处躲藏,旁边一个病人家属打一把伞给身边的病人遮阳,看到担架上的我,就叫那两个战士想想办法,他们也爱理不理的,这个阿姨就去弄来个湿毛巾替我遮在脸上。我知道护理我的战士不情愿多此一举,都是一样的年轻人谁愿意天天受这个折腾,他们当初听说来上海都非常兴奋,谁知道到这里天气这么热,领导又不在,时间一长心里肯定不痛快,当初的同情心或者是战友情谊都被湿热的气候蒸发殆尽。其实大小便吃饭等生活护理都是我妈妈做的,他们只是负责接送我治疗,可我能说什么,又能埋怨谁去……

  两个护理战士好容易坚持了十四天,终于在参谋长回支队开会期间借故不抬我去治疗了,然后人影都找不到,后来知道他们撂下我两个人私下去杭州玩去了……

  参谋长回来丝毫没有怪罪那两个人的意思,只是每天过来劝我别让家人陪着我在这里遭罪了:你看看你妈妈身上都是痱子,你看看你哥和你姐夫送你接你的也折腾够呛、你自己也瘦的够呛啊,你还是军人吧,应该服从命令吧!你出来一趟支队花多少钱啊,先回去天气凉爽了还可以再来的……

  我想:再来?那有那么容易,这是费多少口水才争取到的。就说怎么也让我坚持做完一个疗程啊!

  参谋长就大声说:那你就和你妈妈自己在这里坚持吧,旅店费用交到月底,其它的钱你自己想办法,你不服从命令,我们明天就回去都不管了。

  听这些话,我妈妈只是在不停地哭,我气急了,就骂这个参谋长是个王八蛋!让他马上滚出去给我买票,立刻!马上!我他妈的认了!不治了!今天跟你回去……

  力竭声嘶地喊完了我就猛地咳起来,一口血就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口一口的开始咳血。参谋长有点慌了,赶紧叫来了救护车送我进了医院,检查原来是支气管毛细血管扩张引起的,观察室住了一晚上就又回到了旅店。信念崩溃了,人也就没有了支撑,每天我只吃很少一点饭,我害怕排便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很少喝水……

  参谋长也好像良心发现,没有再逼我,但是我决心已定。他们费了一点周折总算是买到了一张软卧票,两天后即刻启程登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

  因为我的肢体功能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上海的水土不服让我每天都腹泻,拉的都是水。南方甜的口味让我也吃不下东西,只能吃馒头加一点榨菜。给我打针,常常是不知扎在哪里合适,肌肉没有血管也找不到,其实就是一副骨架蒙一张皮,我自己都可以压碰到肚皮后面的腰椎骨。因为截瘫一滴汗都出不来。我一热起来就几乎是崩溃的,自己怎么难受都可以忍受,拖累了家人连累了护理我的兵真的是让我寝食难安……就这样我认了!一个疗程没有结束我就又回到了长春。

  居然“不慎”残废了!这辈子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此时我理解的坚强,就是能正确分析自己的处境而敢于微笑地面,截瘫,这种现代医学目前还解决不了的难题,如今又多了个不幸者。

  过去的日子再痛苦难熬,私底下我还是把未来设想的非常完美,我相信我很快还会好起来,为了这些我积极配合治疗努力地去争取。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我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期待了。我必须接受现实那就是:残废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与我无缘了,谁管你曾经有什么伟大理想?谁在乎你承受过多少痛楚!谁管你有没有得到过爱、见识没见识过女人……

  1984年8月我履行了承诺退伍去了疗养院集中供养了,但退伍证上的日期是五月,是部队同意我离开总队医院去上海治疗的日子。临走我对组织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调查清楚我残废的事故过程,我想要一个公正的结论。在总队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面,负责处理我事情的一个干事满口应承,只要我同意马上走。

  可惜,我走了就再没有后续的任何反馈和结论了。因为走的痛快走的让他们没有准备,直到过了五个多月,我的粮食关系才转过来档案才落地!

  我写信询问也石沉大海!然后我不在希望什么了,我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事情,我可以坦然的讲述这些事情而不再难过了。

  我到荣军疗养院的第三年,同一起和我调上宝泉山派出所的战友来疗养院看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他为我鸣不平,请求武警吉林省总队调查我负伤的事实,在总队政治处一个有正义感的处长督促下,通化武警支队和宝泉山边防派出所打报告证实,三方各派一个干事共同赶到我所供养的荣军疗养院,给我带了一个收音机作为礼物,他们当面给我道歉。

  由于时过境迁只能补偿性的给我一份武警吉林省总队政治处签发的嘉奖,装入档案算是对我舍己救人负伤的肯定。可惜,这份迟到的荣誉已经失去了最初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

  过去我对健康和荣誉抱有幻想和预期,结果没有达到就感觉这个世界亏欠了我,天经地义的预期落空,令我焦虑甚至悲观厌世。其实人应该学会接受无常。每个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事事称心如意,如果能把别人认为倒霉透顶的事情当做生活的常态,把别人当做常态的事情当做不可多得的美好,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生活的每一天我依然还是苦难,但现实中我并不悲观,因为我生活在人群中,生活在阳光下。是好人给了我生活的阳光;是天使给了我晴朗的天空。

  我深知路是人走出来的,更知道并不是每一双脚都能踏出一条路的。我只能用“心”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