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屯位于吉林省西南部,武警吉林总队医院就建在这里,严格的说应该是解放军63野战医院整体转成为武装警察部队了。我如果不是过来住院,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到这地方来吧。

  我过来的那天特别干热,吹的风都是热乎乎的,我躺在担架上脸上盖着湿毛巾,这都遮挡不住强烈的阳光的曝晒。

  车站周围全部都是“驴吉普”没想到这里毛驴居然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空气中有浓浓的牲口棚的味道,对我来说这当然比汽油味强多了,我留下后遗症了,一闻到汽油味立刻脑袋痛要呕吐。几次出门做救护车,提前都是要在鼻子上遮盖一些有水果味道的东西,阻止空气中汽车尾气给我带来的反应。我的鼻子对汽油特别灵敏,如果房间里面有一个人是司机,我立刻会感觉到他身上的汽油味。

  我们当然没有做驴车去医院,而是终于等到了医院派过来接我们的救护车。

  部队医院就是干净整洁,入住到骨外科。值班护士还是解放军的帽徽,暂时还没有全部换成武警部队的国徽。

  哥送我过来就回去了,妈一个人暂时留下来陪我,毕竟这个时候我自己还不会吃饭!住了几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里水质特别,碱性非常强,烧开的水灌到暖水瓶里面,第二天就会沉淀出半碗多乳白色的物质,当地人的牙齿都不怎么好,几乎见不到一口白牙,黄黑色居多。白毛巾用上几天就成为淡黄色,洗脸洗头不用任何香皂洗发精什么的,也会明显感觉很腻滑。

  多人的大病房明显不适合我,因为我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其它还好,我要大便的时候自己非常尴尬,整个屋的人都不舒服。妈只是会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的日常,却不敢找医生提这个问题,于是我在医生查房的时候提出想住个单人病房,主任医生护士长一研究,我的确需要这样相对私密的空间,但是骨外科的确没有这样的小病房,最终在同一个走廊的另一边五官科给我腾出了一个单间,405病房从此让我度过了一段非凡的日子。

  支队专门派一个战士白天护理我的日常,医院给我安排的是“特食”就是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也是这里的最高待遇了。可我一天真不知道想吃点什么,吃的多拉的多,也是个麻烦事情。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一直有一种克制,一般人理解不了的克制。所以也一直没有好好利用这一份“特权”

  记得第一次点餐我想了半天,要了一份土豆炖海带,而当天食堂的菜是土豆炖大骨头……护理我的战友说,你都整点好的啊,要这个还不如食堂一起吃饭了。

  适应了两个星期,我让哥把妈接回家了,因为我觉得自己要想坚强起来或者消沉下去,都绝不能让家人特别是妈妈在身边看着,你的挣扎和咬着牙付出的那种东西……她们会受不了而忍不住想伸手的。

  哥来的时候应我的要求让他带来一盆文竹,我把它放在病房的窗台上,我心里默默的想;这是来自家乡的,它活的好我就活的好,它死了我也就结束自己吧。生和死对我来说都是一份执念,就看哪个占上风了。

  北京之行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我可能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就这样让人家喂水喂饭抠屎接尿的活着?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实在无法忍受让别人天天喂食的感觉了,虽然一口接一口,但终归还是属于间断的,断断续续吃到肚子里,让胃不舒服就只能催着赶紧结束继续吃的过程。

  而如果是自己吃,那肯定是那种连续的过程,嘴里嚼着,眼睛已经锁定了下一口要吃的位置,甚至这一口还没有完全咀嚼完,在下咽的同时另一口也可以填进嘴里,这样接续的吃饭才香哦。

  正常人很难想象我那时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每两小时就要翻一次身,白天护理翻晚上护士翻,五六天才排一次大便,粪干硬的掉床单上几乎都没有痕迹,喝石蜡油打开塞露都没用护理员不用手抠根本就排不出来。虽然可以自主排尿了,但是小便器白天黑夜都要卡在下面接,龟头前面都磨的溃烂了……双臂一想动就痉挛的抱紧,每天洗脸、刷牙、吃饭、喝水等等一切事都要别人帮助才能完成。我的手甚至连挠挠脑袋都要拼尽全力,脖子也很僵硬,能自由活动的只有眼睛和嘴。

  我的手臂已经拉伸开了,虽然还痉挛但已经可以部分控制,脸或者脑袋哪里痒了我已经可以自己用手背去“蹭”一下,这样的能力我觉得应该可以把饭运到自己嘴里。

  那我就从练习自己吃饭开始吧。护理我的战友拒绝我的要求,他说他的任务就包括喂饭,我倔劲上来了,你喂我我就不吃,从今以后谁喂我我都不吃!他让护士来劝我也没有,没办法他们就在旁边看我怎么吃?开始用的是羹匙,让他们帮助我把匙柄夹手指缝里面,虽然哆哆嗦嗦的撒出去一些,但还是可以喝到嘴里面半匙的,这不挺好的吗?!我挺兴奋的,只要控制住胳膊不抖就没问题,匙瞄不准嘴,嘴却可以去接匙,这难不倒我。

  可惜持续了几天,发现匙只能吃些粥,米饭也需要费一些力气才能挖下来一块,如果馒头则还是需要陪护先掰碎了,菜如果稍微长一点,彼此不分的那么清楚而是有一些纠缠需要提前弄断弄短,我的匙适用范围太有限了。

  叉子的适应让我终于可以“得心应手”了,唯一的就是不锈钢的叉子的重量,对我的手指缝仅有的一点夹力来说还是太沉了,经常会滑脱,我就让陪护给恰当的位置缠上白胶布,增加了摩擦力果然解决问题。

  自己吃饭就是香啊,虽然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练习、适应、摸索规律技巧,污染了一些床单浪费了一些食物,但是我终于不再需要别人喂食了!

  可是这样的进步并没有改变秘藏在我心底的一种绝望,每天晚上我都会做那种和死人打交道的噩梦,不是从满是尸体的坑里挣扎爬出来,就是被面目狰狞的恶鬼穷追不舍,连嗅到的都是腐臭的令人窒息的那种。

  多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求冥冥中感应一份神秘力量,最好是外星人UFO那种,一束强光我便可以翻身下床……

  我的青春刚刚开始就要被这样埋葬掉了,这不是残酷,简直是触犯天条。凭什么是我?是我也行,就不能给我留一点希望?哪怕只是留下一个手指头好使……残的干嘛这样彻底!

  一想到自己将拖着一具早已失去知觉的肉身,残喘苟活于这个属于健康人的世界上,用那双还看得见的眼睛看着别人做着与你无缘的事,人家有自由、有尊严、有事业、有爱情,还会有一个完整的人生;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迈动健美的双腿、舞动灵巧自如的手指;他(她)们还可以穿戴整齐或花枝招展地在松软的草地上玩耍、在大海边散步。谁会注意一个残废人的存在,哪一个会在乎我这样一个残废人的感受。

  偶尔我也成为一个道具一样的特殊病例,医生会领着十几二十几个的实习生围着我,我的被子被掀开,赤裸裸的躺在那里,接受医生的讲解示范。看着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我就是个标本展示在那里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而最难以接受的:曾经我也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令人羡慕的,我知道自由、随心所欲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这一切就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呢?展示我残疾的衰弱的躯体就是我存在的价值了?

  白天因为有许多别的病房的陌生战友愿意过来闲聊天,或者有护士姐姐陪伴,我没有机会表达心里的那一份绝望,到了晚上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时间,我无法摆脱那种因为看不到希望的而滋生的绝望。这期间真的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那份绝望不是靠几句鼓励安慰、心灵鸡汤和金句,就能让我走出炼狱的。

  感觉大凡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痛苦,甚至能够切实感受到的痛苦,都不是真痛苦。

  我开始拒绝了,我不再让他和她们实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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