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在街的对面儿住,他家是一户我看到绝无仅有的对开门儿的院子,木板障子、木板门,别人家都是单扇的。这个薛大胡子肯定是因为他有很浓密的络腮胡子而得名的,一直感觉这个人长得很凶,很像后来知道的鲁智深或者沙和尚那种模样。光头、胡子却又黑又浓,体格很棒。
他在肉联厂上班,一看就像个杀猪的,当年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夏天喜欢光着膀子,下面就穿个大裤衩子或者挽起裤腿的短裤。身上晒的都是古铜色,胸肌很发达,在那个一般人都比较瘦的环境里这些成为他最显著的特点。
薛大胡子手里总拿着一个一米多长的烟袋,从上到下基本都是那种铁管形状不同粗细制成的,估计很沉。但是被他玩儿的都有包浆了,发出乌暗的金属光泽。
因为他经常拿在手里,几乎成为他身体的附属,所以这烟袋杆更像是他一个得心应手的武器。都说他会点“武把超”也就是会武功。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领教过,有人看过他比划过两下,想拜他为师傅,他一概不理,其实他那身肌肉已经证明他的实力可以当师傅了。
反正左右邻居都知道他是一个“练”家,名声在外越说越神,所以也真没人敢惹他,甚至包括他家的孩子;也都统统被他的“练”家光环笼罩着,不受欺负。
当然,人家也不欺负别人。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说是练,实际就是拿着他的烟袋杆儿,到铁道的那边的小树林中比划几下。那烟袋杆在他手中据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反正是越说越神,已然是我们那一片隐藏在民间的武林高手。
红卫兵破四旧抄家的时候,实际就是一帮造反派领着一帮红卫兵挨家挨户搜查,看看谁家有没有反动的东西,属于四旧的比如供的佛像这类的。
但是却不敢去他家!倒是他敞开两扇大门,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着大烟袋锅,等待红卫兵小将造反派们的搜查,院子里还挂着他刚刚勒死的一条小狗,扒下的皮钉在墙上,那时候吃狗的人家真不多,不是说狗肉上不了大席嘛,那时狗也瘦得很,没人正经八百的喂它,饿得到处找东西吃,吃屎是主要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因为这个反正我们都没有吃过狗肉,看着他家这样公开的吃,虽然馋却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有一天感觉天很暗,很黑很黑的。
爸爸和一个单位的另外两个人,从外边回来直接就没有进屋,而是在厨房里压低了声音好像在研究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据说什么现在在已经传到了党员那级别的……还不是外传的秘密。
不过很快,报纸一出来便家喻户晓了。原来国家出来大事件,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了。
温都尔汗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阿尔巴尼亚一样怪怪的,但当时觉得林彪?多么大的人物啊?怎么说投敌就叛国了呢?很不理解。反正没几天,大街小巷便都贴上了标语,林彪这两个字都被打上叉的那种标语。
批判林彪那一次,居委会召开群众大会,许多街道的人一起参加,大家都要发言狠批卖国贼林彪的罪行。
轮到他时候,他大着嗓门儿说了一句:这……嗬毛主席真是瞎了眼了!“怎么……选他当接班人……”就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可了不得了,立刻有人起哄:他竟敢侮辱毛主席……眼瞎了!
他急的脸红脖子粗地和人争辩,强调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意思,越吵越说不明白了,结果生生被革命群众扭送到公安局去了,大伙抓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用武功反抗,他只是的确有些力气,好几个大老爷们仗着一种惩罚犯罪分子捍卫伟大领袖的正义感才把他按住。
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烟袋杆,一时间也被当做战利品在周围好奇的人手里传看。
后来据说要不是看他根红苗正,祖宗三代都没有什么可以上纲上线的事情的话,肯定要按照现行反革命逮捕了。
批林批孔的时候又是满大街的漫画,我们小孩子是搞不清林彪和孔老二他们是什么关系,反正知道这样天天的批判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们又找到了新的好玩的事情了,画漫画!地上画、板子上画、本子上画……林的脑袋就是三叉戟飞机的头,骷髅头就是孔老二,反正街里贴的漫画都是这样画的。
学校有专门一个老师一句一句教大家先唱: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鼓吹克己复礼,一心想复辟,工农兵齐上阵,大家都来狠狠批……最后一句是高声的:工农兵齐上阵,大家都来狠狠批——教唱完歌还要开主题班会。
薛大胡子还是那个满脸大胡子,只是不上班了,烟袋杆也换成了一般经常见到的那种,没人再传颂他的武功,他从公安局蔫头耷拉脑袋一回来那天起,就没人再在意他了。
什么叛党投敌啊,什么差一点国家就变成殖民地啊,还有沉痛吊念哪个革命家逝世……许多大的事件一个接一个,对我们日子倒没有什么影响,那一年过年好像还吃到了叫什么查干湖的大鱼,一条鱼足有小孩儿那么高。冻得硬邦邦的,单位拉了一大汽车,每个职工分了一条。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鱼……开心的很,全家吃了好多顿。
大姐下乡了,那个生产队的社员多是朝鲜族的人,他们喜欢吃狗肉,那些知识青年也开始偷狗吃了,有一次大姐带回来一块狗肉,具体怎么吃的?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了,反正很香。
可能只有我一直特别留心那个薛大胡子他们家,因为只有他们家才能偶尔飘出来狗肉的香味。
我吃过狗肉了,我知道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