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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吃喝以后,觉得浑身松软索性躺在那倒头就睡。一个是因为他昏倒打点滴算个病号,另外也因为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巡查的狱警虽然看到他并没有按照要求,在不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也没制止他。

六哥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被屋里的动静吵醒,犯人们都回到了监房,每个人浑身都是泥土,脸上好像起了一层白霜,嘴唇干裂。

胖子看到六哥走过来问:“哥,好点儿了?”

六哥看了胖子一眼说:“没事了。”

“给你留的饭看见了?”胖子问。

“吃了,你干嘛去了?”六哥问。

“别提了,这地方把人往死里使,挖河去了。”胖子说。

“挖河?”六哥听不懂。

胖子说的挖河是当时我们兴修水利的一个办法,这个工作多是疏通沟河湖岔,主要的河道要靠大型机械。挖掉阻碍河道的淤泥,由于没有大型的机械设备,主要是靠人力。这种活,非常地艰苦,而时间也多挑在冬季农闲的时候。

多年以后我们懂得了对犯人所谓“人性化管教”,其实,那个时候,犯人和敌人只是一字之差,这些艰苦的工作,要犯人干是天经地义的事。比如“黑五类”的说法,地、富、反、坏、右,这个观念一直影响着我们很长的时间,对待他们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专政”。

犯人们回来,早累成了一滩泥,个个躺在自己的位置一动都不动,胖子也是满脸疲惫地坐在那。

“回来他们没对你怎么着吧?”六哥问胖子。

“没有,那个牢头说了,来日方长。”胖子说。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监狱里响起了一片铃声,这是起床的信号,六哥头一天进来就被关进了小号,正式按照监狱的作息时间起居还是头一次,看到大家急急忙忙的爬起来,穿上衣服朝外走,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不是病号,也就跟着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院子里雾蒙蒙的,已经站好了队,电动大铁门慢慢地开了,发出“吱吱”地响声,在这宁静的早晨听着特别地刺耳。

犯人排成双排,旁边是荷枪实弹的军人。警察却无精打采的跟着,最后是几辆大马车,上面拉着铁锹、独轮车、绳具、筐等其它用具。工具只能在工地发到犯人手里,路上是不能拿的。因为,在工地警戒起来容易,路上地形太复杂,两边是荒草和树林,路途又长,一但有了闪失犯人手里有家伙会很难处理。

六哥他们的工地实际上是潮白河的一条岔河,清理的目的是要挖深加固,因为在这岔河两边都是盐碱地,准备在开春以后把这片盐碱地改造成稻田,而要把盐碱地改造成稻田需要大量的水。六哥所在的农场七百多号犯人就是要在开春之前把这条河挖好。

春节以后的冬天是最冷的,因为离春天不远了,尤其六哥服刑的这个地方更是寒冷异常。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加上东边吹来的海风两面夹攻。更加上这个地方荒无人烟,无遮无挡,寒风裹着残雪加着盐碱地上的白土飞舞起来,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犯人能吃饱就很难得,即使吃饱了他们吃的东西也没有热量,所以在这样的寒风里就像一张纸一样地薄,寒冷很快就能把他们穿透。

犯人们艰难地走着,很多人不得不背转身来倒着走,他们的脸实在是扛不住这刀子一样地寒风。

监狱距离工地有五公里的路,等到了地方他们早就冻僵了,不得不休息一阵才能干活。

河岸边上早就用泥砌了一个个地土灶,土灶的烟囱口都是黑色的,显然用了不是一天,这个工地已经开工了半个多月。

做饭的犯人从河里刨出来几块冰放在锅里,煮开了加上玉米面,柴禾有的是 ,两边枯黄的芦苇一望无边。

炉灶的不远处是几间土房,只有看管他们的警察可以在里面暖和,那些拿着枪的军人也在里面轮流休息,犯人是不许进来的。

粥熬好了,这就是他们的早点,犯人每个人从怀里掏出茶缸一类的用具,盛了粥,用衣服挡着风捂着喝,因为不是这样,一会儿这粥就得凉,风是最好的冷却剂。

六哥仔细的看着这个地方,树林是褐色的,枯黄色的芦苇,白色的盐碱地,挖开的河道是黑色的,没有一种颜色能叫人精神起来。

这条河到主河道的进口处已经拦住了高高的土坝,截住了水流,冬天本来就是枯水期,所以,破开冰面挖开的河道下都是黑色的淤泥。

犯人喝完了粥,排着队走到马车前,去拿铁锹,这种铁锹很特殊,锹头不是桃形的,而是长方形,长有一尺宽八寸,锹头上端的厚度有一公分,越往下越薄足有五斤重。这种锹拿着虽然沉,但是用起来却非常得手,特别是铲僵硬的泥土。这就是北方农村俗称的“板儿锹”。

河道很深,大概有几人高,在底下的人不能把河泥直接扔上河岸,所以,就要在河岸的一半的地方修一个平台,平台上也站着人,就这样,河底下的人先把泥扔上这个平台,平台上的人再把淤泥扔到河岸上,阶梯似的把河泥倒上来,河岸上的人把河泥放在独轮车上推走。

六哥他们被分配在河道的最底部。

六哥练过功,可是干活和练功是两股劲。拿着铁锹几下下来脑门上冒了汗,因为这淤泥不但不好挖,而且还很黏。加上脸上有伤寒风刺骨,就觉得分外地疼。咬着牙熬过上午,吃饭的时候到了。监狱的伙房给送来了饭,五公里的路程窝头冻成了石头一样的硬,白菜汤上面都结了一层冰,好在炉灶给烧了热水,犯人排好队,领了饭,按照监号分组坐下吃饭。

六哥同屋的人坐在一起,风好像故意和他们过不去,刮得特别地猛,盐碱地的土刮到了菜汤里,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响,原来里面都是沙子。

因为天气的原因,吃饭的时间不是十分钟,改成了半个小时,吃的快的人不顾天寒地冻,都卧倒在雪地里打盹。

“哥,找块布缠上脸吧,不然你的伤口就得冻了,那可就不好愈合了。”胖子说。

此时六哥觉得命在不在都是个问题说:“管他呢,冻死省得受罪了。”

“哥,别这么想啊?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判了三年就这样?我判了三年呢!”胖子说。

“你到底因为什么?”六哥问。

“我是个农民,通州台湖的。队长睡了我二哥的媳妇,我二哥是个老实得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人,受了这委屈回家就病了,喝了农药。我他妈的气不忿,把队长他们家房子给点了,好歹是他们家的人跑的快,没烧死人,不然我也就得给毙了,哥你呢?”胖子说。

六哥听了摇摇头说:“我你就别问了。”

“哥,我看那个牢头好像有事,总和7监室那帮人眉来眼去的,别是憋着整咱们吧?”胖子说。

“他们能怎么样?大不了跟他们干,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六哥说。

“那个牢头叫孙虎,家住德胜门,因为聚赌开庄家,进出公安局跟回姥姥家似的,这回也判了三年,跟我一天进来的。他据说在里面有朋友,所以大家都怕他。”胖子说。

“一会儿干活咱们留神点儿,咱们在最底下,风这么大,小心他们使坏。”六哥说。

“我听你的,反正也是这样了,咱们就给他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一个够本儿杀俩赚一个!”胖子说。

话没说完,传来了哨声,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朝河边走去。

 

六哥他们重新下到河底的时候,风刮得更大了,几乎睁不开眼睛。六哥费力地把淤泥扔在头上的土台上,每扔一次,他都分外地注意上面的情况,因为胖子的话叫他不放心起来,唯恐遭到暗算。又干了一会儿,六哥扔上一锹泥,就觉得上面一黑,六哥本能的往后一闪,一辆独轮车从上面飞了下来,淤泥减了六哥一身,亏了是心里有了准备,因为那车正好就砸在他原来站的地方。

车掉下来让所有在底下干活的人都吃了一惊,但是他们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低着头接着干活。监工的警察也发现了这点,站在上面喊:“底下的,把车弄上来。”

警察对犯人是防范的很谨慎的,他们只是站在犯人周围可以看到的地方,却绝对不会到犯人的中间去。

警察一边喊一边大声训斥着那个把车丢到底下的犯人,六哥抬头看了看,是一个矮个子的秃顶的人。秃顶使劲的解释着,一脸无辜的样子。

“哥,没事吧?”胖子走到六哥跟前说。

“没事。”六哥说着心有余悸的看着上边的那个人。

“我说什么来着,孙虎这孙子玩儿家伙呢。”胖子说。

“你也小心点儿吧。”六哥说。

“嘿!你,把车推上来。”那个警察朝六哥喊道。

六哥把独轮车扶正了往上推,独轮车和两轮车不一样,没推过的人即使是在平地上也推不了,何况,这底下都是淤泥,六哥怎么也推不起来,那车左摇右晃地不断地倒在地上,周围一片哄笑声。

六哥干脆拽着车把,把车从斜坡上拉到河岸,虽然这个动作笨拙,要是没把子力气是做不到的,下面和上面的人都看着六哥。

六哥把车拉到河岸,那个秃顶看着六哥说:“行,哥们儿,有把子力气。”

六哥想到,如果真按照胖子说的,这个人要算计自己,他不是和自己一个监房,无怨无仇他凭什么呢?如果说这是孙虎使坏,看来这小子在这有人,怨不得大家怕他?得问问他。

六哥心里这样想着,秃顶对警察说:“报告管教,这车轱辘摔坏了,得换一辆。”

“去那边的棚子修去。”警察说。

“我跟他去吧?”六哥说。

警察弄不清到底六哥是什么打算,点头答应了。

秃顶对六哥要跟着,心里慌乱起来,他知道六哥好像明白了什么?必定是他做贼心虚。

两个人来到车棚子,里面的修理人员,都是干轻活儿的劳动号,这里分两种人,一种是身体弱,一种是跟这里有关系照顾到这,不必在寒风里干活,又能在这个地方背风。

六哥跟着秃顶来到车棚,里面的人都躲到临时搭建的一个小屋里背风,看见有人来,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怎么了?”那人问。

“车坏了,轱辘摔扁了。”秃顶说。

那人看了看车完好无损,知道是犯人故意找个机会歇会儿,所以不点破说:“那有钳子和板子,自己弄吧。”

那人说完进了小屋,秃顶装着样子去拿工具,工具都用锁链锁在一根立柱上,为的是防止犯人藏起来,每根链条的长度不超过一米,修车可以,论起来打人长度就不够了。

秃顶原本是借着这个机会休息一会儿,看到六哥跟着来不得不装装样子:“你把车推过来。”

“我看这车修不了了。”六哥说。

“叫你推进来就推进来,哪那么多话?”秃顶一边说一边走出来。

秃顶来到六哥跟前,六哥看了看左右无人,秃顶还没站稳脚跟,六哥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抬起脚来朝秃顶的脚腕子踢去,秃顶两脚顿时悬空,六哥就势往前一推,秃顶像个口袋似的朝后倒去。

没等秃顶爬起来,六哥扑上去把他按住地上:“我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说,是谁叫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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