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3月,在年轮中本是一个热闹的季节,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月份。然而,五大连池依然是不闻一丝兰馨蕙香,不见半束杨枝吐绿,照旧一派“草木萋萋花絮晚,肃肃春远独柴荆”的萧瑟景象。

3月初,马号草料告罄,猫了一冬的牲口们断粮了!连长丁祖贤心急如焚,派我们二排四班去德都县的双泉公社拉草救急。农工排闷头干活一年多没踏出过团部这旮扇区疙瘩,憋得够呛,借此公差到外面看看,长长见识,自然异常欣喜。

下午,二排长王秀兰带领我们四班,除了尤纬纶、娄海萍探亲未归外,班长金世容、班副赵奇霞,沈彤英、贾京华、丁云星、梁淑琴、李春梅和我悉数上阵,坐进赵玉乾开的28小型车的后拖车里。

车子快速离开连队,奔驰在通往药泉山的大道上。东北公路状况比较差,全是沙土路,秋去冬来,车辆整天跑,很快压出两道半尺深的车辙印,司机们为了减少颠簸都拣好道走,路上画龙是家常便饭。别看赵玉乾平常嘻嘻哈哈挺随和,开起车来主意就大了,他上路不仅挑道,还开得贼快,光顾前车合适,可惨了拖斗里的姐妹们。东北讲话“这车开得云山雾罩的”,后车斗像是笸箩里面摇煤球,左摇右晃,上抛下蹾,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食儿全漾出来。我们紧拽车帮不敢松手,身边黄尘弥漫,车屁股上烟龙飞旋飘舞,一路尾随。

此行目的地是双泉公社的青石大队,位置在五大连池西南方,北靠五团水泥厂,东南面是药泉山。从连长处获悉,这次草料来之不易,凑巧王克己曾带康拜因支援过青石小麦收割,对方评价极高,特请王师傅出面联系,才有此机会,换了别的连队就没这福气,还不知上哪儿弄草呢。

车到青石地界,太阳刚刚躲入山后,村里炊烟已从烟囱口中缈缈地爬出,疏懒而清淡;房前屋后的白杨树高大挺拔,树干笔直,白里透棕,好像一把把收拢的伞骨。开进村,木板桩子围圈的院落高高矮矮参差不齐,一家挨着一家,弯弯曲曲挤靠在一起,让人感到些许杂乱与憋屈。跟咱连队房屋成排,道路顺直,远山近水,视野开阔的环境相比,可谓大相径庭。

村中没有像样的道路,人机与畜禽为伍。除了猪单独圈养外,鸡鸭鹅羊随地方便,肆意横行,不时大摇大摆挡在车前,好像它们才是主人。遇上这群家伙,赵玉乾没辙,只好降低车速,闪转腾挪穿行在栅栏与山墙之间。视野变得越来越窄,眼珠子似乎都被挤扁了,转来转去车子总像要撞房头、篱笆墙,恰似“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好歹来到一块空场地上,大家透了口气儿。场地边上有一硕大的长方形谷草垛,码放与众不同。驾驶座上赵玉乾含混地说了句话,班长阿金听后大喊:“下车了!下车了!”

青石大队来人领着我们,走进一家院子,院门口不大,里面进深不小,很宽敞,有点类似北京的四合院,不同的是四面全是房间。西排房前种着一列白杨,树下拴着条黄狗正在吃食,霍然想起,大队是否通知过老乡们把狗拴好,怎么不见有狗蹿出惊扰?我正寻思着,听到班长宣布:“大家晚上在这儿吃饭,别乱跑”。

院子外,28车不停轰轰,大伙不禁纳闷,心生好奇,出来看看到底出了啥事。大草垛前,有一条长长的洼沟,深度近1米,宽约3米,洼沟坡上地面稍斜。赵玉乾开车几次贴近草垛不成,怏怏退出,最终停靠地离草垛二十几米。为何如此,令人费解。有人告诉我,赵玉乾想靠近草垛方便大家装车,但是没找到平地。为啥非要平地?也许问题太幼稚了,打探一番没人搭理我,还是阿金给咱解了惑:拖车必须停在平整的地方,这样装车才好看清楚谷草装的是偏是正,大伙才能多装。

最后一抹余晖被落日拽回了家,天地渐渐暗淡,暮霭与炊烟交融在一起,宛如给树木、屋脊、墙头罩上一层薄薄的白纱。车走了,夜幕从天空垂下。忘记偶得闲暇干些什么,只记得风风火火跑出来,却干待着,没事可干,有点茫然。想来大伙只有屋里闲聊,等吃饭的份儿了。

晚间8点多开饭,大家围拢在大火炕的小炕桌前,桌上摆着老三样:棒子茬粥、窝头、咸菜。饭是院主人给我们做的,付没付钱不得而知。阿金极力鼓动多吃点,生怕大家没劲儿干活。年轻人吃饱饭,精气神儿立刻还阳。阿金呼吁出门遛食儿,众人兴起积极响应,谁承想还没遛出几步远,就被寒风打回了屋子,只得坐而论道,谈天说地,渐至昏昏欲睡。

“车来啦,车来啦,赶紧去装谷草!”大家迷迷糊糊被班长唤醒。拎起工具,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院门,四周黑黢黢的,一阵冷风袭来,浑身瑟瑟发抖,睡意立马一扫而光,只想赶紧干活,好暖和暖和身子。

草垛旁的树梢上挂着一个大灯泡,灯光煞白煞白的显得雾气腾腾,小风一吹,洒落地面的光斑似幽灵一般晃来晃去,灯影中,一排老排长张志远正领着二班几个男士忙乎。老排长站在草垛顶上,将一捆捆谷草扔下,周秀来站凹沟里,用叉子把谷草挑起传给沟沿上的柴欣,再经潘海迅倒手,谷草才送上车。只见蔡浩泽脸上冒着微汗,忙前忙后摆放车中谷草。

赵奇霞见老排长一人挺辛苦,叫我一块儿去帮忙,俩人绕着草垛转了一圈,竟然找不到路径可上。老排长不忍心一个劲阻拦:“你们不行的,爬不上来,我一个就够了”。奇霞脑子快,找准草垛一角使劲捣开,我俩麻利地扒出一堆谷草,垫在脚下当台阶,一个箭步跃上垛顶。 “你们还真上来啦?”老排长略显诧异。不多会儿贾京华也上了垛。那个年代谁肯服输呀?四班在金世容的带领下有属于自己的劳动特点:干活不光玩命,还要既快又好。阿金嘴边常挂一句话“要动脑子,要讲究技巧”。这才多大点儿事啊?还能难倒我们?逞英雄的话说归说,事实上,草垛的确较高,码得松些,干起活来不容易站稳,再来阵风,晃晃悠悠的,不摔下去就算能耐。但凡人胖点、个子高点、灵活性与稳定性差点的,真不适合登顶。难怪老排长不让我们上来,是怕小女子们手生出事。

垛顶四人了,车上只有一个,传递的人太多,阿金与张志远协商重新调整分工。女知青将大垛谷草传倒车旁,几个男知青集中装车。农工专家张志远与蔡浩泽负责摆放车上谷草。摆草东北称“码草”,是项技术活儿,看似不起眼,丝毫马虎不得,必须均匀码放才能保持车的平衡。否则上路来个人仰马翻,那可没啥商量。

从谷草垛到28车之间,男男女女一条龙,大家干得热火朝天乌烟瘴气。应了流传经典的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装车速度那叫一个快,也就一小时工夫,满满一大车谷草装好了。男知青押车打道回府,女知青留下继续备“货”。

送走车,周围安静下来,我们有意调整节奏,放慢劳动速度。不在意间,一个黑影爬上草垛,定睛一看是丁云星。姐妹们怕她出意外,紧着提醒关心,人家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脸上透着江南小女子的泰然自若。工作顺利有条不紊,阿金估摸倒下的谷草够装半车了,招呼大家息鼓收兵。

待轰鸣声再次传来,屋里女士竖耳聆听,踩着点一拥而出。车上跳下二班长丁晓天和王维、刘中伏、孙玉功。因为连里安排青石拉谷草车子跑两趟,男知青第二天另有活,所以,二班分为两半,每组各跑一趟。

两个班从来都是对手,干活旗鼓相当,大家各找各的位置,二话不说开始操练。班长、奇霞和我挨近车边传递早先堆好的谷草。车刚装到一半,阿金猛的一通嚷嚷,吓我一跳,她气咻咻跟丁晓天对话,全是上海方言,一个字也听不懂。再次发火时,我怕打架,赶紧追问怎么回事。原来,她察觉装车有点偏,这会儿,谷草车装了一大半。阿金办事干脆,不由分说领着我和奇霞爬上车,换下男士。我俩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压根儿就没练过这份手艺,只得照猫画虎,借鉴第一车的装法。阿金一边装车一边叮嘱:“别偏了,往那边放,那边放。”我和奇霞乖乖听从调遣。大伙专心致志埋头苦干,我们拼命踩实谷草往上码,力争全部装完。

时间悄悄溜过,天边偷偷染上淡淡的银灰色,不曾觉察间,天逐渐亮了。直到孙玉功喘着粗气高喊“不能再装啦!不能再装啦!”大家方住手。他的意思是:谷草装得太高,重心不稳。没想到我们死活装不完,怎么那么多呢?按这高度,剩余谷草再装半车不成问题。无奈,又要多跑一趟。

阿金从车上下来,站在车后打量一番道:“这车装得不正,有点向右鼓,恐怕要重装。”轻轻一语,如同炸雷。重装!一宿白干?有这么严重吗?大伙顿时六神无主,全围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有闷声不吭的,有说没事的,有辩论的,一时众说纷纭,无所适从。阿金不放心,叫来正在休息的赵玉乾,认为他该有经验,到底能不能走,给个说法。赵玉乾围着草车不紧不慢转了两圈说没事儿,众人一听皆大欢喜,松了心。唯独阿金若有所思,没吱声。

丁啸天他们把大绳从车前抛过草顶,拴在车后的底盘上,再用绞杠把大绳勒紧。阿金留下丁云星、贾京华、李春梅和梁淑琴负责看守谷草,等待下一车,其余人跟车走。

总算可以回连了,我们几个高高兴兴爬上草车顶。拖车的厢板左右后三面打开摊平,并用树干支撑捆绑,面积加长加宽了,坐在四四方方的谷草上面,显得宽敞平坦。阿金不住指点大家落座的位置,就像飞机货舱的货物需要配重一样,将重心摆平。就这样,车的右边,依次坐着阿金、奇霞、我、沈彤英和王秀兰,王秀兰面向车后。男知青个子高,骨架沉体重大,东北人管这叫“砣重”。阿金让他们坐到左边压重,刘中伏、孙玉功、丁晓天和王维前后排开,后面还拴着一口大猪,足有二百来斤。猪是用大绳吊上来的;头向左,嘴紧扎;蹄子前捆一对后捆一对,中间再穿根木棍将前后捆绑,四蹄朝车尾;勒草大绳压着猪肚子。

拉草车慢吞吞地开出了挤挤怏怏的村子,缓缓走在田间路上。道路两侧,农田凹下一米多深,草车重心更显高了。外地拉来的黄泥黏土和黄沙掺杂火山石铺就的农道,经长时间碾压,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谷草车如同浪里行舟,摇摇摆摆很不稳当。

老天爷不知是没睡醒呢,还是跟我们一样疲倦了,满脸挂着阴沉,像谁欠了它的银子。风也大一阵小一阵的,漫不经心地遛达,空气中飘浮着一丝诡谲的气息,让人忐忑不安。

赵玉乾小心翼翼驾驶车辆,车上没人多说话,遇到阵风稍强,大家就默默屏息观察,警惕地提防着路况,似乎随时准备跳下车。

途经一座窄石桥,桥身有点躬,两侧无护栏。我坐在颤颤巍巍的谷草顶端,既没扶手又没抓头,往下一看,满河里冰多流水少,外加大石块儿,瞬间心里七上八下开始发毛,不祥画面似电影胶片闪格“歘、歘”的:磕脸、折胳膊、瘸腿、头破血流,人掉下去八成非死即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向沉稳的阿金也面露紧张,众人更是沉默不语。

阿金忧心忡忡地问赵玉乾:“行不行啊,要不我们先下车,到好走的地方再上来。”赵玉乾安慰大伙“慢慢开就行,没事。”大伙默然。我是真想躲过这一站,奈何车辆不停。

好不容易熬过桥,车辆继续前行。我和奇霞又累又困,实在撑不住,头朝外,蜷缩身子躺倒了。不知啥时,赵玉乾激动地高呼:“过来啦!”他加大油门往前一冲,车身颠了一下,终于离开了那段艰辛难走的破道儿。

拉草车开上公路,平坦多了。居高临下,视野宽阔,众人喜上眉梢,又活了过来。赵玉乾神采飞扬撒了欢,真爽。

28车跑到花园农场北面,一股风向南刮来,不大不小,似有颠倒众生之力,草车左端轻轻飘起,转瞬向右歪去。刹那间,腾云踏雾两耳生风,我和奇霞四脚朝天大头朝下,一脑门子扎进了阿金怀里。

车翻啦!草上人员就像倾覆的西瓜,不由自主叽里咕噜滚落下来。有顺草溜的,有倒空翻的,有高台跳水式的,有侧身跌落的,无一幸免。

猪呢?怎么没影儿啦?“猪跑了,赶紧追呀!”赵玉乾大叫。孙玉功和刘中伏顾不得伤痛,三人急忙朝猪跑的方向,赶忙追到草甸子里去抓猪。

阿金脸色憋得红紫,顽强的翻过身以手撑地站起来,又去拽丁晓天。我和奇霞眼冒金星跟着爬起,见沈彤英左手摁着腰倒在地上,一脸苦相,赶紧上前搀扶;一问才知,丁晓天掉下时,砸到了沈彤英的腰。彤英身后,排长王秀兰捂着脑袋躺在沟里不动弹,王维见状,俯身将她拉起。王秀兰摔得最厉害,起身直呼头疼,经她叙述方明白,她是被那口大猪下落时挤了脑袋,人给拍蒙了。

点完人数,大家站在旱土沟里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28车好端端地立在路中央,后拖车却倒在路南侧;谷草顶层竖在众人面前,犹如刚砌好的一堵高墙,垒在沟边,奇怪的是,没有一捆谷草散落;两个悬空的车轮还在慢慢转动。大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傻愣愣地看着草车,脑袋没了主意,想不出有何高招能将拖车翻正过来。

日彼等仨人费死牛劲将猪撵回,赵玉乾没了先前的神采,闷声对阿金道:“要卸下一些谷草车才能走。”啥?谷草车侧卧,一卸不全秃噜地啦?等于重装一遍!我们从头天到现在就没好好休息过,适才一场惊吓,浑身发软到处酸痛,就差一屁股坐地上了,哪还有劲儿啊?几个人大眼小眼瞪着赵玉乾,胳膊腿儿僵直,仿佛丧失了行动能力。

赵玉乾反应倒快,赶紧说:“你们先回去,我在这儿等等过路车,让过往的人帮忙,晚点回去。”

这么处理事情靠谱吗?大伙累是累,谁敢丢下草车?赵玉乾哄孩子似的安抚:“附近干活的人多着呢,肯定没问题,找人帮忙是常事。”众人尽管疑惑,终究被他好说歹说劝上归途。孙玉功和刘中伏主动留下陪伴。

大伙这回真长见识了。这下可好,车也不敢坐了,还是走路踏实。此地距离连队仍有近一半路程,干了一夜活儿,又闹个惊魂未定,腿肚子转筋吧,偏偏遇上赶路。一帮人耷拉脑袋,脸上呆板木讷,有气无力往回返,到连已下午2点。

有人问我:“车子怎么说翻就翻啦?”

谷草装偏有凹处;码草过高易兜风;车跑快了重心漂移;瞬时风力正切要害。四个捣蛋鬼凑在一块儿,能不翻吗?所幸老天有眼手下留情,没出人命,没缺胳膊少腿,没破相的。

再问:谷草车如何回来的?

赵玉乾他们碰巧遇到花园农场一群职工路过帮忙,仗着人多,既扛车又推车,连拉带拽,先把拖车正过来,再卸掉部分谷草堆到路边,然后拴上大猪往回开,下午3点多归队。卸在路边的谷草,自然是末趟车捎回。

(作者:卢嫈嫈,1953年4月出生,女,北京第67中学1969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8月12日来到2连,农工2排4班农工,食堂炊事员,1972年5月调团宣传队,1973年宣传队解散又回到2连,养猪班饲养员,1973年调团宣传股电影队,1977年3月调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流县瓷厂工作,1979年8月随父母落实政策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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