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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娘走了进来,脸上面沉似水,姜玄黎赶紧擦干了泪,站起身不知道该说什么。月娘愤愤道:“我们这一行卖的是艺,你把客人都得罪了,纵然是天姿国色,才高八斗没有人来买你的账,姑娘还想有朝一日远走高飞?”姜玄黎勉强笑道:“想来是那国子祭酒告我的状了。”“朝庭有归定,不许官员出入民间的勾栏瓦肆,只能招官妓,这你怪不得他隐瞒实情。”“那官员们明目张胆的就敢上金风绵的画舫就不避讳?”“她是官妓,有接待义务。”“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说她抢了你的生意?”“仗着有官府撑腰,她把我们衔月楼受欢迎的姑娘都给挖走了。”

       姜玄黎点点头,明白了金风绵来信的用意。月娘赶紧补充道:“官妓多数是抄了家的大户人家的年轻女眷,妓籍低人一等,我们衔月楼的清倌好歹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她不禁想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嫡母编入了奴籍,开始心烦意乱,敷衍道:“我知道了。玄黎不懂事,多谢月娘教诲。”说完伏在案上不愿再抬头理会。月娘还想再叮嘱几句,见状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几天,下起了蒙蒙小雨,姜玄黎心里淡淡一笑。这种天气是不会有客人来的,她借口胸中烦闷出去走走,撑起油纸伞走出了衔月楼。月娘不放心让绛雪和冰桃两个人跟着。自从两人的姑娘走后,都很愿意来侍候姜玄黎,三人路上有说有笑。姜玄黎问了她们关于金风绵的一些问题,说的跟月娘告诉她的基本一致。

       看来月娘没有骗她,只是有一事不解,“为何衔月楼的姑娘宁可入妓籍去做官妓也不愿当清倌人呢?”“同样是风月场,官妓却不怕年老色衰,官家拨款老有所养。清倌人最怕的是人老珠黄还没有人要,到时谁还管清不清,只和叫花子无异。”姜玄黎想起了在鹤来庵中的慧通,也许她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她的脚步因心事沉重而慢了下来,踱向西湖岸边,行走在白堤之上。“每天闲来无事饱览这里的景色,真是有福之人。幼时关在家里,很少能走出来。我真是爱煞了此地。”冰桃和绛雪跟在身后,望着湖上烟雨迷蒙中来往的船只,冰桃饶有深意地说:“要那么说金风绵就是这样的有福之人了。”

       金风绵的信笺是冰桃悄悄递给姜玄黎的。姜玄黎撑着伞回过头看冰桃,“我们泛舟西湖吧。”三人在岸边上了一条小船,待三人坐进了船舱,姜玄黎命船夫往湖心亭划去。

       三人弃舟上岛,进了亭子。在亭中小坐片刻,便有一艘精美巨大的画舫向小岛靠过来泊在岸边。舷板上站了一个红衣女子,冲亭子里的人挥挥手,姜玄黎撑着伞走出亭子,绛雪在身后惊呼,“那是金风绵!”

       姜玄黎和冰桃都上了画舫,绛雪在身后喊道:“你们怎么敢上她的船?”“石姑娘走了,你和我一起离开衔月楼吧!”冰桃冲她喊。绛雪终于恍然大悟,“我的契约在妈妈手里,我走不了的。”“有人能帮你,我和你是一样的。”绛雪想到自己一个人回去定会被责罚,索性心一横也跟着上了画舫。

       姜玄黎从伞下一抬头正迎上金风绵的目光,阅人无数的金风绵竟悄然叹了一口气,那清雅端丽的姿容劈面而来,惊为天人。姜玄黎也同时被惊艳到了,金风绵一双妩媚的横波目比嘴更会传情,一字未说却动人心魄,上前拉过姜玄黎的手,其缱绻的态度让人无法心生拒绝。“妹妹的手怎么这样凉?快进来坐下喝点热茶。”

       画舫中陈设考究,每一处都尽显奢华精美。冰桃接过姜玄黎收起的伞,冲绛雪使了个眼色,两人没有紧跟着进来。

       人生有多少次孤注一掷,姜玄黎的人生又被金风绵向前推动了一步。成了官妓的姜玄黎在酒宴之中迅速结识了当地各级官员。其中甚至包括段灵南的父亲。段筠生有意在段灵南面前提及此事,想斩断一直埋在儿子心底的情感纠葛。从此段灵南改名为段拂,字去尘。

       经常与官员们陪酒宴客,姜玄黎增长了许多见识,也历练出了胸有丘壑的万种风情。一颦一笑拿捏得当,再不会为情所惑失了分寸。

       她最喜欢参加的是文官们的飞英会,此会和兰亭集会有相似之处,不同于曲水流觞,顾名思义是在一棵花开满枝的树下宴饮。树上的花瓣随风飘进谁的酒杯里,谁就饮酒赋诗一首,做不出来就要受罚。

       一次在一位官员家中,花园中的西府海棠盛开,邀请了几位好友和几位官妓在树下举行飞英会。席间她再次见到了沈星岩,这张熟悉的面孔让她心头一紧,悲情沉浮了几番,已经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只缓缓和其他人一起入座。

       满树粉红的繁花,云蒸霞蔚,不时有落英飘进杯中,几番畅饮众人兴致极好。此间恰有一片花瓣众望所归随风悠然落入姜玄黎的酒盏中,人们的目光一时都瞧向杯子的主人,她笑着站起身,端起酒盏,把之前心中所想吟诵抒发出来,“今夕是何缘,与君同欢宴。杯中情意满,饮尽琉璃盏!”众人皆赞她才思敏捷,纷纷举杯同饮。姜玄黎用袖子掩面饮了这杯。饮罢看向沈星岩,见他神情躲闪,不愿正眼相视。

       姜玄黎内心冷笑了一下,这时有人笑道:“姜姑娘诗有豪情侠气,如同侠女,只是这手指也太细瘦了,让人顿生怜香惜玉之心。”顿时人们发出一阵笑声,姜玄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应道:“能写文章足矣。”段筠生亦在座中,他觉心中有愧,很想保护和弥补一下姜玄黎,赶紧附合她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谁能说姜姑娘有朝一日不会是第二个红拂女呢?只是还没有出现那个李靖。”众人一听皆点头称是。姜玄黎望向段筠生,从这张脸上依稀看见了段灵南的眉目,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眼圈犯红,赶紧低头为自己的空杯斟酒,道:“为官爷这句话,我干了这杯。”说完举杯掩面一饮而尽。

       段筠生望着她,心潮澎湃,姜玄黎能有今天,该归结为他的私心促成造化弄人。然而此时眼前的姜玄黎,竟把他深深迷住了。他的眼睛在这次飞英会上就没离开过姜玄黎,在场之人都看出了他的心思。自然有人想要促成好事,言语中尽力调笑撮合,姜玄黎面色微红,艳如桃李,虽谈笑风生,却置若罔闻。不知内情的人只以为姜玄黎轻狂倨傲,目下无尘。

       私下里金风绵听闻此事,问到姜玄黎面前。姜玄黎一时哽咽,先滚下两行热泪,道出实情。金风绵略一皱眉,态度凛然,“你现在身为官妓,就应该想到这一天,清倌儿说好听些是卖艺,实际上是一次性卖身。官妓卖都不用卖,求取皆要自然顺承。”姜玄黎咬了咬嘴唇,“唯独不能是段筠生!”金风绵上前俯身,用手轻轻抚摸姜玄黎的下巴,“这不是你能做主的。这么多人看着,他总要下得了这个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姜玄黎一扭脸,甩开了她的手,“我自会想办法。”

       姜玄黎精心选了上好的密香纸,故伎重施。写了两首词分别抄于其上,并盖上自己的名章。在入夜掌灯之际,西湖上的宴饮船只渐渐多起来时投入湖中。粉红色的纸张在烛光照耀下分外惹眼,有文人骚客坐在船舷上顺手拾起细看。相互议论,一时传为谈资。

       两首词分别是《好事近·赠国子祭酒沈星岩》:

       夜梦与君逢,忍恸色悲难潜。

       又忆那年新宴,酒罢清歌缓。

       不觉情事已相侵,从此恨长远。

       红泪残妆偷掩,怨中流年换。

       另一首是《相见欢·赠国子祭酒沈星岩》:

       君车不载离愁,似浮游,

       回望绝尘尽处添忧。

       来相见,忒多怨,恨难收。一世苦修谁眷系兰舟。

       金风绵拾起这两首词,来在姜玄黎面前质问:“你以为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姜玄黎用手梳理着鬓角的头发,“衔月楼中他招惹了我,即便是一块不中用的石头,设一局做颗棋子还是可以的吧。”“姜玄黎,我招你入官妓不是让你给我惹麻烦的!”姜玄黎望着金风绵逼视过来的一双怒目圆睁的杏眼,心想这双眼睛不知谄媚过多少人,笑道:“金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我初出茅庐能兴起什么风浪。”“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出任何事都由我一人承担,金姐不必多虑。”金风绵知她羽翼已丰,也无可奈何。

       很快有好事之徒将这两首词呈于沈星岩,沈星岩极力否认与姜玄黎有过牵扯。奈何无人相信,很快此事传到了闺阁之中。沈星岩的妻子虽然是知书答礼之人,却也妒火中烧,命沈星岩作文以述夫妻恩爱,沈星岩为了家宅安宁,遵妻命并誊写数份拿给熟识的同僚传阅。没想到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一时成为京城官员茶余饭后的笑谈,如此一来反倒让姜玄黎的名字飘进了京城诸多达官贵人的耳中。甚至有人慕其名坐船南下,专程来拜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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