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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庵中的日月像佛前的香火寂然无声,每月的初一十五,她看着值事的尼姑把一炉炉的香灰清扫倒掉,随风而散,她的心事却越积越重,剃度的决心也日渐动摇了。

  夏至的晚上,慧通点了一柱檀香,将香炉拿至院中的石桌上,把姜玄黎唤到身边。姜玄黎莫名其妙,慧通指着织女星旁的一颗小星星,说:“这颗星叫始影,女人在夏至晚上祭拜它,会得到上好的容颜。你想拜一拜吗?”姜玄黎抬头望了望那颗小星星,微皱了一下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何况自古红颜薄命,难道师傅还嫌我的命不够薄吗?”慧通闻听笑道,“你我师徒一场,我愿将自己平生所知倾囊相授于你。人为一口气,佛为一柱香。我只愿你好上加好。难道为了一个段灵南委屈一生不成?”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一阵隐痛,嘴上不说,心里却没有一刻忘记。“与其为妾,何尝不是委屈一辈子?”“希望这世上会有一个男子让你甘心愿意为妾。”姜玄黎困惑不解地看进慧通的眼睛,“师傅何出此言?徒儿不解。”而慧通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泪光。又有所不忍,便道:“‘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修行并不一定非要在佛门里。”姜玄黎讪笑了一下,“武则天笃信佛法,却杀人无数。世间修行的佛法与佛门里的佛法是背道而驰的吗?”“魔亦可修成佛,所以不如说是佛法摄持了她的心识,否则恐怕我们看不到大唐中兴。无论在哪里,佛都渡你。”她看姜玄黎若有所思,便不再说下去。

  慧通早就看出姜玄黎禀赋极高,遂将诗词书画的一身技艺悉数传授于她。慧通情不自禁想借由姜玄黎的出色获得精神的满足。及至将笄之年的姜玄黎,已能和慧通切磋技艺,互通有无了。

  那个白衣胜雪,衣袂翩然的段灵南逐渐成为姜玄黎心中挥之不去的一片清冷月光。那棵庵门不远处的柳树也成了姜玄黎不忍多看一眼的地方。一日,慧通交给姜玄黎一把空白折扇,让她在上面作画题诗。姜玄黎心有所感,便画了一株垂柳,在旁边题了一首唐代韩翃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慧通的远房妹妹再来时,慧通有意把折扇拿出来,引来她好一番赞叹,姜玄黎羞红了脸赶紧跑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时,在门口竟然险些被门槛绊倒。她不知道她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别人推动的。

  “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对自己的身世一直耿耿于怀,极在意的,”慧通望向姜玄黎的屋子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对症下药。”慧通点点头,“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姐姐的花魁之名岂是浪得虚名,只怕是青出于蓝呢!有了她,好戏就要登场了。”

  事后慧通问姜玄黎,“你那折扇上的诗和画极有意境,我妹妹实在喜欢,我便给了她。你不介意吧?”姜玄黎对慧通这个妹妹的出处已经心照不宣,笑道:“这些物件她见的多了,能稀罕的怕是不多,能看上我的拙作反倒是我受宠若惊呢。”慧通笑逐颜开,”来安,你真是我的忘年之交。你若是在家时,就要行及笄礼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姜玄黎的目光黯淡下来,“岭南瘴气之地,父亲身体羸弱,此一去怕是难再见了。在家从父,如今哪还有人为我做主。”慧通轻叹一声,“也不知哪家公子能拾到这颗沧海遗珠。”一句话说得姜玄黎心痛如捣,眼圈泛红。

  大概半个月之后,住持找到她,说有位公子想见她。姜玄黎心里立刻想到了段灵南。奈何见面后大失所望,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中年男子,她一见便觉俗不可奈,来人反复强调甚是喜欢她那把折扇上画的垂柳,所以再三追问之下才到得此地。希望求得姑娘墨宝一幅。姜玄黎勉强寒暄了几句,便来到后院写了一幅字拿去打发了来人。谁知过了两日,竟接二连三有人来索求字画。住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说的话极重,“佛门清净地,现在因你寄居在此,芳名远播,纨绔子弟流连之所,如今与秦楼楚馆何异!”

       住持的话让姜玄黎寝食难安。慧通看在眼里,劝道:“你与我有师徒一场的缘分,我岂能看你走投无路。你若是不嫌弃,就随我那个妹妹一起住。她必待你如我一般亲厚。她那里来往的皆是达官显贵,让她帮你物色一个匹配夫君,总好过在这里寄人篱下,还要被一些凡夫俗子觊觎纠缠。”“自古都是劝人从良为善,我若依你之言到那烟花之地苟且偷生,岂不污我一世清白。”“你错了!衔月楼里的女子不在妓籍,皆是清倌人。”“既是寻欢之所,哪里有清?”“我只怕姑娘的清名已经被这些慕名而来的人给毁了!”

       此言一出,姜玄黎如遭雷击,如梦方醒却也为时已晚,顿时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慧通见状趁热打铁,“衔月楼是苏杭一带久负盛名的欢场,以姑娘的聪颖姿质,花魁非你莫属。你在这里明珠暗投,终是不合时宜。”一番话说得姜玄黎恼羞成怒,却又有口难辩,“我……我何曾想过会如此……!”慧通见她的话起了效验,笑道:“姑娘休要恼我,实话和你说,衔月楼有我半生心血,答应我,你我二人是今后彼此的唯一希望!”

       姜玄黎目瞪口呆,“你这盘棋下得够稳又够狠,我若是不肯呢?”“大家好聚好散,谁也不想看到住持下逐客令。况且你离了这里就能得安生吗?”慧通意味深长的看了姜玄黎一眼。姜玄黎不禁感到脊背发凉,她已经开始方寸大乱。“站的高才能望的远,衔月楼会是你登天的梯。远的不说,前朝的红拂女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焉知你今后不能飞黄腾达?到那时恐怕还要谢我呢!”

       姜玄黎拜别住持,住持似早有准备。慧通的妹妹亲自领了一顶轿子来接,在轿中握住她的一只手,对她百般殷勤奉承,而她的耳边总响起住持最后送她的一句话,“与繁华为伍,始终置身事外。”她不清楚,这是对她的劝诫还是给她的命中批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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