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宋徽宗亲政,朝廷再次启用新法,拥立蔡京为相,受到元祐党人的牵连,父亲被罢官流放岭南,嫡母和哥哥被编入奴籍。祖父眼见着家中变故,急火攻心,很快撒手人寰。她因刚满十岁未及金钗之年得以幸免获罪。奶娘因常陪着姜玄黎的母亲去鹤来庵进香,所以把她安顿到庵里相熟的那个尼姑的住处。用平日积攒的琐碎银俩许了些香油钱,

  明知是权宜之计,遂硬着头皮对庵里的住持道:“姜姑娘原是与京东转运使段家公子定了亲的,只是现在家里突遭变故,总不好提前去催婚。暂且先让姑娘在这里有个安身之处,待到及笄之年才好完婚。老身与姜家主仆一场,主人素来对下人不薄,她娘生前常来庵中进香,可见与这里有缘。如今树倒猢狲散,住持师傅看在佛菩萨的份上,舍她一口饭吃,老身我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给庵里添点香油钱。求师傅发发慈悲,老身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住持赶紧上前搀住了她,“阿弥陀佛,施主免礼,佛救自救之人,庵里并不宽裕,她可帮着做一些杂活权做是修行,如此两相成全岂不更好。”奶娘看了一眼姜玄黎,问道:“师傅让你带发修行,你可愿意?”姜玄黎自家中遭了变故,性情比原来更谨慎谦卑了,“承蒙师傅不弃,玄黎愿侍奉师傅左右。”住持再念了一声佛,“小施主芳灵慧性,能入我门下必是佛缘深厚,此乃一大幸事。”

  待奶娘走后,住持命一个尼姑给她拿来一身尼姑的僧衣。并对她道:“小施主虽是待发修行,入乡随俗,亦不可坏了出家人的规矩。这个你可懂得?”姜玄黎赶紧道:“师傅放心,母亲在世时一心向佛,礼敬三宝,我耳濡目染,深知其中的利害和道理。”住持欣喜地端详起姜玄黎的眉目,“善哉善哉!果然佛缘甚深,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穿过佛堂来到后面小院,青砖铺路,虽然简素但是很整洁。门口还蹲着一只黄色的花猫。见有人来懒洋洋地叫了两声,算是打招呼。进到屋里,住持先念了一声佛号,意在通知里面的人。

  住持挑起门帘领着姜玄黎进入里间卧房,只见一个年迈的女人半卧在床上,见住持领人进来,忙起身堆出笑脸:“师傅,今日得空来坐坐?”“慧通,我给你带了一个俗家弟子来,今后在你跟前侍奉,她有缘待发修行,暂住在这里,你们做伴学佛也是修来的缘分。”说完回头看了看姜玄黎,姜玄黎也迎上了卧榻上女人探询的目光,“如是这般甚好,不必过多牵累师傅们。”女人伸手欲拉过姜玄黎上前,

  姜玄黎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反倒向后退了一步,闺阁之中独处久了,她还不习惯很快和陌生人接触太近。住持见状忙解释道:“这孩子原是段通判家的千金,因父亲贬官流放,无处安身,遂来此地与我们结缘,不过她已有婚约在先,或许几年之后完婚也未可知。”几句话使床上的女人顿时释然了刚才姜玄黎的躲闪。“老身福份不浅,暮年能与这位官家小姐相识做伴。”姜玄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礼,学着住持的样子,走上前单手施了一礼,“阿弥陀佛,弟子今后愿闻慧通师傅教诲。”

  住持笑道:“姜姑娘既入鹤来庵,说明甚有佛缘,今后法名就叫来安,取随遇而安的随缘之意。”“多谢师傅赐法名”,姜玄黎赶紧深施一礼。慧通亦对姜玄黎赞叹一番,“来安,这个法名很好。”待住持走后,私下里又问道,“敢问姑娘俗家的闺名叫什么?”“玄黎,玄学的玄,黎明的黎。”姜玄黎不假思索地答道。“玄黎。”慧通的脸上露出揣摩深思的神情,仿佛这个名字有可探究之处。

  “你在家时可读什么经书?”“《道德经》,《诗经》。”慧通师傅点了点头,指着香案上一本经书道:“这里有本《金刚经》,你先拿去抄写吧。我并不随着其他女尼们打坐修行,平日里抄经就是我的功课了,”说完用手一指自己的床下面,“这底下装的都是我历年来抄写的经书。”姜玄黎俯下身看了看,只见床底下并排列着三个大书箱,不禁叹道:“慧通师傅果然虔诚。”慧通慢慢下了床,“身子骨越来越不听使唤,以前十天半月便能抄完一本,现在磨完了墨却没力气写了。”“今后我来为师傅研墨。”慧通拉过姜玄黎的小手,轻轻摩挲着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真是个美人坯子。想必你母亲也很好看。她把你丢在这里一定是万不得已吧?”“母亲已经过逝五年了。”

  慧通愣了一下,“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出身官宦人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败落,日子更是难挨。这里的布衣素食,粗茶淡饭,你初来肯定不习惯,就是我也很长时间才适应。”“一切都是暂时的。”“倒也是,听住持说你已有婚约,怎么不去投靠夫家,可是路途遥远?”姜玄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相告,“就是本地的,他父亲是京东转运使。”“哦。”慧通只说了这一个字便沉默了,

  姜玄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下文,但慧通却丝毫未露端倪。慧通赶紧接过刚才的话题,“《道德经》和《诗经》是道家和儒家的经典,一个深沉凝练,一个风流妩媚,若是能集二者之大成于一身就是一流的人物了。”说完看了姜玄黎一眼,拿起书桌上的《金刚经》递到姜玄黎面前,“也许你现在不能完全看懂,但抄写经文也是修福报,有百利无一害的。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其中的妙处,道家,儒家,释家,何以为家?”姜玄黎接过经书,懵懂地看着慧通,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很不一般。慧通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在鹤来庵中的日子单调枯燥。偶与庵中其他女尼相遇,女尼皆沉默回避,不愿与姜玄黎亲近。姜玄黎以为她们本就是化外之人,不愿与她这个红尘中的不速之客来往亦是情有可原。她便专心与慧通呆在一处,吃斋礼佛抄经。她照料慧通的日常起居,端茶倒水之时不免念及自己往昔在祖父跟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时常黯然神伤,感叹造化弄人。

  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取出自己的包袱,拿出里面的那方帕子和金钗,唯有这时她才获得一些蔚籍。一日她的这个举动被慧通发觉了,慧通披衣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走到她的床前,她慌忙收拾起来,脸上满是羞容。“怕什么?纵然我是个外人,也不至于防我像防盗贼一样。”姜玄黎沉默地紧握着她还未系好的包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慧通把油灯放到窗户旁边的香案上,走过来坐在床边,“我都这把年纪了,会不懂你这女儿家的心思吗?‘“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即便是武媚娘在赶夜寺中,何尝不像你一样相思难眠。跟我说说和你定亲的那个人,你见过他吗?”姜玄黎抬起头,打量着慧通的眼睛,“他怜香惜玉,不忍心看我缠足……”

  推心置腹的一夜长谈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姜玄黎对段灵南的情意像一片阴影投在慧通的心上。世事洞明的她不免有些心疼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让她把梦做久一点吧,哪个女孩儿不是豆蔻年华里的一个过客。

  当姜玄黎得知慧通是在丈夫死后,被正妻赶出来的妾室,面对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生母,心里上自然多出了一分同情,两人的相处比以前更多了温情和默契。这里亦有慧通对姜玄黎未来不可知命运的怜惜。她甚至不忍心去想像她未来可能因失望而承受的巨大伤痛。

  可现实总是从容不迫的来到眼前,来不及招架却刻不容缓。

  一日侍候慧通用过斋饭后,慧通命姜玄黎自去抄经,她自己要小睡一会儿。姜玄黎便回到自己的厢房中,研好了墨还未写一行字,却听见外面住持和一个陌生妇人的声音。住持无事不到她们这个后院来的,姜玄黎赶紧起身走到门前张望,只见一个姿色娇好中年妇人,穿着淡紫色的褙子,深青色的襦裙,手里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在住持的引领下寒暄了几句便走进慧通的屋里,她想着来人了要不要进去倒茶侍候,便走出来也要进去。

       结果迎面碰上刚从里面出来的住持,住持拦住她道:“来安你不必进去了,那是慧通的妹妹来看她,两人说些体己话,你在旁边反而不便。”姜玄黎便停住了脚,向里望了望,只闻到一阵香风是刚才走过时留下的。姜玄黎不禁暗自私忖,有这样的妹妹何必住到庵中来带发修行,颇感诧异。不觉放慢了脚步,只听得里面一句:“姐姐这次你可要帮我,那金风绵欺人太甚!”姜玄黎见住持还在看着她,她赶紧回到自己房中继续抄经。可是心里总难平静,她一直以为慧通师傅世上再无亲人才像她一样来到庵中苟活。她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索性放下笔,倚到门前等着来人离去时,她好再次打量一番,或许不是至亲的姐妹,刚才乍一看面貌上亦毫不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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