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太多声音大部分是讽刺

  话越来越不真心而他们总是

  不能把是非分清越来越不懂事

  我像是一位被人们恩将仇报的勇士

  ——《嘲笑声》


  七岁的莫双一直生活的世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学校里如果一个学生被叫家长,就说明那个学生是一个坏孩子,是一个学习差的捣蛋鬼。众人眼里的“好学生”和“乖孩子”是不可以,也不可能被叫家长的。

  在幼儿园的莫双就是乖宝宝的形象,老师教大家背一首唐诗,莫双跟着读一两遍就可以背下来;老师教做手工,莫双总是第一个做完,又快又好;课间每人一杯水必须喝完,有的小朋友不听话不想喝,老师便又哄又劝,而莫双从来不让老师操心……每到放学后,家长来接孩子的时候,老师总会和别的同学的家长说:“今天您的孩子不太听话,他……希望回家之后多……”,而到了莫双这里,老师永远都是:“莫双特别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还特别听话,每天课间喝水的时候帮老师摆杯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莫双已经默认了,老师夸奖自己是理所应当,如果不夸自己或是批评自己的话,那么一定是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即使她自己并没有觉得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她也一定要暗示自己:是我做错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延续到小学。可能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情就是这样吧,我们曾在某个阶段坚信不疑的原则,会被另一个阶段发生的事情轻松击垮,直到被下一个坚信不疑的原则所取代,如此循环往复,美其名曰:成长。


  莫双记得很清楚,七岁那年,语文老师同时也是她的班主任在课上讲课文时随口问了一句:“谁还记得《赋得古原草送别》怎么背?”这是不久之前老师要求背过的一篇,莫双在心里快速回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就在莫双即将举手时,老师突然瞪了她一眼,问了一句:“莫双,你没背下来?你看看你现在都不如那个××(当时班里学习很差的一个同学)了……”

  莫双无辜的眼睛在老师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她低下头躲避着四周向她投来的不知道怎样形容的目光,她咬了咬下嘴唇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七岁的孩子虽然懂得并不多,但是莫双心里唯一清楚的是,一旦拿自己和差生做比较就是对她的侮辱。那时她还无法准确的说出“侮辱”这个词,只是知道,她一直以来作为一个“听话”“懂事”“成绩好”的乖学生是绝对不可以和差生相提并论的,更何况老师嘴里的原话是说的“不如”。


  莫双低下了头却还是乖乖举起了手,她希望老师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她没有胆量和老师争论,没有胆量理直气壮地告诉老师:我背下来了,刚刚只是我在回想而已。莫双没有这么做,也不敢这么做,因为当时七岁的她被周围的人灌输的概念是,这么做就是在“顶撞老师”。顶撞老师是坏学生不听话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她绝对不可以做。

  但是最后老师并没有提问她。她懊恼了一整天,一直想不明白,如果老师并不想提问她,那么老师说那样一段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让她难堪吗?只是想证明她现在和差生没什么两样吗?只是是为了让她知道,她现在“不如”别人了吗?

  莫双的懊恼在第二天睡醒之后便减轻了不少,但是她不知道,昨天发生的让她懊恼的一点小事,只是一个悄然无声的开端而已。

  之后的两天里,语文老师突然像发疯似的挑出了莫双很多毛病和错误,而这些毛病和错误在任何人看来,几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比如莫双做练习册的题的时候标拼音声调标错了,老师一怒之下把书向后一扔,莫双去捡书的时候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别人以为她在哭,其实是她想确认一下刚刚书被扔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刮破她的眼角,还好没有刮破,莫双庆幸,只是有点疼而已。

  数学课上莫双算错了一个数,数学老师马上“敲锣打鼓”似的,像宣布什么重大喜讯一样地告诉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立刻在课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核实”这件事情:“莫双,你最近怎么了你?不想念书了?让你家长把你带回家吧?”莫双还没有反应过来,被接下来的一句话当头一棒:“下午把你家长给我叫来!”老师说完转身潇洒离开。

  莫双在座位上一直没有说话,低下头去桌子里摸索下节课用的书,她知道自己完蛋了,等到全班注视着她的眼睛逐渐转向别处之后,一些平时和她关系好的同学走来看着她,和她说:“莫双……你怎么让叫家长了?”当时的莫双除了感觉到羞耻再无其他,而讽刺的是,七岁的莫双根本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是羞耻。而同学若无其事看似是在关心她,对她说的那句话,翻译成更好理解的句子应该是:“莫双,你怎么能沦落到被叫家长的地步啊?你怎么能变成一个差生呢?”

  “羞耻”是什么感觉呢?

  莫双长大之后,她自嘲自己脸皮变厚了,因为很少会因为老师的训斥或是家长的责怪而感到羞耻。唯一一次与之相似的感觉是,大一的寒假,莫双回到家发现舅舅舅妈们到她家里做客,她在玄关处换了拖鞋之后,发现自己的袜子在大拇指的地方破了一个洞,她仔细调整了一下袜子便进门迎客,却被坐在沙发上的爸爸毫无防备地拆穿:“你看你的袜子破了那么大一个洞!”

  爸爸把“那么大”说得非常夸张,家里的客人听到这话齐刷刷看向莫双的脚,双手还可以倒背在身后,双脚呢?如何躲藏?还好大家看了一眼之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没人再理会莫双的袜子破的洞到底多大。

  莫双仔细分析自己当时的心情,“羞耻”谈不上,充其量只是“羞”而已。和七岁的她被叫家长的“羞耻”是不同的。


  到了下午,自莫双的妈妈来到学校到离开,莫双一个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哭,她在哭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现在才哭自己也不清楚。其实中午时分,莫双走出校门看到来接自己的妈妈时,她已经泣不成声。

  “叫家长”“告老师”,是莫双小学时代抹不掉的阴影,是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羞耻。


  所以当莫双和江子昱翻幼儿园被抓时,幼儿园园长那一句“看我不告诉你们老师”说出口的时候,莫双重新记起了“叫家长”的羞耻感。被叫家长时她一声不吭,但是此刻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而七岁的她张口只会求饶。

  “求求你了,大爷,放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真的,大爷,你是好人,你放过我们吧……”莫双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园长也并没有因为她的求饶而心疼可怜他们,哥哥在旁边一声不吭,就像自己被老师叫家长时的一声不吭一样,但是现在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被抓之后回到学校的莫双提心吊胆,但一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莫双放学出校门时还会时不时碰到那位园长,她试图低头逃过他的视线而不被他发现,以免他想起当初的事情而翻旧账叫她的家长,告她的老师。但过了一段时间,莫双才发现,那位园长已经忘记了她是谁,可能从她被放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忘记了她,或者更大胆一点地猜想,可能从一开始他根本没有记住她是谁,他所说的那一套“叫家长,告老师”不过是在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不过那时莫双还无法分辨清楚大人的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吓唬,她发现自己没有被园长告发,只是单纯的以为是她的求饶奏效了,她甚至心里一度责怪自己当初被老师叫家长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求饶,多说几句“老师,我求求你,不要叫家长,老师你是好人,你不要叫家长好不好……”的话,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而这个在她当时认为百试百灵的方法,在上了初中的某一天彻底颠覆了。莫双再也不会求饶了,她明白,她的每一步退让,每一寸求饶,都是在免费赠送他人重重伤害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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