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和顺儿也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一直聊到鸡叫头遍才合眼。诗云考上大学，这不单单对我家和顺儿家来说，是有史以来光宗耀祖的事，就是在村里、乡里、县里，也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消息。我的诗云，可真争气呀！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出现一阵快乐的、骄傲的抖动，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总算是没有白活。
第二天我和顺儿都起了个大早。顺儿首先就乐颠颠地跑去检查小四轮，昨晚他说，要开新买的小四轮送诗云去县上领录取通知书。
今年刚开春我家买了台小四轮，也没见顺儿怎么学，他就会开了，犁地、播种、收庄稼都用上了，可是比以前省了不少功夫。顺儿把它当成宝贝，有事没事就要围着它看几圈，天天不忘给它“洗澡”，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就连轮胎都不会怠慢。
呀！油箱里咋没油了呢？！顺儿突然吃惊地叫起来，把正在做饭的我吓了一大跳。
没有油了就加油噻，大惊小怪地作啥子！我嗔怪道。
加油，到哪里去加油，家里头没有油了——顺儿边拧油箱盖边说，看来得套毛驴车了。我赶紧牵它出去吃点草，你快点做饭，吃完饭我们就走。
好吧。我说，那一会儿你多带点钱，多买些油回来，后天还要去卖粮食呢。
嗯。顺儿说着，牵上毛驴，走出院门。
我赶紧做饭。诗云还没起来，估计昨晚也是兴奋得好晚才睡吧。想想她上学确实也挺辛苦的，如今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我又往锅里多加了一个鸡蛋，让她吃两个，把身体补一补。
在熬粥的空档，我一边拌凉菜，一边哼着从电视里学来的黄梅戏《女附马》。
诗云边梳头边从屋里出来，道，妈妈，最喜欢听你唱这个了，真好听。
是吗？妈妈祝贺你考上大学！只可惜呀，没有《女状元》这首歌，要是有，就给你唱《女状元》。
嘿嘿，妈妈你好可爱呀！只可惜呀，我不是什么女状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而已！诗云过来搂着我的腰道。
在我眼里，我的诗云就是女状元！你不是考上那个啥子全市第一，全疆第三了吗？不是状元是啥子？
这，这都是贺大哥说的，真实的情况还不知道呢，你就在那儿瞎开心。
不管咋样我都开心！你不管考多少分，总是考上大学了吧，总是给咱们家争了光，给你自己也争了气吧，多好的事情啊，是不是？妈妈能不开心吗？
好好好，你开心吧开心吧，你开心我也开心！诗云说着，顺势亲了我一下。
我幸福地感受着我们母女之间的这种开心和亲密，笑着问她，昨晚是不是也是好晚才睡的呀？
没，早早就睡了，做了一个香香甜甜的梦。她掌心合拢，挨着左脸颊，歪头闭眼，做出憧憬状。
而后，趴在我肩上问，我爸爸呢？怎么没见啊？
牵毛驴吃草去了。待会儿套车送你去县上。
套车？诗云似是有点惊讶，睁圆了眼睛看着我道，不是有小四轮嘛，干嘛不开小四轮？
你爸就是打算开上小四轮送你呢，一大早就去检查，一看油箱里没油了，家里也没有油了，小四轮开不成了。毛驴车就毛驴车吧，我看那玩意儿呀，还没有毛驴车坐着稳当、舒服呢。
那好吧。坐啥都无所谓，只要别耽误了拿通知书就行。她说着，慢慢踱回屋里。
若是在平常，无论内心有着怎样的波澜起伏，诗云表现在外的表情跟语言，总是直线般的平静。只有我或是家里人最清楚，她高兴的时候，嘴角会高高扬起，露出两颗珍珠似的小虎牙，这让她看上去很可爱，很甜美。而现在，就是她高兴的时候。
我看看锅，粥熬好了。想着顺儿该回来了，我便将饭菜盛好放在桌上。然后给鸡拌食，再喂完，差不多又过去了半个钟头，却还不见顺儿回来。
别不是出啥子事了吧。我想到这几天他老是时不时地按按腰，扭扭腰，一幕摔倒在地的情景顿时出现在眼前。心下不禁紧作一团，于是连忙解下围裙，出门去找他。
走出巷子，走上大路。路对面是一排颀长参天的白杨林。林带里土肥地润，青草葱郁，渠水清澈。平时，村里人都喜欢将牛羊等牲畜赶到这里来。它们在这里吃草饮水，当然也会随意地排便，它们的粪便养育了草，而草又为它们提供了生长所需的养料。这世间的各种生命，说到底都是你和我我和你之间共存共生、相依相附的一种轮回和演变，更是永无止息的彼此感恩的回报。
已经立秋了，晨风里时不时渗出一丝寒意，我不由得拢紧双臂，吸了两口凉气。走到路对面，我远远地瞧见顺儿坐在地垅上，旁边有个人在弯腰割草，那身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顾小英。我知道她每天都会到白杨林边来放羊，这是村里给她安排的活计，说起来也是顺儿的主意，让她专门帮村里人放羊，多少挣点钱，算是解决了她和她那个残疾儿子的生活问题。
顺儿给我说过这事，我没有意见。毕竟人家儿子是在我家摔成残疾的，这样的安排对谁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可是我心里的疙瘩仍旧没法解开，甚至有时候会系得更紧。
顺儿是背对着大路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张嘴喊起来，老家伙，草（给驴）喂好没？回家吃饭喽！
两个人听了，都朝我这边望。我看到顺儿对顾小英说了什么，然后手撑着地，慢慢地直起身，牵上毛驴走过来。
待他走到近前，我问，你咋了，又不舒服了？
嗯，刚才毛驴跑了，追它的时候把腰又扭到了。顺儿一边应着，一边现出痛苦的表情，继续说，所以就多坐了一会儿。
我赶忙去抚摸他的腰，边轻轻地揉着边问，扭得厉害不厉害？不行先到王祖泉诊所去看看？
顺儿未作声，闭了会眼睛，又睁开，半眯着。
我一手牵过毛驴缰绳，一手搀着他，往诊所走去。
顾小英从后面追上来，大声说道，老林，我先帮你把草拿到家里去啊？
顺儿扯着嗓门，尽力大声地应道，不了，你还是拿回你家里喂羊吧。
我有点明知故问，道，草是顾小英割的？
顺儿答了声“嗯”。
顾小英又喊起来，你帮我打井伤了腰，不能割草了，以后割草喂毛驴，我都帮你啊。
顺儿说，你别啰嗦了，赶紧放羊去吧！小心一会儿羊跑了。
你这个队长，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顺儿却斜眼看着我，问，你是啥子意思嘛？
没啥子意思。我撇嘴微微冷笑一下，心里其实很想问，你现在腰不疼了嗦？好好操心操心自己吧。不过这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到了诊所，王祖泉听完我的讲述，让顺儿躺在诊床上，双手在他腰上来回按了按，疼得他龇牙咧嘴，脸色惨白。
王祖泉拧紧眉头，思忖一番道，你们还是……到县医院去检查吧……我先给你们拿两副膏药贴一下。
见他这副表情，我想起了旧时给妈妈看病的郝医生，心里不由得一紧，顺儿的病莫不是很难治的？
你这个应该是腰肌劳损。王祖泉对顺儿说，人劳累久了，身体就要出问题。五十多岁的人了，该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了。老林，就你这个腰，疼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就我，都给你提醒了多少年，提醒了多少次？是不是？你自己说。以前靠两片膏药还能管点儿用，现在你这个身体……就是机器嘛不停地转十几年，也早就损坏了嘛……所谓的积劳成疾，你就是积劳成疾……
腰肌劳损？这是个啥子病？啷个治？
老实说，王祖泉这个人，在整个县来说都算是有点医术的，但就是说话漫无边际，尤其在给人看病时，不说则已，一说就说个没完，还老爱拐弯，云里雾里扯一大堆，却怎么都落不到你想要听的那个点儿上，只能从他的话语中零零碎碎地捡拾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他平时戴着一副黑边圆片近视眼镜，头顶光亮似一个特大号电灯泡，一条稀稀拉拉的头发丝由左鬓从后脑勺绕到右鬓。五官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眼鼻口都比较大，而且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大脸上分布得比较均匀，一说话，嘴里两颗黄色的大门牙就直往外蹦。好在他爱说笑，颇得村里人的尊敬和喜欢。
可这会儿他说起顺儿的病，既然说到腰肌劳损，又不给你进一步解释，把人听得好焦急。我不由得打断他的话，脱口问道。
腰肌劳损，这个嘛，具体我……我跟你也说不明白，不是我说不明白，是怕你听不明白。我只是凭经验这么推断，具体啥子情况呢，你们还是要去医院拍片检查，最好去市里面的医院。
他推推滑落到鼻翼上的眼镜，看了我一眼说，市里面最好的医院就是胜利医院，那里面门诊部一个医生是我的战友，关系好得很，我给他写封信，你们拿去找他，说我的名字就是了。
好嘛好嘛。我心下不觉有些宽慰，也有些感激。
谁知顺儿却说，你莫说那么多，我不去市里！你给我拿两盒膏药，贴贴就管用。
为啥？我和王祖泉几乎异口同声。
今天还要带诗云去县上拿录取通知书。再说，到医院去看病，检查过来检查过去的，太麻烦了！
那你觉得是瘫到床上好呢，还是去医院治疗好？看你自己吧，受得了你就受，受不了，我就给你写信。
我一下子感觉心里有些乱，对顺儿说，你还是听王医生的，就到那个医院去检查检查！诗云的通知单先不忙，她自己去拿也行。
哪知刚才还痛得直咬牙的顺儿，一骨碌从诊床上坐起，说，你就是头发长识短！拿通知单是大事！我回去套车，先把通知单拿回来再说！
我知道，只要他的犟脾气一上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所以只好先依他，让王祖泉给他往腰上贴了张膏药后，又拿了两盒膏药，将他搀回了家。
进了院门，他从我手中抓过缰绳，我知道他要套毛驴车，便跟上去搭把手。哪知我们刚把车辕抬起来，他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整个车架子也随之掉落，发出巨大的声响。
诗云从屋里小跑出来，惊慌地大叫，爸！妈！你们咋啦？你们咋啦？！
我顾不上理她，咬紧牙拼命地把顺儿从地上搀起来。边扶他进屋，边低声心疼地问，是不是疼得厉害？不行我们上市里？
顺儿并不吱声，咬着牙，别着劲儿朝屋里走。我搀扶着他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好远好远。
他兀自走到床边，趴在枕头上，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捶打，揉捏。
我的心也被他这手打疼了、揉疼了、捏疼了。
平日好脾气的诗云，这会儿急得跺脚，尖着声音吼叫，爸爸，你怎么了？妈妈，爸爸怎么了？你们倒是说话呀！
我看着顺儿，千言万语被堵在了喉咙里，就是发不出一声。许久，才对诗云说，你自己去拿通知书吧，你爸爸腰疼，不能带你去县上了。
那赶紧把爸爸送医院呀，还磨蹭什么呀你们！诗云说着，环顾一下屋子，道，真是的，一到关键时刻，家里就没人了。妈妈，走，现在我们就送他去医院！
本来我们是要马上去医院的，想到要送你去县上拿通知书，你爸又拐回来套毛驴车，不是就这样了嘛！先让他休息一会儿，好点了我就带他去市里看病。
哎呀！这会儿都火烧眉毛了，还拿什么通知书呀，那个早点晚点都没关系！我和你一起送爸爸去医院。
诗云的脸色因为紧张加激动，变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红。那话，一字儿一字儿地急着往嘴巴外面蹦，像断了线的珍珠，掉落在地上，四下散开。
我看着顺儿，纵然是心疼无比，言语里也尽显温柔与轻缓：怎么样，好点没有？不行我们现在就去市里的医院看看？
顺儿未吱声。
我知道他是强忍着的，也知道他强忍着的原因。一来确实路太远。从我家到市里坐班车至少要五小时的路程，而这五小时的起伏颠簸，他的身体能否吃得消？二来市里的医院花销无疑很大，更何况他这腰疼病时好时坏，强撑硬扛至少已经有两年了，能不能治好真的很难说。
在反反复复的心痛与丧气中，我想起了自己前几年身体不舒服，时常胸闷气短，浑身乏力，顺儿总是耐心安抚我的情景。想到他轻柔的语气，温暖的面容，带给我无限的安全感、幸福感。多少年来，我们仿佛已经连成一体，我的悲喜便是他的悲喜，他的伤痛便也是我的伤痛。而今看着他咬紧牙关面色苍白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感觉体内的血与眼中的泪汇合在了一起，在心底来回翻腾。
不知为何，我脑海里又冒出顾小英的身影来。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顺儿躺在顾小英家的床上，顾小英给他按摩腰部的情景，再次透过窗玻璃扑入眼帘，刺得我两个眼珠子疼痛难忍。同时，我心里也拿定主意，抓起顺儿的胳膊，发狠道，走，我们现在就走！就是倾家荡产，我也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顺儿并未反抗，而是顺势慢慢起身，两手支着后腰，扭了两下，对诗云说，走，爸爸带你去领通知单。
你腰不疼啦？！我和诗云异口同声，连惊诧的表情都几乎一模一样。
不疼了。可能是在王祖泉那儿贴的膏药起作用了。顺儿微微一笑。
我说，不行就在家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说。通知书过几天再领也——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顺儿打断我的话，哑着嗓子吼起来，现在家里什么事情最大？拿通知书的事情最大！知道不？
他走出去套好了毛驴车，对诗云说，走，上车。
诗云却把嘴巴一噘，坐在了门前的石凳上，没有动身要走的意思。她盯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放射出一丝担忧，一丝埋怨，一丝无奈。
她说，爸爸，你不去看病，我就不去领通知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