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峰大队规模不大,只有千把人口,设为五个生产队——直到八十年代初将一队一分为二,成为一队和六队,也不过六个生产队。

除了六个生产队,大队还下辖林场(后来务实地改称经济场)、园艺场、农科队以及小学、拖拉机班等机构。园艺场规模太小,又加之紧挨着羊古坳大队园艺场,后来两个园艺场干脆拆除了藩篱,合二而一了。

我一直对园艺感兴趣,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园艺场的一名社员,隔三岔五去出一天工,和社员仁凤一起早去晚归。

最近场里不太正常,老是丢东西,先后丢过锹和锄头水壶蓑衣等等,早两天还被人偷了一垄地的橘子树苗,问题有点严重了。场长说,再这么下去,这场部都会被贼拆了去卖砖卖瓦!因应时局,他说场里必须安排人员值夜班,每晚安排两到三人。

这天我和仁凤值夜班。回家吃了饭,天还没黑就急着去了。场部建在山界上,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可远望金潭、花桥、梽木山等好几个方向。夜里风大,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像狼奔豕突,在山界上横扫而过。夜幕开始降下,仁凤回家吃饭还没有来。一个人呆在场部空荡荡的砖屋里,说真的,多少有点心虚胆怯。有油灯,然而点也不是,不点也不是……我终究没有点,便在屋檐下的一张条凳上坐下来,放声吊起了嗓子:

“……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我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在黑暗中怯怯地抬头,委蛇着、犹豫着行进,像是脚步声,又好像不是。这使我在放歌时特意反复换气——利用停顿的机会分辨响声从何而来,奇怪的是它却突然消失了。

响声终于又接续起来,而且是明确的、清晰的草鞋声,“吧嗒吧嗒”地落在场部屋前的一块石板上,还跺了两脚,大概鞋底沾了泥巴。至此我才知道是仁凤来了。

“仁凤你搞什么鬼?”我朝他吼道,“一点声音也没有,矮老子一样的!”

矮老子是鬼的一种。

“嘿嘿,嘿嘿。”他憨憨地笑着,摸索着走进屋里,扛了一把锄头出来。

“你去哪?”

“去坡上转一下。”

我没来由的身子一紧,却又不便说什么。仁凤这种慢性子,去坡上转一下,没有个把小时怕是回不来的……这种夜班,完全不若我的想象。

“还转个卵哩!我早就转过一遍了,还等你这个时候?”我说,“来来来,把油灯点了,我们下一盘象棋。”

仁凤停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回来了。进屋的时候,锄头把差一点撞了我的脑袋。

油灯点亮了,可是没找到象棋,大概是被应元拿回去了。我说:“仁凤,你们一家子都喜欢看白话书,是不是讲一个刘关张大战虎牢关?讲一个水泊梁山?要不薛仁贵征东也要得。”

“唔唔,……”

他就这么嗫嚅着,半天没有成句的话。仁凤其人原本就木讷,自从那年“到石桥铺打个转身”之后,被人嘲笑多了,变得更木讷了,即便说个什么也是含含糊糊——刻薄一点说,比一个哑巴好不了多少。我觉得无趣,便点根烟,伸个懒腰出去了。

山下塅里大概有人在烧灰,远远闻到一股焦味,使我倏然想起当年农机站被人纵火烧毁的往事——仁凤那时候不正好在养路班做事么?他也许知道更多的情况。我走回去,看到他坐在一只矮凳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我其实也知道,要从他那张肥唇里获得更多的信息非常困难。我只记得农机站二楼有个招待所,一楼分别是简陋至极的汽车站和一个商店。商店规模虽然远不及供销合作社,却也整齐别致——但后来听说那个女店员不厚道,有个夸张的说法是“卖盒火柴要抓掉一些,卖粒糖要舔掉一些”,口口相传,慢慢就形成口碑了。我还听说,放火烧农机站的,正是那个女店员。

“唔唔,我不太……”

仁凤说着。脸上泛着红光,永远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响应号召去东山印开过荒,后来又到养路班做了一段时间的护路工,推个斗车,养护过山脚下这条穿村而过经金石桥去往新化的县道——日常的扫马路,以及偶尔撒石子和黄土。然而到底太本分了些,“没有吃国家粮的八字”,终究还是回生产队出工了。

不行,我暗想,在这样无聊的夜里,硬得找点什么事情打发时间才是——否则如何才能捱到天明?

“仁凤,到畲里抠个红薯来呷?”

“我不饿。”

“高粱?”

“高粱还嫩,天花都没出。”

“偷尾参去?”

“你做好事。”

“要不打野狗子(狐狸)去吧?”

“你打得到?”

“这……看运气嘛。”

闷罐子这是怎么了,竟而爽朗起来,对答如流。能这样讲讲白话,那我又何必去奢求什么高粱、什么野狗子?当然,水泊梁山那些就不要再提了,那些不是仁凤能表达得好的,纵然他了然在胸。

场部没有床,也没有被褥,只有一床不知哪个拿来的旧毯子,脏得已经完全看不出底色了。我们把几张单桌拼起来,就那么睡下了。将毯子横着铺开,搭在两人的肚子上,还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只好又起来,去把窗子打开了。

“仁凤,那一年六都寨修水库——”

我话没说完,仁凤已经起了鼾声,让人顿时气炸。不得不说,在很多方面,仁凤就像个娃崽,比如他的绝无心机,比如他从不怕鬼,再比如他一躺下就能睡着的没心没肺了无牵挂——都让我羡慕不已。我睡眠状况一直就不太好,尤其今晚,在这黑咕隆咚的山界上,只怕要失眠了。

我踢了他一脚。

“唔,唔唔……”

我又补了一脚,看他总算被踢醒了,接续道:“那一年六都寨修水库,仁凤你把我外公家的粑臼坐坏了!”

“啊?”

他不胜惊异,一下坐了起来,极口分辩道:

“我没有,没有!”

六都寨水库人工筑坝,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各公社各大队都派了人参加,仁凤便是其中之一。民工们就在水库附近的各个院子里搭铺和吃饭,包括我外公家那个院子。到了吃饭时间,每个人端个碗,或蹲着或站着,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禾塘里水泄不通。那次我给外公送旱烟去,在那里住了一晚,亲眼目睹了修水库人力大军的盛况,到处贴着标语:“苦干加巧干,拿下大坝四十七米过新春……”

至于坐坏粑臼,自然是我胡诌的。其实哪怕是鲁智深那种大力士,也未必能把粑臼坐坏吧?但仁凤终究经不起调侃,竟而申辩起来,脸上青筋都露出来了。

“算了算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假装大度,“我外公知道是修水库的民工坐坏的,也没有说什么。”

“不是,我根本就……”

“我都说了,我外公他——没说什么。”

“我没有坐坏你外公的粑臼,我可以向邓副主席赌咒……”

够了,玩笑到此为止。这个闷罐子倒还知道现在是邓副主席了,没有说向毛主席赌咒,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我开玩笑哩,你还当真了——粑臼是坐得烂的么?”

他这才又躺下来。

我也困乏起来,眼皮有点打架了。

但没过多久,我就被仁凤摇醒。他说,就在刚才,门外有奇怪的鸟叫,反反复复地叫。

“鸟叫有什么奇怪的!”我有些恼怒。

“是真的很奇怪——‘仁凤哥!’‘仁凤哥!’好像专门在喊我一样……”

我没亲耳听到,但听他这么一说,也有点汗毛倒竖的意思了。我想,假使屋外真的有什么邪气,那我们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就这么窝着,万万不要去开门,免得迎面撞上。

“我都不敢睡了。”他说。

“也是。”我说,“要不这样,我们轮流来,我先睡一会,然后我起来值守,你再睡。”

“老赋你听!”他向我耳语,“又在叫!”

我侧耳细听,门外除了树梢上的风声,什么也没有。我想是不是仁凤阳气太低,产生什么幻觉了。然而我也不想跟他坦陈自己并未听到他所述的鸟叫,只含含糊糊地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你睡吧。”他说,“我看它要怎么样。”

“嗯,有情况就把我喊起来。”

然而我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惊见仁凤嘴角有血,鼻孔朝天,脑袋斜到了桌子外面——完全是一副死的样本……

我不胜惊骇,翻身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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