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出海死了。

他还是没有熬过季节更替所带来的气候变化,再加上儿女们的事……

周武兰疯了。

出事那天早上,本来已经戒严了,她离开宽银幕电影院以后,硬是闯过了两三道决死纵队把守的戒严线,就说是“找儿子要他回家”,年轻工人们也没有硬挡她。她就是这样赶到学校的。她没有见着魏孝端。魏孝端的门上锁着锁。看来红联站每有重大举动也是要把牛鬼蛇神们关禁闭的,免得误事。

出是出不去了,她只得进楼去找儿子。就是在此时此刻她对事态的严重性也没有丝毫的认识和准备。她没有看见周奇。此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两棵梅树。她觉得它们没有人照应,自己应该去看看了。她又从楼里转出来。当她站到一死一活两棵梅树跟前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悲伤……她看着另一株枝干挺拔的白梅树,心里稍稍愉快些。她想今年又有枝子插花瓶了。“唉,老杨呀——”她顺手把白梅树上的纸屑杂物收拾了收拾,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操场。她再次转回大楼。她和周奇俩在大楼里简直就跟玩开了捉迷藏一样。她在一楼找,周奇在三楼转;周奇在四楼转,她又在三楼找……决死纵队冲进大楼后,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被撵了出去,可是周奇没有回来……事后,她也一直没有看到儿子的尸体。据说周奇的尸体已经被那两辆汽车挤得不成样子,都成了烂泥了。以后,周武兰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成天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就在邹家斌被人扶着回到二条五号以后,她才看着半身不遂的丈夫叫了一声“小奇——”,然后就放声大哭。

…… 说起邹家斌来,他是被吓瘫的。学习班里要清理阶级队伍,凡是有历史问题或家庭出身不好的那都要重新登记接受审查。气氛搞得挺紧张,人心惶惶个个自危。邹家斌是个老实人,天生胆小怕事,他想这回肯定要查到自己了,到时候……有一天中午吃饭时,他吃着吃着就感觉自己的手脚渐渐不听使唤了,麻木了,他心头一惊,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蹿了下去……等他醒来,已经是左半身瘫痪了。他被送了回来……从此,周武兰嘴里天天只喊着周奇的小名,其它的一切都不管不问。这回她是彻底的疯了。无药可治。

李豫生入了党。98号那天是文震让他找几个不相干的人到煤山上来执行任务的。他自然就想到了那几个四川姑娘。99号早晨就是这几个女子开得枪。事前周武翔对此毫不知情,文震也没有告诉他。事后,李豫生马上就把她们打发回四川老家了……李豫生是十月一号国庆节入的党。可是没过多久文震就调走了,又来了一个新司令新主任。这位新来的核心小组组长刚一到任,就把杨成孝抓了。到了11月份,秘书办通知李豫生让他们全家到雁北农村去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去了……走时,王庆霞哭哭啼啼的。

邵率滨也被抓了。那一天他没有跑。

九·九事件后,山西歌剧院山大山医的红联站成员为了记念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烈士,自排自演了一部大型歌剧,剧名就叫《太行红旗颂》。主要正面人物的原型就是向亦谭和解湘萍。其实剧中的那些歌曲也无非就是把语录歌和当时能唱的革命歌曲串联起来罢了。后来他们还搞了一个大型彩车,计划在国庆游行的时候开上街头。装向亦谭和解湘萍的那两个演员站在彩车的最上方,打扮得就像洪常青和吴琼花一样……结果,彩排的那天不知道是什么人把这辆车给拆了。

邹聪莉也没能去参加国庆游行……半萍下乡插队去了,解家就剩下丽萍一个人留城。

参事室十二月中旬接到命令,对全体参事包括他们的家属一律实行战略疏散,到晋南去……等到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那天寒风凛冽,漫天飞雪。上午开了公判大会,把杨成孝给枪毙了。邵率滨被判了个无期徒刑。

……杨秋华没有来送父母。她怀孕了。她怕父亲看见……她没有入了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家庭问题,但人家说她隶属单位和组织关系不明。她又回了晋钢……不久,王殿芳的病情就加重了,后来还是由周武翔陪着去了北京。不过,此时的周武翔已经是靠边站了……后来,王殿芳死后,他才把在长治老家的那个小脚女人接了出来……

……那天运送参事们南下的火车是晚上十点钟开。杨忠奎一家八点钟就赶到车站去集合。在车站克华看到一张《山西一九六九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的传单,底下没有署名是哪个组织印发的。这是一张像图表一样的东西,上面记得都是这一年来所发生的武斗事件……对这些克华都很熟悉。看着这张传单,克华突然想起了年初父亲被关押那天,他看到的那个遍体鳞伤的尸体,检举揭发刘少奇的大字报,还有那个系着花格格围巾的晋南少女……此时他没有看到每天都在天空中飞鸣的那几只灰鸽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条风雪弥漫中的长长的迎泽大街……

他们上了车以后才发现火车上每扇车窗都用报纸给糊了起来,严严实实的,谁也看不到外头。参事和家属们都挤在一节车厢里。车上还坐着几名军人。车厢里鸦雀无声……

车开后不一会儿,大家透过车窗纸看到一点点火光渐渐地由小到大,由弱而强……远处好像有一簇火堆,同时也传过来一个女人忽高忽低悲悲切切的哭喊声:

“小(少)奇!——少(小)奇!——”

杨忠奎知道,这是周武兰在哭喊。自从儿子周奇死后,她每天都穿着一件白绸旗袍早出晚归。有人问她,她就说是出去找小奇……有时她整天整夜不回家。她每次出门时都要挟上整沓整沓的纸,有大字报残片,也有写满了字的稿纸……有人看见她就是用这些纸来为自己烤火取暖的……

火光越来越近了,哭声也越来越高了……透过车窗纸,杨忠奎看到有一个像小树一样的人影站在一个火堆旁……烈焰升腾,纸花飞舞……突然,杨忠奎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周家院子里的那株白梅树,想起了白梅灵的传说……他没有见过十中的那株白梅树,他也并不知道这棵白梅树此时正开得蓬蓬勃勃,芳香四溢呢…… 此刻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出来,也不允许他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甚至连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勇气和胆量都没有…… 他的辛酸和委屈随着兰子的一声声哭喊也一阵阵涌动。他也想哭。脸颊上一阵阵难忍地抽搐着。泪水盈眶,只是勉强忍住罢了……

“小(少)奇!——少(小)奇!——”

周武兰的呼喊伴着哭声,人们也听不清她是在叫小奇,还是在叫少奇……

“少奇!——小奇!——”

叫声悲惨,凄厉,震人耳鼓,撼人心魄。行人为之叹息,妇孺为之落泪……

这叫声悲愤哀怨,绵长不绝,就像一声声尖啸的风哨,又像一个个幽灵的挽歌,久久回荡在这风雪交加的夜空。

                         

                                  (已完本)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