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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后半夜,怎么说都让人觉得有点齿冷骨寒,况且又是刚刚下过一场连阴雨,这深夜两三点钟的气温就和泡在冷水里一样。这对刚刚过完夏天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为秋天做好准备的人们来说多多少少都有点措手不及。好像夏日就在昨天,大家还在院子里大门外胡同口乘夜纳凉。或独自摇扇品茶,或三三两两南北消息两派内幕家长里短……话多兴浓,越谈越精神……直至夜深人稀,方才打个呵欠,各自散去……然后用凉水冲冲头冲冲脚,倒头睡去……这夏天还正过得舒服着呢……

        可是今天就在这儿,就在这西米市粮店的墙根底下,早早来排队买高价粮的人们却在不住地报怨咒骂这寒气逼人的鬼天气。他们有的或蹲或坐,有的站着,不过谁也不能保持这种姿式能达到五分钟以上。他们不停地变换姿式,蹲下站起来,站起来蹲下,不住地跺着脚呵着气来暖和身体。有时大家干脆就一起靠着墙根蹲下,相互贴着挤着来取暖暖……哄笑声嘲骂声此起彼伏。不过这也给这寒冷单调的夜色增添了一些气氛,帮助人们较少痛苦地熬过这漫漫长夜……队伍前一溜排着几盏马灯和石灰灯。有的人还打着手电筒,那光柱不时在队伍中、在人们的脸上晃来晃去,又引来了一阵阵新的骂声。有时几道光柱齐射夜空,交叉映照,互相取乐……有些上访告状和讨吃要饭的人也凑在这排队伍的灯火前,取暖度夜……

        杨忠奎此时就在这排队买高价粮的队伍中。他每次来都带着一只小板凳。今天他坐在这小板凳上也不住地打战。他倒是披了件呢子上衣,腿上也套了条毛裤,就这他也仍然是冷得发抖。他没有敢穿年初被隔离前女儿给自己做的那件厚毛呢大衣……他不停地缩头缩肩掖衣服,双脚倒腾着跺地。不过他不敢站起来。他怕引起人们的注意,怕再引起人们的无端议论和猜测。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群众的监督之下……他佝偻着腰低着头,独自在那里默默地坐着……

        到今天他回来已经有八九天了。这八九天里他每天都是早早地上班去打扫办公室,擦桌子打水。下班后他又是最迟一个离开办公室,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踽踽独行。回到家以后,他除了给别人家提水以外,那就哪也不去了。

        他怎么还要给别人家提水呢?

        原来就在开宣判大会放他们回家的那一天,岳大鹏代表群专小组还宣布了一条措施,那就是让他们三个人每人都要给自己院子里那些出去开会学习的红总站干部的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担水拉煤买粮打煤糕啦等等……这也算是一个在机关外对他们实行监督改造的办法吧。岳大鹏还特别警告他们三人,你们时时刻刻都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下,所以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你们要主动地去帮助人家。如果谁要是阳奉阴违或者说是偷奸耍滑不好好干,那就要再一次对他实行专政,不过下一次可就没有上一回这么好受咧……

        回来后杨忠奎每天都在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这一条纪律。他是个胆小心细的人。他生怕哪些事情做不到,会被别人检举揭发,会被再一次专政。他顾不得自己的脸面和体力了,总是尽心尽力地去做……可是这些人家又往往觉得难为情而不用他做。人家很礼貌很客气地谢绝了他……他有时是很尴尬地呆立在那儿的!他怔怔地看着人家掺土和泥打煤糕,而且还是很长时间地呆立在哪儿……他很悲哀……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过他不敢什么也不干,他还是抄起水桶来给人家提水了。有人劝他,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这么认真;俺们比你还年轻,还能让你干?!你要注意身体,俺们还害怕把你闪着了……你不用害怕,有啥事俺们替你去说……但他仍然不敢怠慢,不敢存有丝毫的侥幸。就这样,他今天这一家,明天那一家的……提水。提水。弯着腰,身子大摇摆地提水……直到有一天,轮到那个他虽然一直想去可是又不敢去,却又不得不去的人家了……他知道这一门自己是躲不过去的。

         ……昨天白天。中午的时候,到了周武兰的家门口,他犹豫了。他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周武兰的家。这也可以说是他四十多年前从周家大院逃走以后又再一次站到了有周武兰在里面生活的家门口前。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今天竟然会是以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面目站在了周家的门口……他没敢敲门。

         “……家里……有人没哪……”这声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得见吧。

        他连叫了几声……这时那屋里面才有了动静。

        一个小花脑袋从白色单门帘后面探出来……一双吃惊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迎了过来。

         “杨大伯,你……你……干啥……”话还没有说完,这个小花脑袋马上便消失了。

        不一会儿,屋里一阵窸窸窣窣过后,白门帘被大挑开了。

         “……老杨!……你……你啥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周武兰出现了。她先是一怔,霎时间脸色由红而白,紧接着又由白而红……他俩都怔在了那里……这毕竟是他们俩几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地见面哪……还是周武兰先说话了。

        她看见了地上的水桶。

          “……你,这是……”

         “我,来给你家……提水……”

         “提水?!咋地让你……提水……这是咋回事?”周武兰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对外界是一无所知的。

         “老邹不在……组织上要求,给你们做点事情……”说话声仍然干涩低哑。

        这时小花脑袋在周武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周武兰笑了,不过她笑得很尴尬。

         “噢……,小奇刚才走的时候,刚把两个瓮填满。水还满的了……不用。小奇刚走。”周武兰尽量把话说得平缓些,说得热情些。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快,快进来坐。好不容易才到我家来一次。来,来,不要光站在外面说……来,进来说吧。”

        杨忠奎挺了挺腰,他看了一眼周武兰。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周武兰……她更白了……脸皮打皱了……还是那么漂亮……他等自己的内心稍稍平静下来以后,才试着蹭蹭脚走进了屋里。他是从兰子身边走进屋里的,他闻到了一种香味。等进了屋以后这种香气更浓了。他觉着很好闻。几十年了,他又一次闻到了这种香味。他觉着身上有了一股热力。

        周武兰让他坐在沙发上,他没敢坐。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环顾着屋子的四周……他看见那个小花脑袋给他递过来一杯水,他也没有接。他有点僵硬。他觉着兰子就在他身边站着。兰子好像在说话……她说了很多,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似乎也想说话,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憋了许久才要想说出这句话来。

         “听说……你为我的事,操心来……”他觉着这也许就是兰子最想听到的话吧。这也就是自己此时最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周武兰还在说话……不过,他还是不清楚兰子在说什么。

        杨忠奎本不想说什么话。他想走,他怕被人看见……可是他还得说,他不敢不说。

        “我今天黑夜去,去西米市排队买高价粮……你们要是买,把粮本给我,我去给……”杨忠奎是在清了清嗓子后才说出这番话的。

         “不,不用了。我们够吃……还能用你去买!你家要是不够吃,就把我家本上的拿去买了吧……要不,等小奇回来了,今天黑夜让他去替你排队去。”

        这回杨忠奎听清了。他麻木僵硬的神情立刻清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呆下去了。尽管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自己朝思暮想盼得不就是这一刻吗?他有多少话要说呀……可是不行,他怕再受连累,再吃专政改造之苦……他把自己提来的水倒进瓮边的一只空桶后,就急匆匆地走出了周家。周武兰在他身后说的话,他还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

        杨忠奎此时就这么在这寒冷的秋天后半夜里坐着想着……周武兰的身影不时在他的眼前晃动……她老了……不俏皮了……还是个美人坯子……还是那么招人……几十年了,他对女人的渴求从来没有中断过,对性欲的强烈要求也从来没有泯灭过。解放以前,他还能嫖娼宿妓玩玩大姑娘……那时他确实很风光,人生也很得意。正待他克尽职守,平步青云,并打算找回青春梦想接出周武兰再度人生的时候,没想到天翻地覆,国民党崩溃了,共产党掌管了江山,主宰了一切……他的前途事业突然间发生了断裂,他的人生命运一下子跌到了万劫不复的人间低谷。他的一切都随着国民党军队的溃逃而彻底葬送了。他身边的一切,包括女人也就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他烦恼,痛苦,甚至绝望过……你想想,他当时才刚刚四十出头呀!这正是人生的最佳年段,是一个人年富力强,大有作为的岁月。有多少人就是在这个年龄宏图大展实现人生理想达到生平事业的顶峰从而名垂青史的!而且一个男人最风光最成熟最吸引女人的年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呀!可是他却正好和别人的命运掉了个个……他没有了政治地位,没有了人生前途,没有了名誉和尊严,甚至连生命前途都很难由自己掌握。因为他此时已经沦为了共产党的敌人,沦为了社会、民众的敌人。他是监狱外的战俘,是随时都可以借口镇压的反革命分子。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握,整天都生活在惊恐不安之中,他哪里还有女人可以陪伴或供他来消遣呀,而且又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和他这个等于是一个死魂灵的社会异类来交往呢!因此他陷入了一种到死也无法摆脱掉的困扰和绝望。他欲活如行尸走肉无人生之趣,欲死又牵子挂女难遂其愿……他生活在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挣扎中。

         他没有了别的欲望。他谨小慎微,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地生活。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走一步路。他下班以后就把自己定在家里,从不出去乘凉说话。他现在是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克华身上,可是他又对克华在外面在学校在小孩子们中间受到的歧视和污辱无能为力。他为自己走错人生道路而痛苦难言,他也深深地为克华将来的前途命运而担忧。他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路,可是儿子的路,咋样走他又法预料……他有时长时间呆呆地看着克华,心里暗暗长吁短叹……

       可他一切都绝望了,还有做为一个人的最基本要求啊!

         ……宋淑卿百病缠身, 以冷对热……周武兰高蹈独行,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其他的女人则每每怒目相向,当面唾骂,背后诅咒,他连看人家一眼都不敢。每天都是低首走路,弯腰进出。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有时冥然独坐,却又暗自惊诧: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咋地一个个都是直眉竖眼的,连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难道说天下变了,女人的长相也跟着变了?变得都成了男人样包公相了?那些柳叶眉樱桃嘴都跑到哪里去咧……唉,这世道呀,怎么卡得这么死,连给人一个放心的地方都没有……他有时候性欲强烈而遭到拒绝,却又找不到别的女人尽兴时就握住自己的性根,痛苦地诅咒它是万恶之源、百祸之根而想把它裁割掉,认为哪怕是过着浑浑噩噩无思无欲猪狗一般的生活, 也比这恶欲缠身万劫不复的日子强……不过,从解放后到现在的历次政治运动,严酷的高压专政,冷漠难测的同事关系,使他每天用于谨慎防范小心度日严课幼子的心思和精力还嫌不够呢,那就更无余力去发别的非分之想了。白天生活在惊恐和防范之中,身心疲惫,黑夜回到家里哪还会再有什么精力和心思啊。他往往是早早地就睡下了……时间一长,他与生俱来的旺盛性欲就如打了霜的茄子一样日渐萎缩,本来也很强壮的就和公牛一般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渐渐地他就连喜欢女人这一点人生的最后欲望也淡漠了……他越来越不注意女人了,女人丰满的身体也成了与自己的生命毫不想关的事物了,和自己一样成了行尸走肉了!哪还有什么美可言,哪里还会再产生什么爱慕和欲望啊。包括他每天早上和兰子的一次碰面,也成了一种麻木和机械般的应景了,匆匆相迎,又匆匆而过,过后即忘,再无印象,丝毫不留任何心底波澜……他这次从参事室专政队出来,背也驼了,腿也弯了,病也重了,自知将死,身体上一点儿精力都没有了。他的生命已经完全报废了。对女人和女人的身体更是没有任何兴趣了……今天中午,他从周武兰家急匆匆地跑出来就正是他这种心态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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