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整个半坡街热闹事新鲜事不断的氛围中,也有一个十分平静的角落,那就是二条五号的邹家或者说是周家了。自从七·二三布告发表以后,省革委、省核心小组除了打击社会上的犯罪现象维持社会的稳定治安以外,另一项重大部署就是要消除两大派的对立情绪和武斗现象,促使两派真正地联合,以便从根本上消除太原市乃至整个山西省社会秩序混乱的根源。他们的第一步做法就是先让两大派群众组织的头头到外地去学习,给他们办学习班。让他们一边学习各种文件,一边审视自己在运动各个阶段中的表现,特别是在历次武斗事件中的所作所为,并且斗私批修认真交待,争取早日过关,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这样才能揪出真正破坏革命大联合搞武斗的坏头头,消除隐患,纯洁队伍,巩固运动发展的大好形势。省革委的头头们为了表示自己的姿态和诚意,就先拿自己的亲信组织开刀。他们先把省革委大院里红总站的头头们派去学习。这第一批去的人名单里就有邹家斌,地点是石家庄。当然这也不知道是邹家斌理应首当其冲,还是周武翔深谋远虑忍痛割爱,总之这第一批去外地学习的两派头头是让太原市的革命群众敲锣打鼓给送走的,就和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一样。

        邹家斌走了,那周武兰呢?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倒是没有走。本来对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周武兰了,可是魏孝端挨打时的惨状对她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又引出了她体内的那种恐惧狂躁精神症来,以至于事隔已经很长时间了她都无法从中摆脱出来,一直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惊吓和迷颠之中,所以她对丈夫的走就不是很清楚的,而只当他是一次平常的出差呢。

        处于半清醒半疯颠之中的周武兰现在是无论看到什么东西听到什么声响都会产生某种幻觉和幻听。比如她看到地上掉下来什么东西,她就以为那是人的眼睛,就会大惊大叫一阵;听到那时急时缓的雨声,就以为是棍棒皮鞭抽打人的声音,吓得她惊恐万状四处躲藏;有时候半萍的哭声传过来,她就好像听到了魏孝端的惨叫声,也跟着一起哭叫……这可苦坏了她身边的一对儿女,闹得周奇和聪莉俩个不停地为她打扫地面,还得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生怕漏进一点声音来,影响她的情绪,为此聪莉连国庆游行训练都不去了……就在这一对儿女的精心呵护下,周武兰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又无所事事,坐立不宁,终于又坐下来写她的思想汇报了。只有在这时,全家才能真正平静下来,周奇和妹妹也才能松一口气。

        ……有时候她写着写着还抬头看一看后窗台,看看那个破花瓶,眼前又幻想出了那里梅枝灿烂的景象……有一次她突然问周奇:“咋地听不见社平他们踢足球咧,这么长时间咧?”

        周奇在震惊之余,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外面光下雨,马路上都是湿的……”就这么搪塞过去了,好在她也没有再问什么。

        ……就在这绵绵雨声中,就在全家人的封锁和呵护下,在这口活棺材里,她浑浑噩噩地又陶醉在她的幻觉中去了,又陶醉到她的写作中去了。在别人看来,周武兰,她现在似乎是什么都忘了……

         ……

        说来也快,宣判很快就下来了。

        说是从重从快嘛,这八月里也真够忙得了,天上地下都忙成一团了。公审大会定在八月三十一号。

         这一天一大早说是要戒严,克华八点多就提着饭锅给父亲送饭走了。

         今天天气很好,天高云淡,天空中有一行往南飞的大雁。克华抬头看着天空,数着大雁就这么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西街北拐口。

        他刚一拐弯,就看见中级法院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他看见人人表情焦急、冷漠,气氛十分凝重、肃杀,仿佛只要划上一根洋火,这个人群就会和炸药包一样爆炸。克华知道这与今天的公审大会有关。他也想看个究竟,可是他挤不到跟前,于是就站到法院对面的马路边边上往里看。那里也是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他一听才知道今天公审的犯人就是从这里往出提了。有个人眉飞色舞地说,今天要枪毙二十多个人了,可有个看头了。

        克华从人们躲避汽车所闪开的空隙中可以看到法院大门里面的情况……他想,干脆先看看人家是咋样提犯人的哇,等我送饭回来再去宽银幕那儿看游街,说不定正好……我看能不能看见社平他们了……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人群开始骚动开了,不停地往前挤。克华也随着人流往前挤。他凭着平时拥挤的经验,很快就被人流推到了前面。这时他看清楚了法院里面的一切。

        法院门口站着两排端着刺刀的军人,杀气腾腾,让人都有些心惊肉跳。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站着四、五个人,他们不停地吆喝着一个个犯人的名字。大门里边停放着长长的一排大卡车……这时已经有犯人被五花大绑捆翻在那里了。有男有女,也有老有少。克华还能听到他们的哼哼声,就和猪叫一样。有人在克华身后说,这儿关的都是死刑犯,今天都要枪毙了。你看把他们捆得,那是五花大绑,把手腕都给他们提到脑袋后头去咧。有人问,那能提上去?“不会把他们的胳膊下了!你看把他们叫唤的,那能不疼了……还没有给他们插亡命旗了。等一会儿一宣判一插,更疼!有的都插到肉里头去咧……”听到这里,克华就觉着自己两腿打战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刚想转身走,突然听到“妈呀”一声的哭喊,他的心口随之一震,又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来。这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传过来:“步孬蛋!”

        紧接着克华就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我再也不敢咧……从来也没啦人告给我……饶了我哇……我再也不敢咧……我……”

         这个时候,克华虽然没有看清楚那个光头犯人是谁,但他知道这是挠蛋蛋的声音。他吓呆了!简直有点毛骨悚然。他此刻全身都在紧抽。发冷。发抖。他嘴唇发颤,觉着自己就像一个被捆翻在地的死刑犯,自己也想说两句求饶的话。他简直都有点快站不住了。他还从来没有听见挠蛋蛋这样求饶过……他挺了挺身……

      “社平了?社平了?社平不在这儿……”他赶紧跑出了人群,跑出了解放路,然后向北,向着政协大院跑去……

         ……

        参事室大房子里今天空无一人。政协大门口看门房的老头对克华说,今天全都去五一广场参加宣判大会去咧,你回个哇。

        其实这些天以来岳大鹏一直都在为咋样放走杨忠奎他们三个人犯愁,没想到公判会就在这个时候召开了。他暗暗高兴,真是急时雨!赶上这次大会也正好打击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杀杀他们的威风,也能让他们三个受受教育,还有那些参事们……现在放他们回个,正好让他们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改造,规规矩矩的,不许乱说乱动……那面我也好跟秘书办的那些人交待……

        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对付像杨忠奎他们这样的参事,完全可以像对付自己养的猪狗一样,游街、打骂、强迫劳动完全由你。想关就关,想放就放,你根本用不着解释和找借口。他们哪里还敢去找你询问理由呀!恐怕他们连想都不敢这么想。他们只有无条件地接受一切来自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方面的专政,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所以,你,岳大鹏还用得着这样费心思吗?

        就在前几天,他接到了省革委的通知。通知要求每个单位都必须派人去参加八月三十一号的公判大会,并且还要求让每个单位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和一打三反对象也都得去参加。让他们陪场,戴上牌子站在本单位的前排。

        岳大鹏一听正中下怀。他兴奋地暗暗发了发狠,并且做了相应的安排。

        今天早上临去开会前,他把杨忠奎他们三个人叫到他办公室的台阶下面当众宣布:“现在我们要去广场参加宣判大会,你们三个做为咱们单位的专政对象也要去参加这个大会,接受接受现场教育,也有利于你们今后的改造……重新做人……经过咱们群众专政小组的研究讨论,决定从今天起让你们三个人和其他参事一样回家生活,开完大会后你们就可以回家咧。以后要按时上下班,回到家里还要自觉地接受街道上革命群众的监督……不过今天去了,你们要站到咱们队伍的前头,戴上牌子,做为靶子陪场批斗宣判,让广大群众也看看所有你们这些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下场!……好,出发。”他后面这三个字说得特别干脆,让人听了心里都发颤。

        他说完后,参事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那辆刚刚开过来的大汽车。上车后大家都蹲着,只有杨忠奎余柯真严罟篁三个人戴着牌子站在前头。汽车就这样拉着一堆老头子向着五一广场一路开去……

        克华从参事室刚回到家里,脚跟还没有站停当,就拿母亲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饼子,一边咬着,一边又跑了出去,他这是赶得要去看犯人游街。

        等他跑到宽银幕的时候,正好宣判大会刚刚开完……克华看见拉着犯人游街的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喧嚣嘈杂的广播声也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这是一列长长的车阵,从前望不到后。前面是两列三轮摩托车队开路。每一辆的车斗子上都架着一挺机关枪。摩托车喷出的烟气和后面汽车所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杀气腾腾……尽管这些气味很难闻也很呛人,人们还是从两边的人行道上拥挤到了马路上,警察们的喝斥驱赶也无济于事。人们前呼后拥地紧紧贴着摩托车站着。他们都兴奋地瞪大眼睛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后张望着,好像想要急切地看到点什么……否则,就会愤愤不平,或是在今后的人生中缺少点什么,以至于痛悔莫及。

        摩托车队过去后,又开过来两辆站满解放军的大卡车。车上的军人们面目冷峻,个个都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车头上也都架着一挺机关枪……刑车呢,拉犯人的车呢?

        人们顺着车队往南看去……这个时候人们先是看到了几个尖尖的像是一些木棍子一样的东西。它们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下而上,由细到粗地慢慢从前面几辆车的车尾巴上浮上来,接着便由黑而白,由粗而宽的变成了几个令箭型木牌子。那是亡命牌!这些亡命牌高高地耸立着,笔直地竖立在那里。好像它们不仅仅是插在了犯人们的身上,而且也是插在了汽车上,甚至插在了汽车下面的土地上,把连同观看的每一个人都固定在了那里,都插在了地底下……这时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都木然肃敬地站着,都张大嘴巴抬着头仰视着…… 

        接着拉着犯人的刑车才缓缓地进入人们的视野。宣布犯人们罪行和判决的广播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神经,越发增加了紧张肃杀的气氛。

       克华看见第一辆刑车上一边两个站着四个犯人。他们的脖子上都插着那种亡命旗。牌子上红红的“枪决”二字特别醒目。克华从纸牌子上知道了他们是天主教神甫,四个人都穿着黑衣服。他们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三个提着他们肩膀扳着他们脑袋的军人……刑车慢慢地朝前走着……两辆……三辆……四辆……死刑犯们的纸牌子上分别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和杀人盗劫集团首犯的字样……还有一个老太太……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人在人堆里不高不低地说,你不要看他们都站得了,实际上他们早就都吓软咧,都屙了一裤裆稀屎巴巴咧。要不是解放军用胳膝盖顶得他们,在后头提遛得他们,他们早就站不动咧……克华是在寻找挠蛋蛋和社平。他不知道他们俩今天到底会判多少年刑……就在这个时候,第五辆刑车上的那个光头犯人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其实他早就看见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的上半身整个都戗在了马槽子外面,脖子上除了纸牌子外,好像还挂着一串啥东西了……这么面熟……是谁了……挠蛋蛋?对,是挠蛋蛋!等到刑车挨近了,克华一看就是他。

        挠蛋蛋也是让三个解放军架着。他们用手扳住他的头,手指头都抠进到他的眼眶里头去咧,整个眼圈黑红黑红的。他脖子上挂的原来是两颗手雷……秋高日彻。太阳光尽管很强烈很刺眼,但是照在他的那颗光头上却丝毫也反射不出一点光来。他原来的那个大圆脑袋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小了许多,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似乎缩瘪了一圈。灰头土脸的,脸上就像抹了黑泥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就像他穿的那身灰色囚服一样,就像一个被踢破了的足球一样,怪不得克华差一点都没把他认出来……

        挠蛋蛋的整个身子都朝外吊着,头被两只大手死死地扳起来。他的嘴里还勒着一条细绳子。嘴大张着,嘴里不知道往下流着些啥东西……是口水?是血水?克华感到一阵恶心。他不敢再看了,赶快把目光收回来转移到了别的犯人身上……不过克华此时也好像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可能挠蛋蛋也看见我咧,要不了他咋老看我了……刚才他像死鱼一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种怯怯的光。他把头转了一下朝向我,还露出一半细白的脖子来……不过那两个军人马上就把他的头给扳正咧……他的眼珠子还转了!他光往我跟前看,他是想找谁了哇……等到克华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这第五辆刑车已经开过去了……后面是第六辆……克华数了一下,今天一共要枪毙二十三个犯人……克华没有看见社平,可能是后面刑车上的犯人多,一个挤一个,一下过了二十多辆汽车,他没有看清楚哇。他还听人说今天有的犯人还要到双塔寺刑场陪绑去了。

        克华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今天公判的布告。布告上每一个死刑犯都有照片,上面都打着红杠杠。他们每一个人的宣判词最后都有一句:“该犯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已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天空中传来一阵鸽子鸣叫的声音,凄婉,哀绝,远不如以前他听到的鸽子叫声那么悦耳好听了。克华抬头一看是几只灰色的鸽子飞鸣而过。此时他忽然想起了刚才在宽银幕时也看见过这几只鸽子在刑车的上空盘旋鸣叫的情景。它们就像几个失去依靠的孤儿无家可归,哀哀鸣叫,浪迹天涯……克华暗暗的猜想到这几只鸽子大概就是挠蛋蛋的那几只大鼻子军鸽哇。自从它们的主人出事以后,这几只鸽子就被人哄散,各自奔逃了,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没有想到它们今天又出现了。现在它们可真正的是没啦人保护咧……不过打从这以后克华几乎天天都能看到这几只灰色的鸽子在天空上盘旋哀鸣……

        ……这时他身后传过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我还以为那小子死不了了……也不知道咋咧,把他也给枪毙咧!”

         “谁了?”

         “步孬蛋。”

         “咋了?”

        “……原来人家年满十八周岁杀了人才判死刑了。可是他那天压死人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周岁了,他第二天才过生日了……可是也把他给枪毙咧……”

        克华转身一看认出他俩是铜网厂的工人。

        “流氓盗窃杀人集团从犯解社平,男,十五周岁,家庭出身贫农……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同车押往刑场,观看执行死刑,以示警告。”

        克华又看到了社平的判词,他心口“咚”地震了一下,接着就“咚咚”地跳开了,把他吓了一跳。他说不出来现在自己是个啥感受……他赶紧往家走……他走到二条五号口口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白壳,你去看枪毙犯人去来?”

         克华一看是半萍和丽萍从破院门口那棵大柳树下转了出来。  

        “……没啦,我是看犯人游街格来。”

         “你知道社平咋咧?”丽萍全身抖抖颤颤的,嘴唇也在打哆嗦就像在冬天里打冷战一样。她一言不发,只是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怯怯地看着克华。

        “判了十年哇……那有布告了,你们自个去看个哇。”

         “你看见俺家社平来没有?”半萍焦急地问。

         “没有……我看见挠蛋蛋来,他给枪毙咧!”克华脱口而出,他好像是有些紧张。

        “……他给枪毙咧?!”半萍呆了半天之后,才迸出来这么一句话。“……李大大不是说他还不够十八了么……”此时她好像才从这一个多月的害怕悲伤痛苦中挣扎出来,才开始从对弟弟的担忧中摆脱出来,才开始关心起了挠蛋蛋,也似乎才开始想起了那个毕老头子……她下意识地朝税务局大门口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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