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魏孝端,另一个便是周武兰。他们是在学校开完“双积代表大会”以后一起走出校门的。当然魏孝端是右派坏分子他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大会。他是护送周武兰回家。此时天已经黑了,他担心周武兰在路上出事。

        府西街是连结解放路和半坡街的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市,路两旁店铺比较多。有修车铺菜铺药铺小百货小文具小食品和日用杂货铺,路南还有一家医院。这里白天是比较热闹的……此时各家店铺早已关门,只有那家医院门口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出出进进。整个一条街上空空荡荡寂静极了……被雨水冲洗过的路面干干净净,一两盏路灯照在上面就像照在冰面上一样,看上去如同一条凝滞不动的死河……魏孝端和周武兰形影相伴若即若离地向前走着。在这空旷的街道上,连脚步声也没有……

        “……唉!一为文人,无足观矣……”显然是沉默了好长时间了,魏孝端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武兰看了看魏孝端,她想笑,想说一句“又来了,穷酸气”,可是她清了清喉咙还是忍住了。

        “……我现在才算理解了李白东坡白居易欧阳修他们为什么那么下作……”魏孝端的语调低沉,不过很有力量,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

        “……你说啥了……”周武兰半土半洋的上党话和魏孝端的京腔京韵比较起来显然是有白雪巴人之别。

        “……我是说文人,古今中外的作家文学家们都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要不也成全不了他们!”

        “……按你的逻辑,女人要想成为文学家也非得拜倒在男人的身下了?”

        “我不是说女的不行,自古今来社会就有不同的分工,女人想问题实际,生活圈较窄,要说有感情,也只是对日常生活的依恋牢骚维持和害怕,其它也谈不上有什么更高的境界,比如李清照……红楼梦中那些女子们写的诗哪有爱情诗?就是林黛玉的那些诗也表达的是一种迷茫和恐惧……找个放心的男人然后安安稳稳的成家过日子这就是女人的全部寄托……”

        “那男人们还不是逢场作戏玩弄风月……有几个真心实意的!”

        “唉,唉,你一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是说男人并不是怕失掉什么,他们生来衣食无忧饱暖轻裘……仕途绝望以后,就去追求女人……那不是一种生活的负担,就是一种精神奇托,也可以说是一种造反……也确实出了几个痴情高手,也就成全了屈原李白……”

        “你这些观点可是要遭批判的……”

        “我这不是只跟您说说嘛,别人我还不说呢。”

        “……这么多年了,看来你的‘家庭观’还没有改变。”周武兰在夜色下看到了魏孝端闪闪发亮的目光。

        魏孝端知道周武兰是在说他当年被定性为右派的事。那时他在北京文学研究所工作。他不同意山东大学李希凡蓝翎的观点,继续支持胡适的考据研究,也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反映家庭问题的小说……后来身为领袖的毛泽东写信肯定了李兰两人的怀疑精神,支持小人物向大人物发起挑战,他也就因此有了一项“追随反动学术权威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而被划成了右派,从文研所遣送到太原教书来了,一直到现在他的右派分子帽子还没有摘掉。就这一点文化大革命中让他吃尽了苦头。现在是天天扫楼道扫厕所扫校园扫操场,这里其它的重体力活还没有给他算上,比如挖防空洞盖房子拉石灰拉煤卸煤打煤糕……另外工宣队红联站还给他规定就是一天到晚不能闲着, 有活干活没有活也要找活干,总之你不能闲下来……只要有人一看到他闲下来抽烟喝水或是什么的,他马上不是让人骂一顿就是被罚去干更重的活,所以你成天看到的他不是这个楼道下来就是那个楼道上去,不是从男厕所出来就是从女厕所出来,而且细心的人还会发现他特别爱往女厕所钻,好像女厕所总也打扫不完似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繁重而且有很大强度的劳动就是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都恐怕吃不消,更别说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了。可是魏孝端不但没有被累垮,身体反而更结实更有劲了……他有时也暗暗骂自己怎么生就了这么一副贱骨头……近十年来,在太原,在十中,唯一能够谈谈教学和文学的人就只有周武兰了。

        他从周武兰在运动刚开始时的表现就深深地知道了这是一个有性情有思想善良的女人。他还是能够和她交流交流谈谈话的,要不在这茫茫人海中他找谁去说话啊……尽管家里找人托付那邵率滨要他好生照顾自己,可是邵率滨忙一阵忘一阵的,一忙起来只顾他的宣传和派性去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我啊……他不敢谈政治,不敢谈社会,更不敢谈派性,他只能谈谈文学了。他只要和周武兰在一起一谈起文学,他就随心所欲,有时甚至还有点肆无忌惮……

        “不管怎么说,离开作家的那些女人们您就甭想谈文学……就这一点,我就敢说男人的全部学问都在女人……”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怪不得人们都说你偏激……”周武兰吐了口痰。       

        “照你这么说,我们女人连语文都不能教了?”

        “唉,您还别说,真是这么回事……女人是文人的最后防线……那他要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也只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了…… 这是东坡的代表作吧!他苏轼想说什么呀?人家周瑜功成名就红粉佳人什么都有,我苏轼有什么呀……大江东去,人生无奈啊……没有'小乔初嫁了'这几句,这首词一钱不值!这一点你女老师怎么教……小杜柳永情场厮混,赢得青楼薄幸名,您怎么讲……白乐天妻妾成群,还要跟外甥女就和夫妻一样过日子,要不他怎么能写出长恨歌来呢,这一点您怎么讲……张生贾宝玉为女人无事忙您怎么讲……徐志摩您怎么讲……外国的作家就更不用说了,您不讲女人文章就讲不透啊……”魏孝端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心愿似的,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多年的感受一股脑儿淋漓尽致地全都倾诉出来了。

        “女人连书都不能教了,那只有回家做家庭妇女了……”

        “您说这么多年女同志上班,对社会有多大贡献……还不是把男人的活分给女人干了,况且她们又没有男人干得好,不过我声明医生保姆护士除外啊……有些时候女性参加社会生话反而使社会僵化倒退了……搞得生活搞不好,家庭搞不好……唉,女人啊,多会儿都是个问题。只有什么时候解决了这个问题,社会也就好办了……”

        “如果女人都不上班回家做家庭妇女没有了经济收入,也就没有了社会地位,哪还谈得上什么妇女的解放啊?那样社会就进步了,人人就平等了?妇女还不是和旧社会一样受歧视受压迫吗?”周武兰此时觉得魏孝端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些深不可测有些可怕。

        “这也确实是个两难悖论……确实不好解决。不过社会要发展,只能顾一头了。除了那为数不多的一两个行业以外……看来,咱们也只好在文学作品里歌颂女性的美丽善良歌颂对女人的思慕和追求了……”

        “那要照你这么说,女人一生下就什么也不要干,也不要受教育,只要待字闺中,德言工貌,长大嫁人就是了……以后就随命运摆布,死活由之了。”

        “唉唉唉,您别这么说,妇女还是要读书受教育的,而且还要接受很好的教育……”说到这里,魏孝端笑开了,他微驼的背轻轻颤抖着。“如果将来社会发展到那一步,女同志全能受到良好的教育,然后在家相夫教子,那就比较理想了……你比如像……”

        “你比如像解湘萍这样的姑娘是不是?”周武兰好像并没有说不出口的负担,她毫无顾虑地就说出来了,全然不顾对方的情面。

        …… 到此时魏孝端才觉得今天和周武兰的聊天有些不大舒服…… 以前不是这样啊!……怎么这周老师近来老是冷言冷语的,就和神经病一样,老和人抬扛……刚才在厕所里就听有人说周武兰一个劲儿地说工宣队办事公正,红联站的革命小将们才是真正的革命派,还检讨自己参加运动不积极拉孩子的后腿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她还表态说自己和孩子要住到学校同革命小将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真有些神经质……魏孝端虽然没有资格参加任何组织但他是同情红总站的。这与他的天性有关。他这个人不问青红皂白只要是失败者弱小的一方他就同情声援。他认为这大概就是所谓文学的根底吧……今天红总站的一个没来,这不明摆着是红联站的欺负人家嘛……你周武兰还说上那么一大堆废活,真是不近人情!我看你真有点神经病……他今天是觉得周武兰有点不正常出于好心才送她回家的。

        不过,一提到解湘萍,魏孝端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恨涩涩的感觉和不堪回首爱恨交加的心理冲突,这仿佛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了。他埋藏得很深,平时绝不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今天周武兰猛然间说出这件事来,他真有点尴尬难堪……解湘萍曾经是他很得意的学生。学习优秀,人也长得漂亮。白净匀称的那张瓜子脸上有一对酒窝就和会说话一样总是随着别人的心思时隐时现或浅或深。两只眼睛尽管携带着一点穷寒自卑的神色,但任何时候都是笑意盈盈,平静安祥的……这就让魏孝端总是不自然地想起他当年参加示威游行被国民党军警冲散后逃到八大胡同见到的那些妓女们……当时那些年轻女人们确实让他惊魂渐消神经松驰,享受到了人间的体贴和温存。对此他到现在都还时常想起念念不忘……不过这解湘萍也很倔犟。有时候一道题做不下来就一直做,直到做出来为止,所以教室里经常是只剩下她一个人,灯光也常常是只为她一个人亮着……学校开运动会,解湘萍长跑短跑都很优秀。有时候跑道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还是匀速不减直到跑出冲刺线……至于解湘萍是怎么让魏孝端揽在眼里留在心上的,魏孝端自己也说不清。要是细推起来的话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魏孝端讲课寻幽探微讲得生动有趣很有吸引力。他经常借讲课之机向学生们宣传青年人要树立献身科学与文学的理想…… 随着他讲解煽动性的增强和深入,时间一长他就觉得课堂里总有一双亮亮的目光时时向他射来。他知道那是解湘萍的目光……他开始有些诧异,继而又有些难堪,但久而久之便感受到了温暖和自信,并敢于怯怯地接受这热热的天光圣火了,直到他完全接受这份热爱和陷入一种想入非非的境地……有时候解湘萍向他询问课文和作业,一个成熟丰满柔软的身体时不时地碰碰他,他更是惊喜若狂,有意无意的要紧紧挨住这位姑娘,享受着这女性身体的热暖和清香……有时候他想女人好象天生的就没有身体距离感,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这可能也是一种天赋的献身潜意识吧……他想有些人不愿意到中学来教书,那是他们并不知道这里也有小桥流水人家……名花倾心两相欢,常得师尊带笑看啊!也能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浅薄啊,无知啊,哪里还能比得上校园里更能饱览奇花异卉争芳斗艳。这里才真正是市井桃源啊……当年他曾发誓不做任何人的工具和奴隶,可是现在干什么不是做奴隶!只有上讲台讲课才能随心所欲才不是奴才,才是个人呐……眼里女人多,心中俗气少啊……校园里才有女人,这里也才是咱们这种人最后的归宿啊!可惜你们白学了文学了,真是不可救药不可救药啊……

        时间长了,魏孝端并不是想对解湘萍怎么样,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这也是白日做梦,他只是想尽情的享受那对圣洁火热的目光和那毕竟遮不住的青春躯体,来弥补一下自己政治落难的失意和离家独居的清苦……只可惜解湘萍的乳房太小胸脯太单薄,这和她那硕大的屁股相比简直就不像是长在一个人的身上一样,就像一个座大颈小的花瓶……她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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