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4年8月

  这是一起团伙轮奸案。

  案件发生在一个夏日的凌晨两点。

  座落在北京市郊区的这所外国留学生公寓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从里面闪出,她用手匆匆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披肩长发,凑着微弱的光线瞥了一眼手表,神色有些紧张快步走出校门。

  校门外有一条很长的通向公路的土石路,路边长满了茂盛的齐腰高的杂草。这样一个夏日的凌晨,这个孤独的年轻女子把红色坤包紧紧贴在丰满的胸前,脚步很快。

  “站住!”几个黑影突然从树后窜了出来,为首的一个男人叉着腰拦住了她。

  “你们要干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可是,后面又有人贴了上来。

  一阵狞笑过后,还是为首的那个人说:“干什么,想和你玩玩!怎么,你可以和‘老黑子’干,就不能和我们来?”

  五个黑影迅速缩小了“包围圈”,形单影只的年轻女子被歹徒围在中间,依稀可以嗅到性饥渴的男人身体里发出的异味。

  “救命呀!”她恐惧得闭上眼睛浑身颤抖着拼尽全力发出了凄凉的呼救。四周一片空旷寂静,只有女人的声音在空气中无助的漂浮……

  案发后,被轮奸的女青年却没有报案。

  “严打”开始了,一个在押犯在“坦白从宽”刑事政策的感召下,主动交代了这起轮奸案件,其他同案犯相继落网。

  这时,蹊跷的事情发生了,一名落网的案犯说,他现在与那个被轮奸的女人成了朋友。而且,自那次作案后,两人又有过多次自愿的性行为——简直是天方夜谭!公安人员以为案犯的脑子出了毛病。

  出乎意料,当公安机关根据这名案犯提供的联系方式找到那个名叫陶珊珊的被害人之后,她居然认同了案犯的说法。但是,对其他四名案犯,她毫不犹豫地作了指认,证明他们对她实施了轮奸行为。她要求司法机关对那四个人严惩不贷,但是,希望放过她的“朋友”。

  这是怎么一回事?被害人怎么会和糟蹋了自己的罪犯交上朋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的心里满是疑问。

  根据当时的司法解释,第一次性行为违背妇女的意志,但事后并未告发,后来女方又多次自愿与该男子发生性行为的,一般不宜以强奸罪论处。但同时也规定,犯罪分子强奸妇女后,对被害妇女实施精神上的威胁,迫使其继续忍辱屈从的,应以强奸罪论处。

  那么,被害人与这名案犯之间究竟属于第一种情况还是第二种情况,就直接关系到罪与非罪的界限。为了做到不枉不纵,我的同事方明远决定再询问一次被害人,因为涉及隐私,应当由女检察人员参与询问。于是,我就被他“荣幸”地选为“临时搭档”。

  基本案情和询问的重点都清楚了,我们的警车也戛然停在工厂的门口。熟悉陶姗姗情况的团委书记是个25岁的小伙子,他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去,端起暖瓶就给我们沏茶倒水。我们简单说明了来意后,年轻的团委书记开始给我们介绍情况。

  陶姗姗,女,26岁,工厂吊车工,高中学历,共青团员,未婚。她性格内向,寡言少语,朋友不是很多,但是工作认真负责,没的挑。在她11岁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遭遇车祸丧生。母亲两年后改嫁。于是,姗姗有了继父。她很懂事地管他叫“爸爸”,可是,他却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生,他对她的“回报”竟然是一次酒后的施暴……

  一支含苞待放的花朵,就这样被残暴的蹂躏;一条鲜活娇艳的生命,从此笼罩在驱不散的乌云里。

  小姗姗被强暴后,下身流了血,她只能叉着腿歪歪斜斜地走路去学校,细心的女老师发现了她的“怪异”,问她是怎么回事?当女老师知道答案后,就像一个炸雷在头顶爆炸,她知道对这个还不完全懂事的女孩来说这将意味着什么,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抱着姗姗赶到医院检查治疗,同时向公安机关报了案。

  姗姗的继父因犯奸淫幼女罪,被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女儿受到如此的凌辱,自然应当从母亲那里得到最好的抚慰和怜惜,但是,不晓得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歹毒的母亲!她竟认为女儿是“克星”,把她的两任丈夫都夺走了:一个命丧黄泉,一个蹲了监狱。她非但没有体恤女儿,反而看女儿哪哪都不顺眼。母女俩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就在这时,左邻右舍又传出一个残忍的流言:陶姗姗是“狐狸精”,专门迷惑男人,就连她的继父,也架不住她的勾引……

  团委书记告诉我们,陶姗姗因为母亲的态度和人们对她的看法,她在生活作风上很“开放”,“破罐子破摔”。上千人的厂子没有一个小伙子敢爱她,她甚至经常去留学生公寓,和那些黑人留学生睡觉……

  (忽然想起同事方明远的话,那些罪犯之所以会把陶姗姗作为“猎物”,就是知道她经常去留学生公寓“干那事”。他们认为,即使强暴了陶姗姗,量她也不敢去报案。)

  方明远对团委书记说,陶姗姗是这个案子的被害人,你们应当更多地关心她,爱护她,决不能歧视她。否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如果依着我的表达方式,一定会直通通地说:“岂不成了罪犯的帮凶!)

  团委书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问,是不是可以叫陶姗姗过来了?明远给了肯定的回答。

  不知为什么,我这时突然有点紧张,也许在谜底揭开之前,容易产生这样的感觉?

  一会儿,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陶姗姗很有弹性地走了进来。团委书记把我们分别介绍给她,很懂规矩地打开门出去了。

  陶姗姗很得体地坐在我面前,但是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敌意。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迎着我的目光,居然,她没有一丝的不安和窘迫。

  她不属于美女,皮肤有点黑,但是鼻梁很高,眼睛属于那种典型的丹凤眼,线条很美的嘴唇涂着咖啡色的口红,一头黑亮的烫过的披肩发,把她衬托得很洋气。因为是在上班,她身穿一套灰兰色的工作服,但是,一副“魔鬼”身材还是无法掩饰地凸现出来。她大约有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胸部很丰满,细腰,两腿笔直修长。当个模特应该没有问题。对了,她脸上的表情也酷似在“T”型台上亮相的模特,封闭着笑容,目光冷峻。

  方明远示意让我来问,我光顾琢磨她了,一时竟不知从哪问起。愣怔了一会儿,我即刻命令自己集中起精神,郑重其事地向她宣讲了证人的权利和义务,以及作伪证应负的法律责任,然后,请她给我们讲述她和那个案犯“交朋友”的过程。于是,我听到了一个何时想起何时都会心碎的故事。


  就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她被轮奸以后,躺在地上很久没有起来。她衣裙不整地仰望着满天的繁星,它们一眨一眨像是魔鬼阴森的眼睛。月亮倒是露出了脸,但是它刻板得没有一丝表情。陶姗姗痛苦地紧闭双眼,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来。她不懂,她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喊:“我并没有得罪谁呀,为什么命运要对我一次又一次地下毒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推向人生的炼狱?难道老天你不知道,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了……”

  陶姗姗像一具活着的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情形,让那个二十多岁的案犯动了“恻隐之心”。他走出很远之后,又返了回来。他轻轻侧躺在陶姗姗的身旁,单手撑着自己的脸颊,对她说了一句:“你不会想去死吧?”就是这样一句话,竟让一直没有哭的陶姗姗泪如雨下。难道她忘了,他刚刚也参与了对她年轻生命的摧残?

  他吻着她的脸颊,在她的耳边说,我送你回家。他把她搀扶起来,掸去她身上的尘土,给她整理好衣裙,挽着她的胳膊,俨然成了一对恋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两个人竟然攀谈起来。他(她)们不约而同地谈到自己的身世,居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原来,那个案犯也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他的父母已经离异,两个人把他视为组建新家庭的“累赘”。没有人疼他,没有人愿意要他,他只能在姥姥家住。他恨死了自己的父母,既然不爱,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他没有心思上学,学习成绩越来越差,老师和同学开始嘲笑他,他便找茬和同学打架,直到被学校开除。因为在家里得不到温暖,他就和几个社会上的“混混”搞在一起,抢劫、强奸、盗窃……

  陶姗姗告诉我,因为案犯说的那句“得不到温暖”的话,又揭起了她心底的伤疤。多少年来,她不知道温暖为何物,在家里得不到,在单位得不到,在左邻右舍也得不到。她缺少的她要寻觅的就是这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那次,她孤独地在颐和园里转悠,和几个黑人留学生邂逅。她从他们的眸子里读到一种久违的温情,她便和他们一起去了留学生公寓。她说,那些留学生给了她温暖,他们把她当人看,请她下馆子,和她一起划船。她也和他们睡觉,但是从来不收钱。

  她对我说:“我不是妓女,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要寻找感情的寄托,我就是要得到那份温暖!”

  以后,她就常常和那个案犯联系,在同样冰冷同样受伤的心与心的摩擦中,在同样年轻同样燃烧着欲望的肉体与肉体的交合中,他们相互“取暖”。

  望着她满脸伤心的泪痕,听着她撕心揪肺的讲述,我的心也如同针刺般地疼痛。

  在她的生命里,没有阳光,没有炉火,甚至没有蜡烛的火苗,因此,不要说是篝火,哪怕是“鬼火”,她也要紧紧地抱住不放。对于这样的生命,我们有什么权利朝她吐口水。恰恰相反,正是那些应当给予也完全可以给予但是偏偏不给予“温暖”的灵魂和生命,才是最该诅咒的。

  作好了询问笔录,我让陶姗姗看。她说,我相信你,不看了,我直接签名。

  签上名字,她对我说,放了他(指那个案犯)吧!我明确答复她:不行!虽然这一次的事不能认定,但是他还涉及其他犯罪行为,还是要追究刑事责任。她听了,竟有些怅然。

  回单位的路上,我不想说话,方明远也一直沉默着。我的脑海里充斥着两个被热腾腾的火苗包裹着的字“温暖”。窗外,一排排参天大树从眼前闪逝,景物迷茫……

  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圣诞夜,卖火柴的小女孩冻得发抖,她需要温暖,哪怕有一根火柴的光和热也好啊。她划着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火光中出现了温暖的火炉,美丽的烤鹅,幸福的圣诞树和她日日夜夜思念的老祖母……新年的早晨,人们发现小女孩冻死了,她手里仍握着一把烧过的火柴梗……

 “温暖”,说容易也容易,远古时代就有了;说难也难,为了给人间带来火种,就连天神普罗米修斯也会遭遇那种长达几千年的非人的折磨;卖火柴的小女孩,也会因为失去了人间的温暖,而冻死在圣诞夜的晚上。现如今,陶姗姗也是为了得到家庭和社会的温暖,不惜以“鬼火”为伴。但是,这仅仅是她个人的悲剧吗?!

  异域的目光也许可以成为我们认识自己的镜子。早在1894年,有个外国人就说,中国需要的东西很多,政治家认为需要海军、陆军和兵工厂,友邦人士认为显然需要货币、铁路和科学指导,但若进一步分析中国的境况,难道她最深切的需要不是多一些人类的同情心吗?……她需要把人当做人来同情。

  我想改动余秋雨先生的一句话来结束这一集:“把温暖的人性交还给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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