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院,他俩那儿也没去,就直直地向北向煤山跑去。他俩也害怕让训练方队的人看见,几乎全是贴着楼墙根走的。就在这个时候,刚才的那个广播声越来越清晰了。周奇和克华都知道这个声音是从仅有一墙之隔的西面,是从十中传过来的。这是解湘萍的声音。

        “……从中央山西工作会议以来,省革委在一些居心叵测的当权派操纵下,不是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要实行革命的大联合的伟大号召,端正运动方向,抓革命促生产,使我们省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向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下去,而是以我划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利用社会上的流氓势力阶级异己分子和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强化派性,大搞打砸抢……他们窃取中央工作会议的重要成果,把毛主席赠送给山西工人阶级的芒果据为己有,不恭不敬,唯我独尊,借以唬人;他们不是原原本本向山西人民传达中央会议精神,而是断章取义偷梁换柱,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不利于自己一派的话,只字不提。只讲联合,不讲原则,说穿了就是要让山西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向保皇派干扰派缴械投降、俯首称臣,他们的狼子野心就像司马昭之心一样,昭然若揭;他们策划制造了震惊省内外的太重六.三0惨案,使许多无辜的少年儿童惨死在资产阶级派性的血腥屠刀之下,成了殇魂夭鬼。童血淋淋,令人发指!试问这样的省革委是在保护谁,是在扼杀哪一个阶级的新生力量……”

        “湘萍的声音可好听了……嗯,就和电台里的人一样。”克华边走边说,“……咱们站到煤山上,说不定还能看见她了……”

        周奇没有吭气,他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深深地看着克华,就好像克华就是能给他带来他想见的人一样,看见克华也就看见了他想见的人。他的心仍旧动荡不安。

        “……他们挑动四中四野战斗队围攻十中我红联站总部,造谣诬蔑红联站广大革命师生是清末康有为改良派,诬蔑兵团的工人兄弟是曾国藩反动的湘军炮灰;他们挑唆晋钢太重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群众以所谓'抓坏头头排除干扰'为名,对我兵团红联站的优秀骨干及其家属围攻漫骂大搞人身攻击,甚至于抄家拘押,打黑枪抛黑砖,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严重破坏了社会的正常秩序,干扰了运动的大方向。试问你们的矛头是在对准谁,你们是在专谁的政?!他们还策动太司一部分患软骨症的骑墙派抛弃原则,拉山头树黑旗实行一边倒,瓦解革命派的力量,动摇实行真正革命大联合的群众基础……”

        ……

        去煤山的铁门上着锁。周奇说大礼堂后面有一条小路可以爬上去。他俩只好往大礼堂后面的小路走去。到了大礼堂门口,克华就听见大礼堂里有人叫他。他一听知道是母亲,就拽着周奇走进了礼堂。

        “小奇,你俩干啥去呀?”宋淑卿坐在一副大门帘上,她此时正在纫针引线。

        “大大,俺们上煤山上玩呀。”周奇认认真真地说。

        这个大礼堂克华以前来过。他记得那一次是来看四中四野的表演节目。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最清楚的就要数那个双簧了……舞台上一个大个,一个小个。大个装刘少奇,小个装邓小平。邓小平蹲在椅子后面说话,刘少奇坐到椅子上表演。刘少奇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跳一会儿蹦……一会儿还翻跟头了,可有意思了。到现在克华还能原模原样地说出他们当时说的几句话来……

        和宋淑卿一块儿缝门帘的还有金惠莲和李大大。这三个女人是在解出海的安排下来的,今天也是在解出海的带领下才从正对着十中校门的汽车门那儿进来的。

        周奇上厕所去了。克华一边等着周奇,一边站在那里上上下下看着这座大礼堂。那天看节目是在晚上,他也没有看清这座大礼堂是个啥样子。现在正好是个大白天,他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的。他看见这个大礼堂的屋顶是尖的,十几根横梁支在立在地上的几十根大木头柱子上。演节目的舞台在西面,放映室在东面。南北两面墙上开着十几个大窗户。今天这些大窗户全部都打开了。此时克华突然觉得那天看节目时人们坐着的几十排长条椅子全没了。地下全堆的是红的黄的绿的幕布旗子毯子和门帘。有的已经摞成摞码放在一边,有的还铺放在地上。整个一个空荡荡的大礼堂里就三个老太太在那儿缝门帘。就和三只苍蝇在一桌剩饭上蠕动觅食一般……克华听母亲说,缝一条门帘,人家给一毛钱……

        “刚才你换大米,咋换哩?”李大大跪着双腿爬在一大块绿棉门帘上问金惠莲。她的老花镜另一边是用黑鞋带套在耳朵上的。

        “半萍她舅舅在了,我说换点大米哇,嗨,还跟换大米的吵了一架。”金惠莲抬头看了一下舞台,抽了抽鼻子,然后不尴不尬地说。

        “你拿啥面换的?”宋淑卿也问金惠莲。

        “玉茭面舍不得,拿红面换的,三斤四两五。”

        “还是那个人?”这时李大大抬起头来了。

        “……就是那个晋祠的人,可尖了。他刚开始要三斤半,我说玉茭面才二斤八两,我这么多红面才换你一斤大米,你也太精咧哇。他说那是细玉茭子面才行了,要是粗的三斤都要看看你的玉茭面是新的了还是旧的了。旧的都不想跟你换……”

        “我那回也是拿三斤玉茭面换的,我家庆霞爱吃。”

        “你换了多少?”金惠莲擤了一下鼻涕。看到她连擦带抹的样子,克华总觉得他老是看见社平他妈擤鼻子。有时候她没有鼻涕,也要擤,把鼻子拽得老是红红的。

        “我换了5斤米。我们吃得多。”李大大叹了口气。

        “我就换了二斤。就她舅舅在了,我换上点,要不我也不换。”

        “就二斤你也跟他费半天话,不值的。”

        “本来想换三斤,我说就用十斤,换你三斤哇。人家说要是用17斤红面就跟你换5斤米,你换不换?我可是赔得跟你换了。要是就换三斤米,就十斤四两哇。你要换就换,不换就算咧。我说你这人这来尖让人咋跟你换了。他说你才尖了,你到哪不是三斤半红面才能换一斤米了?你就日怪么!还说我尖了……后来俺丽萍也骂他尖巴了。我说你这人这来尖,我不想跟你换这么多咧,就换你二斤米,三斤四两行不行?他说不行,要七斤才行了……说了好半天也不行,我说六斤九两哇,不行就算咧,我跟别人换呀。丽萍也骂他,让他滚了,他才跟我换了。”说着,金惠莲拿着针的指头在鼻子上按了按,她又扭着身子好像在找什么……

        “我听见你家丽萍骂他山汉农圪懒哩,骂得人家脸都红了。那后生干着急说不出一句话来……”李大大说。

        “就换了二斤?”宋淑卿仰仰脖子,抻了抻衣襟。她换了一下坐姿,把右腿屈竖起来,拽着针线问金惠莲。

        “就换了二斤。六斤九两。其实算了算,还是就便宜了半两,还是345换一斤米,也不便宜。”金惠莲撮着鼻子“嘿嘿”地笑了两声。“你没换?”她问宋淑卿。

        “我们玉茭面还不够吃了,还得买高价粮。”

        “红面也没有?”金惠莲又问道。

        “红面早就吃完了。”宋淑卿好像并不是在跟金惠莲说话,她看着儿子克华。“就是小秋有时候给拿点大米回来。一斤,二斤的,也不够吃。”

        这时金惠莲从身子底下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来。她想把这张纸抚平抻展,可是她还没有使劲纸就破了。“他大大,你们谁有纸了,我擤一下鼻涕。       

        “你手里拿的不是纸?”

        “你看这就和在屁股里夹过的一样,一拽就破咧。”金惠莲两只手里都捏着一张破纸对她们说。

        “你看你说啥咧,小孩子还在跟前哩!”李大大白了金惠莲一眼,说着三个女人都笑了,李大大给金惠莲扔过去一团纸。

        “白白,你们这是上哪儿去玩呀?”李大大问克华。

        “我跟少奇上煤山上玩呀。”其实克华并不知道这几个女人在笑什么,他只是呆站着机械般地回答了一句。

        “你们可要小心,不要掉下来。”

        “你和小奇早点回家,从煤山上下来就回家。”

        克华看见周奇过来了,就跟母亲说:“妈,俺们走呀,啊。”

        “小奇,你妈好点了没有?”周奇走近后,宋淑卿挪了一下身子,坐直了问他。

        “好一点咧。”周奇“嗯”了一声。

        “话也少了吧?”李大大也问周奇。

        “少多咧。整天光想睡觉。”

        “谁做饭伺候她了?”

        “我做了。”

        “老邹也常不在家……小奇可是个好孩子,他妈要不是他,谁能管上用?”宋淑卿总是把“邹”说成“周”,她也总是不管在啥地方不管对谁都要夸上周奇几句。

        “他妈就是那回洗澡回来……”金惠莲问宋淑卿。

        “噢,可不是。那回回来就一直不好……你出来,谁在家了?”宋淑卿问周奇。

        “聪莉在了。”

        “就是那次在宽银幕,西羊市洗澡堂洗澡的时候?”李大大好像也是在问宋淑卿,不过她还是看着周奇。

        “唉……听说西羊市澡堂那个二不愣就是你们老乡,你不认得?”金惠莲问宋淑卿。

        “我不认得。在太原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呀。”宋淑卿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一次批斗会,抱怨似地说。

        “长治人?武兰也跟你们是老乡……怪不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怪不得他要看人家武兰……现在这些男人也不怕……”李大大说到这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又问金惠莲:“你们家半萍、丽萍光往税务局跑,让税务局那个老头儿……”

        “没有。”金惠莲马上就接过了话头。“就是半萍去过几次,说是看节目去了。丽萍从来没去过。”金惠莲显得很不自在,脸上立刻有了一层难看的红晕。

        “光听说,那个老头强奸了人家大闺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是个好东西!每天梳得油头粉面的像个啥样子。”

        “咱们不知道。不过我是不让半萍她们去咧。我出来就把门锁咧。”

        “你不是说你家半萍是南半球北半球么。”李大大抬起头来笑着,好像是在对所有的人说。

        “哪是了?!丽萍说半萍了,说她二姐是东半球西半球……你说这小闺女们,啊,就是屁股拽拽的,坏人了。”说着,金惠莲和李大大又笑了。

        “人家说,那个×老头……”

        “×老头?你看他大大说的……”金惠莲又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金惠莲是晋中人,不过她倒并没有晋中女人们的那种风骚劲。这一点倒是半萍有点乃祖遗风。

        “人家都叫他×老头子,你笑啥了……人家说,他也给关起来了,就在税务局里,就在传达室后头那个小房子里。也不知道谁给他送饭咧。”

        “人家谁给他送了!”金惠莲立刻收敛了笑容,脸上堆出刻薄的神情。“他家早死得没啦人咧。老婆也离婚咧,人家闺女也不认他……他自做自受哇。”金惠莲干瘦的身躯在血红的大幕布上腾跃了两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谁也不说话了。周奇和克华两个人想走。

        “小奇,你妈现在在家干啥?”宋淑卿打破了这一时的沉默。

        “俺妈,”周奇愣了一下,马上又说,“俺妈在家光找她以前的旧衣服,光翻柜子,穿上也不敢出来。穿上照照镜子就脱咧,扔得地上到处都是…… 也不知道她说啥了。”

        “谁给她收拾了?”

        “俺妹妹。是聪莉拾掇了。”周奇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大,俺们走呀。”

        “走哇。早点回来啊。”

        “噢!”周奇拉了一下克华,两个人就往外走。

        ……

        “……唉,唉,你知道不,小奇看上你家湘萍啦。你没有看出来?”李大大看着两个远去的孩子的背影诡秘的说。

        “……你大大开玩笑了哇?”

        “你别装湖涂,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小奇可是个老实娃娃,谁跟上他可是错不了。”

        “哼,……唉,我还害怕俺闺女跟上他饿死了……”

         ……

        这是从克华和周奇身后传过来的话。克华是听见了,但他不知道周奇听见了没有。他转头看着周奇。他猜不出来周奇到底听见了没有,不过他倒是看见周奇此刻正伸长脖子来回转着他那颗大脑袋好像在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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