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黎明在熊局长的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道缝，扔出来的声音硬梆梆的：“你找谁？”
透过门缝，宋黎明又看到那张女人的脸，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眉眼还算周正，口气里却说带着一股冷漠。看得出来，女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是在这间屋子里说话算数的人。宋黎明不由自主地有些胆怯。
“熊局长在家吗？”宋黎明骨子里对这样的女人是不屑的，可他还是努力地赔出了一幅笑脸。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是惹不得的，惹了这种女人，就算不给你穿小鞋，也会把你“晾”在一边冻死。一个在沙漠里跋涉的人，你压根别指望在大树底下乘凉，闭上眼睛能够感到一片树叶砸在头上，也该知足了。何况眼前这个女人还将门拉了个缝儿，换句话说，她至少没把你当坏人，没把你认作农民工，这根救命稻草，你不赶紧抓在手里可就没有机会了。
女人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口气仍然是冷冰冰的：“老熊正在午休。”说话刚落，女人就要关门。鬼使神差似的，宋黎明以极快的动作将手塞进了门缝里，声音打颤：“嫂子，我找熊局长说几句话，就几句。”
宋黎明其实是来过熊局长家的，大约两、三次，来的时候是一大群人，坐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女人当然不会记得他。在熊局长家停留时间最短的一次大约不超过5分钟，俩个人说的话一共加起来不到十个字，宋黎明一直记在心里。
也是中午，女人不在家，宋黎明很容易就敲开了门。
“来了。”熊局长看了宋黎明一眼，转过身慢腾腾地往沙发上走，宋黎明小心地跟在后面。
看着熊局长坐稳当了，宋黎明这才小心翼翼的开了口：“熊，熊局长。”
“啥事？”熊局长又看了宋黎明一眼，宋黎明的手掌心便开始出汗，涌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嗓子眼干的难受，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宋黎明感觉这间屋子太压抑了，他只想赶快逃离。还好，他没有忘记自己交付给自己的神圣使命，将已经被汗浸湿了的信封放在熊局长家的茶几上，然而夺门而出。
很正常的是，熊局长第二天看到宋黎明的时候，脸上多了一些笑意，甚至还特意拍了拍宋黎明的肩膀：“不错，你还是很有前途的。”
宋黎明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前途。再过半个多月，宋黎明就进入了而立之年，与自己同年毕业的同学校友大多都立起来了，唯独自己还在原地打转，丝毫没有突破的意思，要是再拖下去，他与同学同事之间将不是再慢半拍的问题，从此以后他将彻底的失去竞争优势。
女人没想到宋黎明居然是个死心眼，脸拉得更长了：“我说过了，老熊正在午休。”
宋黎明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股子倔劲又上来了：“我找熊局长说几句话，就几句。”
女人无奈。这种女人应该是有涵养的，也很会拿捏分寸。女人冷了脸：“进来吧，你在客厅等。”
熊局长家的客厅异常豪华，尤其是大厅正中央的真皮沙发，据说价值不菲，至于到底能值多少钱，宋黎明压根就不想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弄清楚，他是那种漠视周围环境的人。进门之后，宋黎明环顾四周，感觉实在没有自己立足的地方，于是径直走到窗户前面，靠墙根站成一件多余的东西。这其实是宋黎明心里想过的，他其实并不想成为别人眼中多余人，可是他无法离开这个社会独立生存，很多的时候，他不得不成为别人眼中多余的人，仿佛今天一样，明明知道女主人不喜欢自己，可他还是固执地闯了进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种冲动，他也知道冲动是魔鬼，可他按捺不住自己，不得不让魔鬼蠢蠢欲动。
这时候，窗外阳光很好，似乎能够听到风流动的声音，除了偶尔有楼下说话的声音破坏这难得的宁静之外，你会有天堂般美好的感觉。女人径直回房间去了，偌大的客厅只有宋黎明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奶奶。奶奶是个小脚女人，一生都没有出过什么远门，她最大的活动场所就是老家的四合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轻易便活了一辈子。奶奶其实是个很孤僻的人，尤其是到了老年，更多时候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独自一个面对寂寞，等待最后的日子。那时候，宋黎明刚满10岁，是一生中最富于好奇的年龄，尤其是奶奶将自己关在屋里，吧唧、吧唧吃东西的时候，宋黎明便有些不安分，总想知道奶奶在背着他们吃什么。有一次，宋黎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先是慢慢地把手伸进嘴里含着，然后将耳朵贴在窗户上，最后索性用沾着口水的小手捅开了姐姐房间的窗户纸，结果却令宋黎明很失望。奶奶眯着眼睛坐在坑上，周围什么都没有，奶奶只是干吧唧着嘴消磨时间，自娱自乐。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好不容易下决心捅破一层窗户纸，结果却令你很失望。
没有人知道，宋黎明这时候也极想捅开一层窗户纸，他面对这层窗户纸已经快要发疯了，换句话，如果他再不捅开这层窗户纸，他就不再有勇气去捅开它，也再没有信心去捅开它。可是，要捅开这层窗户纸实在是太难了，因为他无法确定更无法预料，捅开这层窗户纸之后他会看到什么，会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这层窗户纸后面到底藏着多少玄机，更不知道这层窗户纸后面是万丈深渊，还是世外桃园。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宋黎明本能地走了过去，卧室里的人同时也走了出来，四目相对，胆怯的依然是宋黎明：“熊，熊局长，你，你醒了。”
熊局长先是陷进沙发里，随后拿起电话，摆摆手示意宋黎明坐下。宋黎明没有坐，却往后退了两步。
“呵，是马局长啊，最近怎么没你的音讯了，听说你去日本旅游去了，可别弄个日本娘们回来啊？”
……
“什么，弄个日本娘们给我，你别逗了你，我倒没啥，就怕你狗日的舍不得。”
……
“算了，算了，不跟你瞎扯了，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就是偶尔吐出一根，也不知道是从谁家里整的骨头，你这人啊，风流不花心，弄啥都会弄出动静来，我算是服了你了。说吧，什么事也敢来烦我？”
……
“什么，你小舅子弄了车木材让扣住了。扣的好啊，要是我们林业局的人不干点正事，你大概不会给我打电话吧，你很可能继续玩失踪吧。现在好了，你终于主动露头了，不容易啊马局长，你说这事怎么就让你给撞上了呢，上面追得正紧呢，说是要抓个典型，我看这个典型就送给你吧，反正你也算是搞宣传的，轻车熟路嘛。”
……
“好啊，你威胁我是吧。我可实话告诉你，我看罚款就免了，你说你这个当局长的，不就是差钱吗？我俗，不跟你谈钱的事。那就让你家小舅子到什么拘留所呆上几天，长长见识，到时候你再把他捞出来，然后顺便向嫂夫人请功，你说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
……
“行，行，我这个局长还不得听你的，谁让你有权有势呢。好了，我看你总得给办事的人一点面子吧，让你家小舅子交上500元罚款，然后拿着罚款单到我这里来报销，你看怎么样，我可是就这点能耐了。”
……
“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有时间请我吃饭，挂了。”
熊局长一个电话打了大约半个小时，宋黎明恭恭敬敬站了半个多小时。看着熊局长意犹未尽的样子，宋黎明反而觉得有些不安，如果不是他宋黎明在旁边竖着，局长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挂了电话。
熊局长从茶几上摸出一支烟，点上，这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小宋，啥事？”
宋黎明急忙往前移了两步：“熊局长，你知道我的情况，这次科级干部调整，我是大本毕业生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你看，能不能？”宋黎明的话说得很艰难，也很不连贯，还是，熊局长还是听懂了。
“这件事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上会认真考虑的。”熊局长回答的滴水不露。
“可是，可是熊、熊局长，我知道，这事，你，你是做得了主的。”宋黎明没想到自己一着急，话说多了。
“小宋啊，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对，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很想为你办事，可问题是，这种事情我怎么可以一个人说了算，还是要党委决定的。”
“熊局长，我听说，听说这次的人选已经内定了。”也就是在一瞬间，宋黎明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他突然决定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抖落出来，他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打了水漂。在此之前，他听到的官话套话假话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听到这样的话就反胃，也恶心。他一直没有弄明白，领导怎么都是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总是不肯正面跟你说一句话，绕来绕去的，让人心烦。
熊局长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挺了挺腰板：“谁告诉你这次提任干部的人选已经内定了，这不是空穴来风是什么？小宋，你也算是知识分子了，又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没有一点组织原则，人云亦云，搬弄是非，跟在群众后面瞎起哄。我可告诉你，既然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那还用得着找我这个局长？”
熊局长讲话的声调很威严，然而宋黎明已经听不进去了，一个一直为了梦想而拚搏了的年轻人，一个有时候喜欢钻年角尖的年轻人，这时候你无法让他保持冷静，何况，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理智。宋黎明在清河林业局努力工作，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可是机会一个接一个的从他的身边溜走，这次可能是他政治生命蓝图设计面临的最重要的一次关口了，他必须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绝不松手。
“熊局长，你不能这样吧，我能做的都做了，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宋黎明看上去真的急了。
“小宋，我下午有个会。你看这样好不好，有时间我跟班子成员再沟通沟通。”熊局长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宋黎明在一瞬间开始失控，两条腿仿佛灌满了铅似的，挪也挪不动。他清楚地知道，今天出了这道门，以后有可能很难再进来了。一个跟领导摊了牌的人，是最不受喜欢的人，他已经没有了将来。
“熊局长，你，你不能走。”宋黎明几乎在喊。
“小宋，遇事要冷静，门不是还没有关住吗？”熊局长很沉着，似乎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以前在信访局工作的时候，熊局长也是出尽风头的。
然而熊局长失算了，这次站在他对面的，是宋黎明。
“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我的事，你到底办，还是不办。”宋黎明的眼里露出了少有的从容，哪怕在领导面前仅仅是一瞬间，也足够坚定。
可是，熊局长不这样看，也不这样想。在熊局长眼里，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是一种逼宫，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人敢在熊局长面前如此造次，熊局长是有地位的人，也是有身份的人，他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更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口出狂言。
“小宋，我没有这样的义务。”熊局长脸色铁青，用力指了指门：“我不跟你计较，现在你可以走了。”
宋黎明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熊局长亲自过去拉开了门：“你走还是不走。”
意外在这时候发生了，发生的很突然，令熊局长措手不及。只见宋黎明几步窜到落地窗前，猛地拉开了窗户：“你，你要是就这么打发我，我就从这扇窗户跳下去。”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女人从屋子里出来，手中的杯子“叭”地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熊局长在清河林业局向来料事如神，可是这一次他失算了，他可能预想过100种结果，可唯独没有想过电视剧里偶尔出现的情节会在自己家里隆重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