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向大门外涌的时候廷妮儿追着说:“炳中啊,听姐的话,不能老是硬铮铮的性儿,弯下腰低个头儿,就过去了,时候儿不对咧——都扶竹竿,谁扶井绳?”

石碾街早已人山人海,王炳中被一路拉扯着上了北圪台儿,盖狗剩拉着麻绳,趾高气扬的样子,像牵着一条落魄的狗。

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王炳中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热的天气,双臂被麻绳紧紧地反绑着,浑身痛得要命,两个鼻孔仿佛有一股一股的明火往外蹿,额头上的汗珠子流到眼睛里,蛰得生疼。他仰着头挺着腰,心想除非谁一棍子把他打倒,他决不能弯下腰去——在北圪台儿上低下了头,那让他比死还难受。

等他咬着牙感到自己快要站立不住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那群拿着一把“麻头纸票儿”的人,在转瞬之间就把他的荣光一扫而净,就像睡觉后刮了一夜寒风,下了一场枯霜,等醒来之后就到了另一个季节——一切的一切,在眨眼之间都面目全非了,连林满仓这种平时见了他从未抬过头的人,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张扬起来。

正像父亲王维贵所料,共产党可能就是那片下雨的云,但他没有料到那场骤雨竟来得这么猛烈这么快。他企图赶上那趟末班车,坚定地支持早来参军,那似乎是一个真正要去做工的人,恰恰赶上了刚收工回来的人群,那群人毅然决然地阻止了他分喝半碗剩汤的企图。

早来究竟是加入到了解放军里去,还是又给清理到了别处,他牵肠挂肚地找寻,等待了无数个日夜,至今仍没有个音信。他想挂上个革命军属的金字招牌,可是翻了身的人一个个也都翻了脸,他说了多次,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他的话茬子,早来至今死活不知——他真的感到有一群恶毒的人,把他那只想喝剩汤的碗也给砸碎了。

最令他深信不疑的是,那变戏法似地眨眼间就红彤彤一片的天下,绝不是像廷妮儿说的是“扶竹竿”给扶出来的。

北圪台儿的两边站了两排肩扛钢枪还上了刺刀的民兵,神乎其神的样子好像是一个个天兵天将。王炳中忽然想起那个从婺源的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枯瘦少年,一片熊熊的火就又在心头燃烧起来。

他想起过去看戏的时候,戏中的人物每到山穷水尽之时,总会有一个突然间的峰回路转——所谓戏不连出神仙。他的两只胳膊渐渐地由酸疼变成了麻木,他幻想着突然蹦出个三头六臂的人来救他出水火。

也许是他藐视一切的神态激怒了台下的人群,山花举着钢枪喊了一声“打倒地主恶霸王炳中”之后,应和的口号声立即炸雷一般地一浪高过一浪。赵老拐第一个跳上台去,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后,对着王炳中喊了一句:“对抗革命,死路一条!”

王炳中咬着牙用眼珠子斜视着老拐,老拐心里感到些许发怵,扑闪几下小眼睛后,跳到人群中找了一面小彩旗,对着王炳中用力地喊:“毛主席万岁,打倒地主王炳中!”圪台儿下那一片激动无比且狂欢难耐的人群,就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迎面而来。

王炳中抽搐不已的两腮和下巴上挂满了汗珠子,他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服的是,这一切能和猥琐下流的赵老拐沾上边儿!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似乎起了效应,王炳中耿直的脖颈慢慢地歪了下来,他感到头上边似乎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但绝对不是他赵老拐!

他真想一拳打倒那个下九流下三滥的“小眼睛”,但双手被反绑着,北圪台儿下涌动的人群像翻滚着夹了冰雹的乌云,王炳中感到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寒冷渐渐地穿透背脊:他分明看到了人群里竟有打着彩旗的林满仓……

位于太行山麓的大坡地村自然坡地居多,在两道山梁之间宽大的区域内,虽然数量不多却有一片片上好的良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所致。太行山是一面雄伟瑰丽的天然坝墙,她阻挡了黄土高原上向东倾坍的黄土,上百万年的风雨变迁之后,自西而东跨越太行山汇入东海的水,在坦缓的沟谷间留下一层不薄的土,虽然面积不大数量不多,但那是上天给予苦难的太行人民的一份特殊馈赠。

魏老大有一块地就在那片泥土之上,大小一亩半的样子,土质细密,粘度高耐干旱,和东部大平原相比,如果都不用地下的水,从春节到麦收,只要三四场透雨,这里的土地是一片丰收景象,东部平原的沙土地却有可能要歉收。

这年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春节过后落了五六场透雨,魏老大的那块地收了四百余斤小麦,他买了口大水缸都没有盛下。后来他到西山上敲砸了一些青石,在屋里垒了个粮仓,又去三道岭那边扛回两块大红石板盖了上去,既卫生干净又不怕老鼠啃咬。

该种的地都种上以后,魏老大点上油灯在石磨上磨了三十多斤麦子,一双大脚套着一双下透底上露天的大鞋,在磨道里啪嗒啪嗒地转。磨扇随着他步子的快慢哧咕哧咕地响,一粒粒的麦子受不住磨扇的沉重挤压,张着嘴龇着牙,从磨扇缝里一粒挤着一粒地向外涌,挤下的麦粒在磨盘上成了堆以后,老大停止推磨,把一堆堆变了形的麦粒扫到簸箕里,再倒到磨扇上。快到半夜的时候,麦粒由大变小、变碎、变细,最后变成散发着阵阵麦香的白面。

李小桃来帮着推了一会儿磨,筛了一会儿面,留下一双鞋走了。

回到家后,魏老大蜜甜蜜甜地穿上了那双尖口黑布鞋,大小胖瘦都合适,小桃临走的时候,说他比老拐家的大黑驴身上的气味儿还难闻。

他穿着那双新鞋,往新买的那个水缸里担了半缸水,凉凉爽爽地泡了个痛快后,就爬出来坐在石头上抽起了烟,一边抽烟一边拿了大手上上下下地搓,搓了一会儿就两只手都用上了,搓起的黑皴开始时大小像米粒,一会儿如绿豆,一会儿如蚕豆,渐渐地变成小青杏大小,并且越搓越多,像刚下大雨时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粒粒黑羊粪蛋。

第二天,一身清爽的魏老大到街上理了理发,想来想去寻思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吃一碗拽面。

灶下的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着,李小旦给他做的柿木案板沉重而光滑,他费了半天劲,一根根面条儿却一拽就断。

他最欣赏李小桃拽面的动作,两只袖管高高地卷起,面团儿一般粉嫩的胳膊,优雅欢快地在面盆里翻揉一阵,眨眼工夫儿,柔软的面剂就均匀地摊开在案板上,刀剁案板的声音清脆而轻柔,一阵响声之后,就变成了满案板宽窄一样的面段子,抓起四五根面段的两头儿,扯了几扯又折了几折后,满把缎子一般柔滑的拽面条儿就跳着舞飞入到沸腾的锅里——那个极尽娴熟的优美,就像雷月琴唱丝弦时玩耍的手帕和舞动的水袖,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绝走不偏既走的一招一式。

老大拽了一半时才知道面和软了,也忘了放盐。

他后悔了半天,本想端上那碗拽面到街上显摆一回,闷熄火以后发现煮了半锅糊搅搅的面片儿汤和面条头儿。

第二天,他掀开瓦缸的盖子,歪着头看着半瓦缸白面自言自语:“嗨!这新中国头一个五月,不吃顿像样儿的拽面对不起毛主席!”

老大这次和的面放进了盐,拽的时候又硬邦邦的拽不动,劲儿小拽不开,劲儿大又拽断了。他听小桃说过,这是放多了盐。

一根根的面条儿和他的锄板一般的厚,捞了一大花碗,像一碗卷卷曲曲的泥鳅。

他的大花碗底小口大,扣在头上远远乍一看就像一个清朝的兵。他的水桶才能盛下五碗的水。大碗外面画着五个蓝色的图案,图案中间一个粗短竖,短竖两边是两个长而弯曲的云勾儿,像蝴蝶的两个卷开来的须,卖碗的说这叫“蝴蝶儿碗”。按老大平时的饭量,饿急了的时候最多喝两碗半稀饭,平常的人一碗下去就足够了。

魏老大呼呼地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后,把从山上采来的两根山葱洗了洗,切碎后撒在碗里,倒也绿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蝴蝶儿碗顺手又拿了两瓣儿蒜,贴着南墙根的凉快地儿,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来。路上碰见个认识的就远远地打招呼:“吃了没?尝尝?”等走到大槐树下的时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该下地的时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锄板儿”拽面。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喜笑盈盈地给认识的人说:“这新麦子面就是有劲儿,吃下去扛事,耐饥!”

回到家里后他洗净了蝴蝶儿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来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撑了肚子,头几乎就要挨住了地。直起腰来后他就觉得鼻子有些酸,真想哭一场。

过去,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岁月里,能在石碾街的大槐树下显显摆摆地吃上一碗面,只有王炳中赵老拐那样的人才敢,周大中那样的人物儿,好多时候也只有拿手捂着吃的份儿;就是在石碾街上晃里晃荡地走上个来回,他魏老大也没有那种资格更没有那种勇气。

在他自己的印象里,在世上的千千万万人中,他永远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永远的可怜和永远的无助——一条沾满污秽的尾巴,要永远地夹在屁股后面的两腿之间。他是一个殷勤强壮的庄稼人,撒豆、种棉、扬场、放滚样样熟练,可多少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夸奖东家的庄稼长势喜人,却永远没有人说过,原来是他魏老大的手艺好!

此生此世,他宁愿不放出窝在肚里的那个大屁,也要在石碾街上显显摆摆、人五人六地体验一回翻身的滋味儿。

春天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有几个溃逃的国民党兵从山西那边跑到了鸽子岭上,还带去了两挺机关炮,刚收麦子的时候,山里的村庄就进了土匪。

自大坡地向西,因为到了深山区,最大的村就是磨盘沟,也不过一百多户人家,余下的全是些三五户、一二十户的小村子。鸽子岭的土匪最后到了大坡地,连续两个晚上抢了二十多户人家,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又人心惶惶起来,解放军的大部队一排排地往南方去,短时间内无暇攥着拳头去砸鸽子岭这个跳蚤。鸽子岭虽弹丸之地,但山高沟深又一望无际,眼下又到了夏季,土匪们在丛林中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从岭下向上攻,再多的人也是枪靶子,重型的武器又用不上。

安区长是个打惯了仗的人,大坡地村的民兵组织起来就有近百人的队伍,加上周围的村庄不下五百人,只是缺少真刀真枪上战场的经验。鸽子岭的土匪有近二百人的队伍,还有一半以上是打惯了仗的兵油子,如果民兵和土匪是十比一以上的比例,才有胜算的把握。

一日安区长和林先生坐着闲聊,有意无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儿。过了两天,林先生就要求上一趟鸽子岭,他要把一部分土匪赶下山来。林先生的想法安区长听来倒有一些道理,但总想象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还有他这些在枪林弹雨之中闯过来的人,如果真的派了一文弱的教书先生去周旋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传出去简直是一个笑话。

安区长坐在林先生家里,一直找着种种理由阻止林先生的行动,林太太在院中烧了柴火烙饼,林先生的儿子林秀山在一边活蹦乱跳地帮着烧火。

林太太平平静静地做着活儿,既没有激动和喜悦,也没有惶恐与不安,安稳的神态就像到了一个薄雾缭绕静寂寂的秋夜——挂满露珠儿的草丛里,只有唧唧鸣叫的虫和微微刮来的风,为秋夜平添了一层深厚的安详和幽谧。

林太太烙完最后一张饼,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两只手向后捋一捋头发后交叉着放在了胸前,长长地“嗯——”了一声后,不紧不慢地说:“俺说——当家的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去摘那个还没有熟透的柿子,再说,一肚子的书用好了,抵得上千军万马呢,不能撒豆成兵,可立木顶千斤呢!——叫他去吧!”柔声细气的话语,好像一只闭目养神的猫慢慢地睁开了眼后,又礼貌十足地“喵——”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亮,林先生就背了林太太烙的那摞饼走了,仍是那一副不急不忙的四方步。安区长带了两个人一直送到三道岭下,太阳慢慢地往起升,天空上红彤彤的灿烂一片,林先生到了三道岭山顶的时候,安区长还看见一个蚂蚁一般大小的人往回招手呢。

林先生走后,安区长就每天派人到林先生家去,做些砍柴晒麦担水扫院的活儿,林先生的地也不知叫谁给偷偷地锄了。

这天,安区长跟林太太坐了半天,心有不安地说:“按说早该到鸽子岭了。”林太太正在扯了碎布条垫鞋底,她微微一笑瞅了瞅安区长,说:“没呢,当家的不是个莽撞人,他不会坐着没底子的轿上山的——没猜错的话,他这时候儿在毛得贵家呢!”

毛得贵是林先生的堂表哥,住在棋盘山深处,弟兄三个,哥哥毛得寿,毛得福,都随八路军大队伍开走了。棋盘山里大大小小的山岭和沟壑,他熟悉得就像是自家房顶上的梁和檩,枪法奇好,能打落天上的飞鸟。

林先生走后的第七天,安区长就有些急躁起来,他和盖大全商量,找几个熟悉那一带情况的村民,带上民兵和工作组的同志去寻找或接应一下。盖大全说:“三十、五十的人到了棋盘山里,就像往后蓄水池里撒了一把盐,说不顶事还真解点儿心焦,说顶事儿那是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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