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分了房和地,那自天而降的喜悦差点儿让魏老大送了命。他就像一只饿急了的鸡,一下子被抛到了谷堆里,突如其来的惊诧,使原本按部就班的神经一下子全错了位。选举的那一天,魏老大被当作烟袋画到了选票上,当选代表后他上台发言,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摇头,连那支大铜烟袋也不知应该放在哪个手里好,他吭哧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临下台的时候有人喊:“窟窿儿也给你烫了,大屁也得给放一个吧!”老大待走到人群里时才应答了一声:“谁家犁地耩地找俺帮忙,绝没二话!”

可惜眼下既不耩地也不犁地,老大天天去自己的地里转一圈儿,即使没有什么农活儿,也总愿意蹲在地边儿看上大半天,比动了情的男子去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还要不辞辛苦锲而不舍。

那天,盖大全截住正扛了一捆干柴回来的老大,威严的口气就像老师训教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大!你整天净做些驴尾巴苫驴屁股的活儿,白叫乡亲们往你的大烟袋底下戳了那些个窟窿儿!你这代表咋当的?也抽点儿工夫儿,也到那些孤儿寡母的人家转转,看谁过不了年,上级给了些救济粮,抻展良心看看到底该咋分,都要像你一样没点儿觉悟,再憋个大屁没人管,看能不能把你憋死!”老大嘿嘿地笑着,说:“你不知道,见天儿不看看俺那些地,睡觉合不上眼吔。”

腊月里,盖大全领着农协代表把全村中农以下的户全转了一遍,根据各家的境况和人口的多少,大家投票后,把上级给的两车玉米分了。当老大在一个个地捡拾散落在墙根里的玉米粒的时候,盖大全才想起来,忘了给几乎是从赵家净身出户的魏老大留一些,老大一边捡一边说:“俺光棍儿一条,一人吃了全家饱,好歹对付一口儿就过年咧。”

盖大全说:“要说咱伙计几个谁也没领救济粮,咋说也到了新社会啦,总不能眼看着老大家的灶火不冒烟吧,各自回家拿点儿,好面不嫌好,糠面不嫌赖,十斤不多,半斤也不少——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大年节下的,谁也不能回去给家里娘儿们叫劲,通顺就拿不通顺拉倒,叫人知道了,笑话咱干部家属没觉悟!”

腊月二十八是大坡地村一年里最后一个集,人们习惯叫“穷汉子集”。旧社会,那些平时买不起东西的穷人,都会在这一天来集市上转一转,买一些残次品或处理货。直到这天,魏老大才腾出时间,把他拾来的几百斤干柴在集上卖了。锅、碗、瓢、勺置办齐全之后,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票子,又在街上转了半天。

他想买个旧棉袄穿,身上的棉袄连烫带挂,小窟窿里露着套子,大窟窿里露着肉,想了又想最后打定了主意:一出正月天就暖和了,有钱不买半年闲。

他相中了一条蓝道道的羊肚子手巾,心想分了田又分了房,新年里总要到处走一走,叫人看了,身上也总算有件新东西,他包在头上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心里嘟囔着:又不数头冷!就走开了。

后来他走到一个正打包收拾的鞋摊前,由于脚大,卖鞋的又解开包袱翻了又翻,才终于找到一双半高腰的棉靴来,他的脚刚伸进去就感到暖烘烘的舒坦,站起来试试,大小正合适,在北圪台儿边上的青石条上来回走了几步,厚实而坚硬的新鞋底“咔嗒咔嗒”地脆响,听到响声他就想起了赵老拐家的大黑马——四个蹄子的铁掌掉了两个,马蹄上的软骨翻翻着向上翘起,赵老拐却一直舍不得那副马掌钱。他觉得自己要是买了那双鞋,简直比赵老拐还要烧包。

他低着头脱了那双鞋,卖鞋的一张无可名状的脸,比他魏老大放不出屁时的表情还要难看。他重新将一双大脚套进那双漏了底的尖口鞋后,怦怦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卖鞋的不知是嫌老大弄脏了他的鞋,还是焦躁得发脾气,老大躲债似的走了好远后,还听到身后两个鞋底“叭——叭”的撞击声,他嘴里悄悄地嘟囔:“急个啥,鞋是你的钱是俺的,谁又不是老天爷,能叫俩人都高兴。”

老大纠结的心就像两个小孩子在肚子里吵架,回去心又不甘,买个东西又怕花钱。转悠了一会儿,就在大槐树下蹲了下来,从屁股后面抽出那支明晃晃的铜烟袋,捏一捏烟荷包,里面的烟叶还够装三四锅,就悄悄地在裤裆下面的地上抓了一把干槐树叶,两个大巴掌搓拧两下就装进了烟荷包。

抽了两三袋之后,他终于想起了盖大全墙上的毛主席像,心里感到豁然开朗起来,烟袋锅也忘了磕就别到了后腰上,急惶惶地在石碾街上转了起来。谁知道跑遍了卖年画的店铺和摊摊儿,几乎每家都在说着相同的话:“早卖光了,都啥时候儿了,俺还在找呢!”直到白老六在他的后腰上拍打起来,他才想起来忘了磕烟袋里的烟灰。

老六说:“烧窟窿烧上瘾了?光顾整啥呢!”老大拿着烟袋杆梆梆地敲着脑袋,歪着头皱着眉对老六说:“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忘了毛主席!”老六把老大神秘兮兮地叫到一边,悄悄地说:“你也找毛主席像?”老大点点头,老六又说:“俺知道哪儿有,不过你也得给俺捎带着弄一张。”老大又点点头,老六说周大中家有,山花娶的时候,别人送了一大摞呢。

两个人一起到了大中家,大中正在院里烧着灶火煮白萝卜条儿,听了两个人的意思后拍着巴掌说;“恁俩人是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月咧!”老大着急地拍着屁股连连摇头,大中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快去抱柴烧水,等会儿,指不定能给恁俩人弄一张儿。”两个人就问到底咋回事,大中说安区长托人在白口镇给留了点儿,要是没叫别人拿走,赶天黑就拿回来了。

果然,天要黑的时候,安区长拿回来一百多张,抱着往大中家走的时候,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安区长把像抱进东房,翻身就把门闩了,人群里就有人喊:“毛主席也不是恁一个人的,干部也不能搞特殊啊!”安区长从窗户里露出半个脸喊:“老大过来!叫大家排好队,我认不准人儿,贫下中农先领!”人群里又有人喊:“多少钱儿一张?早准备零钱儿吔。”安区长把嘴对了窗户喊:“不要钱儿,回家谁也不能给粘歪了,高高兴兴过个年,开春儿好好儿搞生产!”

魏老大回了家后先在墙上画了线,看准后把毛主席像端端正正地粘了上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能忘了毛主席!”

老大煮好小米稀饭,端起大粗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他提起油灯在屋里屋外看了又看,最后立到毛主席像前说:“俺说原先老觉着心里慌得很,总觉着哪里有一股气憋着放不出来,这下可算通泰了,这‘抱着人家孩子,住着人家宅子’,哼!——打今儿才真通泰了,也不心慌了,这东西都是谁的——嗯?谁的也不是!都是毛主席的!这宅子?是毛主席给俺魏老大的;这地?是毛主席给俺魏老大的;这孩子?这会儿还没有。赵世喜变着法儿作弄了俺一回,毛主席要早来了,你敢?看吓死吓不死你!你王炳中再厉害,还能惹起毛主席?”

吃罢饭,魏老大把另一张毛主席像给李小旦送了去——他帮了安区长的忙,安区长偷偷地奖励了他一张。

 

新年的鞭炮放过之后,原定于过了破五才开始的农民夜校提前开了课,由于报名的人数一天天增加,夜校地址最后定在了烧锅酒坊。讲课的老师是工作组里一位东北女子,姓柳。她不习惯大坡地村人称呼她先生,大坡地的百姓又不乐意叫她拗口的老师,最后统一了意见,一律称呼柳柳。庄稼主儿很乐意叫柳柳这个名字,响亮亲切又饱含了崇敬。

柳柳东北人,结结实实的身板儿宽大的脚片儿,十六岁就到了部队,夫妻二人原来都转业到了地方,大部队一批批南下的时候,丈夫又被抽调了回去。

柳柳是大坡地所有妇女向往的形象:土黄色的布军装,腰扎一条宽大的皮带,一个半圆的水壶斜挎着,裤腿用长布缠裹着,既多了几分英俊干练,又多了几分威武阳刚。妇女们远远地看了两天后,大胆些的就开始去摸柳柳的腿,柳柳就把那根布条缠下来让大家看。

布条五尺余长,是平滑结实的小帆布,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你看那么厚,准是有钱人家的裹脚布!”

一个又说:“太厚了,咋就成了裹脚布,又不是焐酱,整那么厚做啥!”另外一个就说:“那些个傻子,长那么大俩眼喘气儿呢,人家那个东西绑在腿上,那叫绑腿!当兵的都有,打仗的时候儿跑得快,都是有用的东西儿。跟城里的闺女时兴穿裙儿一样——裙儿!见过没?城里的人就知道好过,咋舒坦就咋着作弄,大热的天儿,穿着露着俩大白腿的一条腿儿的裤子,有个凉风儿啥的,一下子就灌倒裤裆里,那才真是——凉快透了。”

紧接着就有人说:“净说些疯话,万一有个嘎小子儿低了头儿往上看,不能活了。”

刚才说话的接着说:“去去去,满大街都是那单腿裤儿,顾上看谁?要是挨个儿看,使不死他也得弄个半身不遂。”

最先说话的仿佛终于弄明白了似的:“你穿俺穿,她也穿了,啥嘎小子儿,哪个还不是从那个地方儿钻出来的?你当是啥稀罕物儿?”

蹲在墙角的一个一直没有吭声,等大家不再吭声时突然说;“哎呦嘞!那么些个俊生生的人儿都也不知道个臊!叫俺说!才刚刚儿有人说对了,就是嘴里塞块套子似的没给日摆清,叫俺给叙叙。那布条儿叫绑腿呢,不假,穿单腿儿的裤儿呢,也不假,这俺都亲耳听过,亲眼见过,至于干啥用呢,才刚刚儿都没说对,都是小虫儿(麻雀)争的没粮食的糠——叽叽喳喳闹得心慌,那单腿裤儿,也就是裙儿,那就是为了显摆,就为了露个腿好看,就叫那光棍儿男人看了黑夜尿炕,叫自己男人看了黑夜早些回窝儿。那也不是人人都能穿,要是长俩碗口粗的大黑腿就不能穿裙儿了,不穿裙儿又赶不上时兴,穿上了裙儿显摆个粗腿?有哪个神经病稀罕?自己男人又不待见,绑腿绑腿,就是拿来绑腿的,焐得又白,抽得又细,咳!——就好看!”

柳柳听了以后简直哭笑不得,她先把又肥又大的棉裤卷起来,又白又细的一条腿让周围的女人们啧啧称叹,马上有人想象着柳柳的丈夫,一定是个虎背熊腰又怜香惜玉的俊“罗汉”。

紧接着有人问柳柳,究竟是吃了啥好东西,长了那么白那么细的肉?柳柳说是从小喝了松花江的水长大的。于是就有人说,原来松花江是个养美人儿的地方,怪不得日本人抢来夺去地占了好些年。最后柳柳站在讲台上讲了绑腿的用途:长时间急行军小腿减少胀痛;防止小爬虫钻进裤管叮咬;遇到高山或深沟可做绳索;战友负伤绑上树枝可做担架;俘虏了敌兵可做捆绑的工具;战利品多了可以打包背回。

听罢柳柳的解说,妇女们一个个哑口无言羞愧难当。柳柳让大家说说感想,一个平日里就快人快语的女人站了出来,两只手牵在一起捧在胸前,一本正经地干咳了两声以后,说:“今儿俺在柳柳的训导下,俺弄准了,弄准了——”

台下一片哄笑。“弄准了啥才叫裙儿,啥叫落后娘儿们,落后娘儿们就是,就是——就是闲着没事儿做,整天就知道忙来了做活儿,闲来了找伴儿,不忙不闲撵鸡子上垛儿……”

台下笑得前仰后合一片。柳柳用那根从皂角树上砍下的细棍子啪啪地敲打着桌子,一边叫着安静,一边悄悄地对那个说话的女人说:“好!好!有胆量站出来讲话就好,想好了,按准备好的说,给带个好头儿。”

讲话的女人手捂着嘴,扭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又说:“开开门儿纺花织布转锅台儿,关住门儿盘起小脚儿想生孩儿;不知道娘儿们也该新社会里换新貌,没见过娘儿们也敢吭哧吭哧扛大炮;光想自家有地有房的好时光,不想天下还有多少穷人没解放;光想骑着毛驴儿哼着小曲儿回娘家,不想穿上军装扛上长枪打天下……还有——还,有,想不起来了,这就叫落后!打今儿以后,俺就是要跟柳柳一样,撵着毛主席,解放全中国!”话说完刚坐下,就“吱——喳”一声叫了起来,她报告说屁三要沾她的便宜,拿个凉鸡爪子伸到她后边的裤腰里了。

柳柳拿起那根木棍儿猛地敲在桌子上,叫屁三站了起来。屁三弯着腰歪着脖子摇晃着脑袋,说:“她老爷爷是东北的,俺老奶奶老爷爷也是东北的,俺想看看她喝了咱大坡地的水,到底长了一身啥皮肉儿?”

柳柳一声不吭,三步两步走到屁三跟前,伸开胳膊一夹,就把他夹在了胳肢窝下,屁三双腿在半空中胡乱地踢蹬着,嘴里不住地呜呜乱叫唤,柳柳把他夹到门口后,扑通一声扔到了雪地里,嘭地关上门,拍着两只手说:“俺那疙瘩儿就没见过你这号银(人)!”

魏老大也参加了夜校,他那句“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能忘了毛主席”的话,没过大年初二就叫苏区长给汇报到了县里。

在夜校里,令魏老大欢天喜地的是,他学会了《翻身乐》这首歌,在他看来,《翻身乐》才是他透心透骨的最深刻的表达:

东北风呀,刮呀刮呀!刮晴了天,人民哪,翻身哪,大家伙儿过新年,哎嗨,过的是翻身年。哎嗨哎嗨哎哎哎嗨,太阳出来,亮呀亮呀亮堂堂呀,人民呀翻身呀,毛主席领导咱,哎嗨,大家掌了权,哎嗨哎嗨哎哎嗨呀;太阳出来,亮呀亮呀亮堂堂呀,人民哪翻身哪,大家伙儿有力量,哎嗨,全靠共产党,哎嗨哎嗨哎哎嗨呀!

在赵老拐那样的人看来,魏老大除了犁地耩地放大屁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出奇的地方来,上了夜校之后,他的天才最终被柳柳发现,低沉、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如滚滚而来的滚天雷,《翻身乐》的曲调经老大一唱,就像瘦三煎入锅中的灌肠,一样的做法却是别样的味道,漫天诱人的香气那真叫一个绝!

柳柳开始叫老大单独表演唱的时候,他痛苦不堪的表情,远胜过旧社会小坡地那个骑木驴的俏女人的难受劲儿。柳柳把他叫到门外,柔声细语地说了一会儿,又比比划划地教了一会儿,他再站到台上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节拍,2/4的节拍被老大龙飞凤舞地渲泄个淋漓尽致。他泪流满面地唱着,越唱越激昂,越唱越高亢,台下的人到后来也和了老大,一齐激情澎湃地高歌,歌声似滚滚不息的空中的云,飞越天边遁入到太空去。

魏老大在夜校里学会的第二首歌是《解放区的天》,那是一首喜气洋洋韵味十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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