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这个城市的南部海岸线上,有一个叫石槽的小渔村。数千年来,这里的人们家家以出海捕捞为生。尽管社会已进入现代文明,但这个略显原始的小村落,依然家家起灶生火,户户鸡犬相闻。除了进村的那条泥土路能容纳一辆马车出入,其余的街巷都只有一米多宽。多半人家的围墙都由长有青苔的大鹅卵石筑成,各家院落的门前,有粉嫩的蔷薇、大叶穿墙虎、裂瓜等各种爬蔓儿植物。庭院内,大多种着月季、地瓜花、阳葵等艳丽的大冠花朵,院子上方垂吊着葡萄和紫茎葫芦。在海上飘来的丝丝凉风吹拂下,每个浓荫小院各有特色,小村清爽怡人,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村头村尾两口古井各有所用,一处是清洗物品,一处用来饮用做饭。洗过海水澡的人们,经常到村北那口水井处,用吊桶沉到井底,学着村民摇甩长绳,拽上来淡水冲刷身上海水。夕阳之下,古树之旁,在这炊烟渐起的村舍之外,听着夏蝉缠绵无尽的嘶鸣,家犬追赶家禽的轻吠,村妇用搓洗板揉搓衣物以及阵阵的说笑俏骂。每个外来游人不经意地会有种被带入中世纪的远古醉意。

  这个村子后来被一家拍摄武打的麻姑电影公司造访,一个姓吕的著名演员在这里的多个房檐屋瓦间纵身飞矢,逶迤拖刀,好不惬意,导演连喊数声“卡”也没有下来,兀自蹲在房上向远处凝视良久。

  石槽村的一个传说不胫而走——说是当地曾有一个叫石槽的青年,为除掉为害四方的恶虎,并救下心爱的姑娘,用利斧与恶虎搏斗,最终在一只善良白虎的帮助下艰难杀死黑虎,将恶虎的头胪劈成两半儿,其中一半化为巨石,成为与石槽村隔海湾相望的那座依山作势虎虎生威的“半拉子山”。而石槽本人也在力竭身死后化作了石槽村海中的一块向海里延伸而出的一条极为巨大的礁岩,它将石槽村西侧的一处十分隐秘的沙滩一分为二。人们站在这处不足百米的小沙滩向左看,是一片岩礁嶙峋,白浪翻滚,寒气森森,气色冷峻的海。这片海域虽然风急浪高被初学游泳的人不喜,但海参、海螺、螃蟹、鱼类……应有尽有。另一片海域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细沙平缓,冽水徐徐,岸静浪平。深水区生长着海带和些许海星,浅水区甚至“海虹”(一种小海鲜)、牡蛎壳那种普遍存在的伤脚东西也没有。

  如果恰逢落潮,沿着那块“石槽”巨礁的根部会向大海深处延伸着显露出一片浅礁。礁上除了数不清的各种色彩斑斓的小鱼儿,石头下、石缝间、海草旁还有永远也捉不尽的小螃蟹。

  蓝四维就是选择在这片浅礁上教会两个儿子潜水的。

  踩着刺脚的浅礁往海里走出去七、八十米,如果沿着浅礁的外缘跃入海中,可以瞬间潜入很深的地方。礁壁绿藓随着水波潮涌一央一央地左右翻卷,一串串白色汽泡在眼前晃动起伏,成群的彩色鱼类四处穿梭,更大身躯的肥蟹在礁缝间充满敌意地张开巨鳌不时示威。如果潜水者的运气好,会在海底拣到海螺或者“刺窝子”(海胆)。毕竟在涌流不断的海底不断移动身体的体力消耗十分巨大,多数在陆地能憋气超过一分钟的人,在那样的潜水环境里甚至停留不上三十秒。所以每次随爸爸下潜,一旦到了二十几秒,蓝川都会听到爸爸向自己的预警,那预警是吹着合起的双掌发出的,声音都十分特别,像是在吹海螺,也像在赞美一切。

  当时,这个渔村的交通确实很差。唯一的出山方法,是要踩着车辙印深陷的泥土路走上近两小时。走出这片山区后,外面才到了一处离城里近一些的渔港码头,那里是一百余户渔家的“渔港村”。

  星期天的下午三点左右,海滩上晾晒的海带多数都温热半干了。蓝四维慢慢将它们根部切去,四五张海带上下叠卷起来,塞入两只空面袋,向着还在海里玩的家人大喊——收网啦!然后,又摆出那个独特的潜水上浮的手势并吹起来。如果哥俩长时间不上来,妈妈便会不失时机地喊上一句“先上岸的不用管,后上岸的回家洗碗哇——”

  蓝四维顶着毒热的太阳,两个肩头早就晒暴皮了。推着那辆家里唯一值钱的二八大架自行车,前梁跨着川川,后座驮着两袋海带,向山上吭哧吭哧前进。那吭哧吭哧的声音,让蓝川觉得他是故意,像是听到一只大熊在粗喘,经常让他乐得前仰后合。

  山外的那个渔港小镇,因为每天有大量渔船前来停靠而显得热闹。顺着渔港锈迹斑驳的铁护栏,有一条长长的堤坝,它将海潮拍岸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空旷。海浪并不会顺着海堤的垂直方向拍击,往往海浪翻着白花会从堤的这一端拍向另一端,最后在尾端的海礁和大堤结合处形成一个冲天而起的高高的浪花,十分好看!

  与长堤隔着老虎湾,对岸最突出的部分就是闻名遐迩的“半拉儿山”。湾里的潮涌明显比外海平静很多。夕阳下,数量不多的海鸥与几只挂着鸽哨的信鸽时而互作俯冲,那些信鸽显然是附近山里部队的,一根信鸽引导旗在山坡间猎猎飘舞。几个站在齐腰水深处的外地人正兴致勃勃地四处寻找小螃蟹,嘴里一会儿说要回去油炸螃蟹下酒,一会儿感叹“这儿的螃蟹太过狡猾!抓只螃蟹比抓个特务还难!”

  沿长堤街的内侧。一段涂写着“庆祝XXXXX伟大胜利”口号的陈旧外墙,即是当地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家国营饭馆。里面飘散出的诱人香气,让蓝河蓝川小哥俩经常口水长流。对于一年只能凭票买一回鸡(鸭)肉,上顿下顿吃窝头和高粱米的他们来说,下馆子绝不敢想。可以想象的是,一会儿回家后,爸爸要捅开炉火做饭,妈妈晾晒完海带,要求哥俩写作业,下面是:边洗衣服边咒骂自己该死的厄运!而多数时间里,妈妈会在用心诅咒这个满处是蜈蚣、潮湿虫,蟑螂和老鼠的半地下室房子。

  那时,全家人谁都不会猜想到,十多年以后,那个他们常去游泳的小小石槽村,竟然会消耗掉蓝川七年多的时光。


  8


  虎震爸爸是大院里公认的狠角色,邻居都怵他。早晨大伙儿排队上厕所,只要是他爸到了,其他人再憋得慌,都默认让他先上。

  有一天晚间,蓝河在母亲的扫帚把抽打下还没哭完,撕心裂肺的防空警报便响起来。这预示着新一轮“城区戒严演练”已然完成,人们向街上探头探脑,小心地走出家门。突然间,人声大作,空气震颤,两个不同方向的人群在向对方呐喊奔跑,双方显然早有准备,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各种家伙,有的举着斧头和砍刀,有的还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杆”(半自动步枪),一场大规模血拼眼看就要不可避免地展开。

  双支人马显然没有料到敌方会准备得同样充分——对手能有这种实力。双方走到相距三十米左右的地方,都不自觉慢慢停下来,两方领队远远对峙,相互指责起对方的不是随即对骂起来。

  越是一无所有,“面子”这东西越珍贵!很多人甚至认为它是靠夺来的,而不是别人的自然给予。

  双方的对峙和指责只能维持一时,“面子”要求双方必须论出高下,看看谁能真正夺到“面子”。相互间的指责声越来越大,金属拖地和有意撞击的冷兵器声已经让弱小的灵魂开始打颤。

  这时,一阵嘹亮的军歌传来,远远地,一支身着整齐军服的小队,唱着歌从上海路开过来,队伍显然训练有素,它直接开到两支队伍中间,依然原地踏步,直到歌声停止,脚步一下齐刷刷停住。这小股人马中,走出一个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居然是虎震他爸!虎震爸爸从四兜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大声念着什么。然后,点手将两边指挥员叫到近前。不知是说了些什么,之后几个人频频点头甚至露出微笑,最后甚至哈哈大笑,然后,更多的人被双方指挥者叫到中间,更多的人开始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相互握手、捶胸和拥抱,双方似乎从前相互间的误会太多了,应该早些相知相爱——真是相见恨晚!

  虎震爸爸竟能让数百人听他的话!那么多双眼睛看他,他一点儿不紧张害怕?!不担心发生任何危险?!他是“斩华雄”式的大英雄啊!!

  此事发生的几个月或是半年之后,加上人们的各种想象,虎震爸爸不但让大家惧怕和敬仰,甚至还冒出了很多关于他的“神迹”。有人亲眼看过他一手指停了数十辆大卡车。也有说北三市最近崛起了一支异常凶悍的造反队伍,正对眼下的东海市委会政权跃跃欲试,就在他们全员武装向东海市进发的当天,虎震爸打去了一个电话,这让那支完整的队伍立时散掉了一半儿,余下的人走到一半儿,忽然听闻虎震爸爸亲自带人迎面过来了,立马转头就往回跑,那指挥者向天连连鸣枪,仍没有止住队伍的溃散……类似的传说,街巷里到处都是。

  不管是否真假,这种强大的力量对于当时的蓝川来说,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标杆,每当他感到害怕的时候,一想到虎震爸就浑身是劲充满力量。他真想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种受人尊重的人,那种别人四处歌颂和传说的人!

  然而,这种疯魔般的崇拜却在不久后,迅速土崩瓦解,垮掉了。


  9


  那一年的国庆节大游行,仍是万人空巷热闹无比的场面。蓝川骑在爸爸黑油油的肩头越过无数的人头向主席台望去。他早就了解到,虎震爸爸很快就将出现在主席台上——这是邻居们早就了解到的信息,他想看看心里的大英雄,今天更会如何的威风!回去后他要在别人啧啧的羡慕中,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的见闻!那时候的自己注定是要被全院邻居瞩目的,即便自己夸大了一些细节,也不会有人提出疑异,假使有不识相的质疑这种夸张,也会有其他邻居抢着来解说这种可能,甚至还能例举出虎震爸爸那些更不可思议、更加惊人的传奇!毕竟,那是整个大院人共同的英雄,共同的靠山,共同的安全,共同的依赖和希望!

  主席台上,此时已密密匝匝地站满了市领导,广场高音喇叭激情地介绍到每个领导的名字,伴随阵阵掌声,总会有一位领导应声向前向人们致敬,有的领导挥手的手势和沉稳力度,不难让人联想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物。然而让蓝川失望的是,直到广播员介绍过全部领导,也没有听到那个英雄的名字!这让他很不理解,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听漏了,低头央求爸爸再往主席台近前挤。

  这回总算看清了——台上,确实没有虎震爸爸!

  他不是在市里当领导么?怎么会没在主席台上面?这么风光的场面没有他还有什么意思?回去向院里人说没有看到,然而,别人说见到了呢?蓝川沮丧中,脑袋开始胡思乱想。

  领导们被前后簇拥着向台下走时,蓝川爸爸恰好挤到了台前。一个熟悉的,令他无比自豪的身影这时一下出现在眼前。他顿时感到喉咙发干,血气上涌,胸口有气儿出不来……在这么人山人海的大场合,与英雄相遇,而且这么多人,英雄还认识自己,这多让人自豪啊,假如自己喊上他一声,他还能回应我,这可多幸福啊!

  蓝川脑里千回百转,急切中正想做点什么。一幕令他十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身材魁梧雄健的虎震爸手脚麻利三步并作两步,半屈着跑到一位副市长面前,满脸堆笑躬身拉开车门,右掌上举成伞,遮在车门上沿,仿佛担心领导脑袋会碰到车门。副市长看也不看他,径直弯腰钻入车内,摇下车窗向群众挥手示意。后面的车子相继陆续坐上人并逐一发动,虎震爸来回小跑,一头是汗,招呼所有人都上了车后,他似乎要打开最后一辆车自己上去,但那车并没有为他停下来。另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恼火地向他跑来,却是同大院的闫涛他爸!闫涛爸爸面现轻蔑,食指外翻,向后面一指,要求他赶紧自己离开。虎震爸立即喏喏连声,慌张倒退,满脸是谄媚的笑意。

  目睹这一切的蓝川,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似乎被什么东西瞬间吸光!

  后来,他从邻居和同学的口中得知,虎震爸爸只是政府办公厅汽车队的队长,算不上大官,科长都能管他,但科长还只是政府里面官衔最小的。上面还有副处长,处长,副局长、正局长,副市长……到最后,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官都归市长和书记管!

  那一天,蓝川暗暗有了一个决定:将来一定要作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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