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是去二楼。楼道阴暗幽静狭长。地下铺着地毯,脚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又给人一种身体和空气摩擦的感觉,有一种异样的挺进感……杨秋华有一次坐在卫生室里打毛衣时就听到一个男人在走廊里说:“在这楼道里就和在歪女人的阴道里一样。特别是歪女房间的门道,一看就和××一样。你站到她们门口,她一开门你的歪都能硬唠。”但此时的杨秋华并没有那种兴奋刺激的感觉,她只是觉得身体清爽宜人,特别想靠在某个温软干爽的东西上面睡上一觉……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军医,她知道这是文震给王殿芳派来的医生,一个看肿瘤的专家。她本想跟人家打个招呼,可是这个女军医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就走过去了。杨秋华此时心里又涌上来一种自卑感……周武翔和王殿芳的房间在西头北面倒数第二个。这个房间位置特别好,四三不靠,异常安静。每个人走到这里都不由得要放慢放轻脚步,就好像有一种庄严虔诚朝圣般的感觉……门虚掩着。杨秋华用食指轻轻点了点门,随着一声“进来”的招呼她已经走了进去。

        “王阿姨,吃过饭咧哇。”

        “吃过了吃过了……刚才军医给打了一针,再过一会儿再把那两片药喝了就行了。她说那药是进口的。”王殿芳指了指床头柜。她靠在一团毯子上,半躺半坐。

        “王阿姨,我帮你喝药。你睡下我就走。”

        “别。别。小杨,你坐着吧,不碍事,等一会儿我才吃药了。”

        杨秋华斜着身子坐在床边。尽管两人接触过一段时间,还在一起睡过,但杨秋华还是有些拘谨。这位老大姐总是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小杨,刚才军医说,要给我扎针。她说这样见效快一些。你怎么看?”

        “扎针?!”杨秋华有些吃惊。她没有学过中医,但她的实习老师说,学中医纯粹是误人子弟。就因为这句话,这位专家运动一开始就让红卫兵给打死了……一直到现在杨秋华都想不通中医的医理,她一听这事就怕。“……我不懂……说不上来……你要是觉着有效果,我就替你熬药。”杨秋华心里有些不安。

        “现在,部队里就行这个。好多大首长都扎针喝药。中西医结合嘛。”王殿芳并没有笑,只是声音高了些。她好像要振奋一下自己虚弱的身体。

        “俺妈也爱看中医。西药就吃个正痛片,其它的都不吃。她说是毒药。吃个药可难了,每次都和打仗一样,她还骂你了。天天熬药。她也想扎针了,我没有领上她去……”杨秋华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尴尬。

        听着杨秋华的话,王殿芳笑了。“没文化。中西医结合嘛,不懂辩证法。”

        “我也想通咧,她要扎就扎哇,只要能扎好也算……。”杨秋华替王殿芳掖了掖被子。

        “好了,不说吃药打针了。小杨,你知道现在部队上流行啥?”

        “不知道。”

        “你猜猜。”

        “……”

        “都忙着做家具呢!”

        “是?!”杨秋华有些不敢相信。

        “可有做得好的了。”王殿芳的两只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了。

        “他们在哪买了?外面没买的呀!”杨秋华还是没有搞清楚。

        “你没听清我的话。我是说他们是自己做的。”

        “……噢——”

        “军医拿来几种样式,让我挑几个,她说她们给做……我看哪一种都好看,比运动前的那些大方也轻便。”

        “现在……他们有时间了……”杨秋华心情稍稍正常了一些。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旧军队里看到日本家具时的情景。当时她那种好奇兴奋的样子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走左嘛,部队都到地方了……木料也好搞了。我看好了几样,也没跟老周说就定了,军医也说不错。等搬了新家就摆进去,再放上一缸热带鱼……运动以前是没有时间,现在……”

        “现在养鱼的可多了……热带鱼就是好看。”

        “几个小鬼早就嚷着要养热带鱼,我和老周都说这儿不是地方,以后再说。老周也爱看鱼……唉,先凑合着吧。搬了家再说。”

        “人家有的人可爱养鱼了。鱼也多么,啥鱼也有。”

        “那么点个小东西,一生下来就是鱼!有意思,跟人一样。”

        “王阿姨,你听说来没有?”一提到养鱼,杨秋华的心情又顺畅愉快了许多。正好她有很多养鱼的新鲜话要说,这些话王殿芳肯定没听过,她也就此可以解解闷逗逗乐。

        “什么?”

        “我听说,嗯,十三冶的一个人可爱养鱼了,天天去鱼市。”

        “鱼市?”

        “就是卖鱼的市场。就在西门外,动物园后头了。他那天看见有人卖神仙鱼了,他没啦见过,就问人家,这是甚鱼了。人家说这是神仙鱼。他说,你骗人了哇!这那是神仙鱼了,这是晋祠片哇……人家卖鱼的说,你见过啥了,这是从广州买回来的。你看歪鱼嘴底下歪两根根,歪就是神仙胡柴柴。歪身上一道一道的,晋祠片有了?!你看歪尾巴,就和小燕子的一样这是燕尾神仙。他说,我不信。人家说,你爱信不信……那会儿太原还没啦人养神仙鱼了,谁也没啦见过。他问人家多少钱?人家说,120块钱一对。他一听扭头就走。可是他转了半天,其它鱼他都有,觉得没意思,他又转回来咧。他还是想买。他就跟人家歪卖鱼的搞价钱。人家说甚也不跟他搞价。卖鱼的跟他说,这鱼快下呀,你买回去,下上一窝,还能卖钱。到时侯本不是就回来咧,肯定还要赚了。你买哇不吃亏。他没啦办法。他又想买,又没啦装钱。他就跟人家说,拿车子换行不行。人家一开始不愿意。”

        “他的车子是新的还是旧的?”

        “听说是半新的,八成新哇。大概就能买100块钱左右哇。后来他跟人家硬磨,人家才答应跟他换。”

        “他也舍得!那他以后骑啥呀,他咋上班呀?!”王殿芳有些大惑不解。

        “为了养鱼罕,他还管那么多了。”

        “他家里也没人说他?”

        “他拿回去,先放到水瓮里,也没敢跟他老婆说。他老婆正坐月子了。他都准备好焊鱼缸呀,三角铁,五毫米的玻璃都拿回来咧。他说要焊一个单人床那么大的鱼缸。看,三乍宽的鱼缸。正好他丈母娘伺候他老婆了。她丈母娘看见瓮里有两条鱼,还以为是晋祠片了,是女婿买回来给他老婆补养身体的,就给拿来煮的吃咧。”杨秋华笑了笑。“……可可笑了。他每天回来都是先看水瓮。那天他回来一看,神仙鱼没啦咧,他就问。他老婆说,煮得吃咧。他一听就着了急咧,骂他老婆,歪那是晋祠片了,歪是神仙鱼!我拿自行车换的,你没看我这两天上班都是走的去了?他老婆一听就气得连奶也下不来咧……后来,就那得给憋死咧。没几天他娃娃也给饿死咧。听人家说,那人都快成了神经病咧……”杨秋华若无其事无关痛痒的叙述就和讲笑话一样,尽管她最后声调低了下来,脸上却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

        “真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王殿芳真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不可思议。她看看窗玻璃上糊着的防震纸条,她忽然想到了中苏边境、珍宝岛、支左、做家具、大楼外的运动、武斗……老周还没有回来……喝药……她打了个哈欠……

        “其实,他们说,那鱼在广州才卖5块钱一对。”杨秋华并没有注意到王殿芳已经疲惫的神色。女人的粗心就在于,只要她觉得是有意思的事或者是她认为谁都会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不考虑别人的情绪甚至完全忽略别人的面部表情神态变化,仍旧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此时的杨秋华正是这样。“卖鱼的从广州用暖水瓶装上一暖壶,坐上火车拿回来,也就卖上一二拾块钱就行咧,一对。卖上那么贵,那不是坑人了!还有的人抓上青蛙蝌蚪当黑鳗鲡卖了……人们买回去以后,没几天鱼缸里就蹦出癞哈蟆来咧,嘿嘿……可可笑了。”

        “真有人下这功夫……”

        “有人还把红尾巴热带鱼当红箭卖了,让人受骗上当。可有赖人了。”

        “要是这样,咱们随便养几条就算了,也不要瞎折腾了。咱也养不好。”

        “王阿姨,就是,可有人下功夫了。有的人闹上那来大的鱼缸,怕鱼儿冻死了,就把100瓦的大灯泡插进去……偷电了么,谁管了?还有的鱼缸底下点的是电炉子。要是我,打死我,我也不敢。”

        “你们没有养鱼?”王殿芳已经心不在焉了。

        “俺们养不起。你看俺家歪人是个养鱼的!成天泼得不在家。家里啥也不管,还要住到十中去了……人家说搞运动了么,就得有所牺牲……我都不想跟他过咧。”杨秋华没敢说出他们正在闹离婚的事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那你们做几件家具吧……”

        “我倒是想做两个箱子了,可是,你看现在打得人心惶惶。人也回不了家,也没啦歪心思咧。等俺家那口子从十中回来不武斗唠,再做哇……”

        “不行……我可以帮你给部队说说,就是多打两个箱子嘛……”王殿芳此时已经是显得力不从心了,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她一边说话,身子还一边不停地往下出溜。说到这会儿,她已经基本上算是躺下了,只是头顶上还堆着一窝毯子。她觉着很不舒服,又无力去把它拿开。她想睡了。她伸手去拿药……

        “来,王阿姨,我给你拿。你不要动。”

        杨秋华帮王殿芳吃完药,替她掖好薄被子盖好毯子才离开这个四壁干干净净没有一张语录画像的房间。

        她回到卫生室后,也没顾得上再看看那只新箱子,脱掉白大褂和衣就跌到了床上。她又把那条毛巾被拉过来罩在肚子上……她是想睡一会儿,可是她又没觉得困,也不累。她翻了几个滚,老是觉着不舒服,睡不着……她想着克华现在到家了没有,想着英英午觉睡了没有……想着父亲的事……想着周武翔让等他……家具做好了,一对大木箱子。抹的是青漆原色,和二楼的那个床头柜颜色一样。向亦谭找了辆卡车往回拉……到了家门口,两个人从车上往家里抬。箱子刚搬进家里刚落地还没有放好,他们俩人一起身,“啪”两个头肯到了一块……杨秋华倒没觉得疼……他们两个都笑了。杨秋华想骂向亦谭几句,她刚想张口……就觉得有人拍她的头……她忽然睁开了眼,朦朦胧胧看见床头站着一个人……是……谁……他,周武翔!她一下子就醒了。赶快坐起来。下床。

        “……周主任……我不知道是你……一下子就睡着了……”箱子歪了,她知道是刚才自己的头碰到了上面。

        “没关系……你睡着吧……”周武翔看着神色慌张一脸睡意的杨秋华笑笑。

        “……我刚躺下一会儿,也不知道你多会儿才回来……”

        “我刚进门……见你睡着,我坐了一会儿……你要想睡,就接着睡吧……我先上楼去。”

        “……你不是让等你了么,咋才回来……现在几点咧?”杨秋华摆好箱子迅速扭转过身来。

        “八点多了……今天有个人死了。有个老同志……刚处理完。”周武翔说话带着些闪烁不定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考虑着一件什么事情,还没最终拿定主意一样。

        “谁了?”

        “……噢……你不认识……是个老……”周武翔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老同志——谁么?”杨秋华没用正眼看周武翔,但是她却用眼角审视着周武翔。女人的直觉就在于她能从男人的谈话中听到他们前后不同的心情来。杨秋华从周武翔的语气上听出他今天一定是遇见一件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他平时说话老是爱激动,说得又快,又连不成句,还带着颤音。今天却很平静,语气也低慢了一些,因此自然杨秋华也把声音放得娇撒了些。

        “顾金棠——”周武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顾金棠!是不是原来的劳动厅长?”杨秋华脱口而出,好像她早就认识一样。不过她这种语气倒是让周武翔大大吃了一惊。

        “前几天……我还见他在院里提得茶壶暖壶烫床板了,和他老婆。好几天咧,快俩个礼拜咧哇。那几天不是光下雨了么,天刚睛了。他老婆说家里臭虫多得不行。他家紧挨得个厕所,潮湿得不行……光是他老婆说话,他光是笑甚话也不说。”杨秋华此时已经睡意全消十分清醒了。本来她也没有完全睡着,她知道刚才并没有人拍她是她的头肯到了箱子上。

        “你在……半坡街住?!”周武翔又恢复了平时的语气。“你不是在尖草坪——住?”

        “哦——嗯……”杨秋华一下子就慌乱起来。她觉着周武翔好像识破了什么,正在酝酿火山爆发一般的愤怒。她有些惊恐,但她还是用女性特有的柔婉把气氛平静了下来。她勇敢而又熟练自然地转开了话题:“俺妈家在半坡街了……那天正好我去咧,他老婆就让我看他的腿了。我一看,小腿上尽是些红点点。出血了。我说是静脉血管破咧,赶快住院哇……他老是浇床板,笑;他老婆也没啦说啥。噢,这才几天呀人倒死咧。……他是打地道挖水管累得。以前也没干过,一下干那么多……二条五号就见他一个人干了。别人都是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累死咧!”

        杨秋华后面说的什么周武翔并没有听进去。她是谁?周武翔隐隐约约觉得她像那个鸟马脸!真是……那个王八蛋!鼻子。嘴。就是白一些。这么多年咧,不过……他是敌人。这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保持立场就行咧。可这——这是他的孩子哇?杨——秋——华。杨——忠——奎。鼻子。嘴。准是。是他的闺女!没错。……她咋到这里来了?——噢——,周武翔一下子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兰子,二条五号。她们都在一个院里住……当初她说的时候只说是老乡。姓杨。大学生。我也没有多问……多年养成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的头脑一下子让他警觉起来:她来这里要干什么?是不是……此时他保持了好长时间的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怜悯、好感、亲近,刚才还在汽车里想她的念头一下子全飞到了脑袋顶上,就连今天白天一天里想的今天晚上要和她干那种事的欲望也随之飘出了体外,就好像一下子全都要升离到别人的身体里去一样……他强烈的渲泄激情、炽烈的性欲渴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他有些进退两难。但他不甘心。他忽然觉着自己受到了惩罚,就和那年被批斗抄家游街遣送时一样。自己这一生就不配享受和支配生活,一切都是别人的,都是领袖的。自己就只会操劳,吃苦——吃苦,操劳!他有些心灰意冷……兰子,也不容易。他知道妹妹和妹夫两个人感情一直不很好。好长时间了。强扭的瓜不甜呀!他知道妹妹心里一直有那个老相好。那个老王八蛋!她说是我害了她。是他害了她呀!……他的闺女……周武翔眼前又浮现出几十年前老家老院子厨房里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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