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热了。刚入伏天,这老天就和蒸笼一样让人受不了。太原城里的武斗也像这天气一样,天天都有热点,只不过规模小一些就是了。

    两派组织的头头们现在都在北京开会,听说中央首长要接见他们,想再一次促成他们之间的大团结大联合……家里现在是群龙无首,自然小磨擦就一直不断。税务局里的两派在礼堂门口就打了起来,不过没有伤了人。铜网厂兵团的叫上木片厂红联站的夜里把窗纱厂决死纵队国庆游行的标语牌和彩车砸了个稀巴烂。八中红联站占的前楼也被一伙不明身份的年轻人洗劫一空。事后,挠蛋蛋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的硫酸镪水,一坛一坛的,堆满了楼道。其实,他们这时正在修筑工事,每个楼梯口都焊上了铁门。楼顶上也准备好了东西,一旦情况有急就把这个通道封死,大有严防死守的劲头。远的听说太重红总站就自铸了一颗炮弹,要运往四川,送给当地和自己一派的组织。还没来得及运走他们就把它放到了红联站人多的车间外头,以示警告。结果让小孩子们稀罕围观,谁知道怎么搞的,这颗炮弹当场就爆炸了,炸死炸伤七八个小孩。就这件事,在太原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最后竟有人说,太重红总站的用大炮轰炸红联站的人……兵团的人扬言要抓住红总站的头头报仇雪耻。晋钢尖草坪一带打得更是不可开交,向亦谭都不敢回家了。家里的门窗让砸过好几回,吓得杨秋华带着女儿就在宾馆里过夜。不过向亦谭也在外面今天打这一处明天砸那一家,惹得四处树敌……秋华也觉得还是让他驻进十中算了,免得成天为他提心吊胆。

    街上的小偷流氓也多了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商店里公共汽车上抢人。二条五号的人听说西半坡有的院子黑夜里让人抢过,也都胆战心惊惶恐终日。况且院子里的大部分男人们又都经常不在家,更增加了院里的恐怖气氛。每到晚上挨家挨户组织值班,一有情况就敲盆敲簸箕。大人们说这和以前看天狗吃月亮的时候一样……小孩们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好奇,他们也都不睡觉了,跟着大人们一块值班守夜。小孩们不停地看着房顶和大门,就和黑夜里蹲伏的猫一样。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件让二条五号的人们更为兴奋的事,那就是从省革委大院传来消息说,李豫生在北京出事了。听说李豫生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拉呱上了一个大辫子女人……后来,这个女人一直把他带到颐和园。俩人说了一天后,也不知道李豫生他想干什么,那个女的就说他是流氓,还把他告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拘留审查了他以后,马上通知山西省革委驻京办事处,让他们来认人领人。带队的省革委负责人文震听说这件事后,一边指示要保密不得向外人泄露,一边派车去接人……当他见到李豫生后,拍着李豫生的肩膀笑着骂了几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尽管这件事在北京风平浪静的,只是好事人和不平人幸灾乐祸地传回来几句话,但是在二条五号却像炸了锅一样,家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猜测着事情的详详细细,说什么的也有……王庆霞知道后,哭着回家告诉了婆婆。和婆婆闹了一阵后,接着就连请了几天假,在家里闷头睡觉。害得李大大又是伺候媳妇又要带看孙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忙过,以前家里的事都是由王庆霞一个人干。现在可好都堆在了她一人身上,整天还不得不赔着笑脸,一天三顿大米饭的伺候着王庆霞……老太太咬牙切齿地发誓要等豫生回来后,一定给媳妇出气。

    杨秋华是在宾馆卫生室里知道这件事的。她知道后越发看不起李豫生了,同时她又觉得无所谓。她知道李豫生的眼睛不只在一个女人身上。凡是和李豫生接触过的女人,有些甚至是和他在街上擦肩而过一面之交的女人,都对李豫生留有深刻的印象,以致于她们走过去好远一段路以后,都能感觉到那双炯炯有神直瞪瞪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的后身。这些女人们一方面是在暗自庆幸自己的身材容貌,还有回头率;一方面又是越发的不自在。这个时候,大部分的女人们是一直走过去直到两人完全消失为止。但是也有的女人却好像是要故意表示严肃或反感一样,除了当面打哈欠皱眉头之外,走过去以后还要扭过脸来重重地吐一嘴痰,然后才带着窃喜扬长而去。不过李豫生好像并不在乎这些,依旧是身前身后地盯着女人看……

    杨秋华有时也为李豫生鸣不平,娶了那么个老婆,吊死鬼一样。什么个玩艺儿,见人爱理不理的就和个妓女一样,你是个什么东西,哪一派给钱就说哪一派好。李豫生也是瞎了眼啦,两个人根本就不般配嘛……此时的杨秋华内心极为狂躁怨忿,她把李豫生的所作所为和全部错误都一股脑儿齐个隆咚地推到了王庆霞身上。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由自主地拿向亦谭和李豫生作比较。天下老鸦一般黑。男人都和黄世仁一样……我让人家去送饭,人家就是不去,嫌抬不起头来……可是十中的事他咋那么关心了!人家一叫他就去,比孝顺他老子他妈还积极。堂堂工宣队的队长,学生叫咋就要咋了,人家还要你干啥了!成了人家领导他咧!要我是兵团的头头早就撤了他咧。你看的哇,他没啦好下场……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个甚球是了,和人家大闺女眉来眼去的!我看就是那些女学生勾得他了……甚球的工宣队了,你领上学生学习学习也算,就会搞武斗打砸抢,又不干正经的;就会向得那些坏学生,成天造谣破坏,可不如人家总站的人稳重。人家是悄悄秘秘地干工作了。你们凭啥骂人家李豫生了?你们拿啥和人家比了么!就是你们歪瞎诈虎,能干成球个甚事了!你向亦谭也就是会瞎捣乱搞阴谋诡计哇,和跳梁小丑一模一样。又没啦啥真本事,还闹得要离婚了!离就离,要不是英英她姥爷出了事,早就和你离咧。你跟你的十中鬼混个哇。

    说起来,女人们都是这样,只要是谈到别人家的男女私事,不对的挨骂的总是那些受到伤害倒霉的女人;如果一轮到自己的身上,不要脸缺德的事又都是男人们干的,自己就和圣女天使一般圣洁无瑕平白无辜。

    今天,杨秋华整个一天心里都特别搁着的一件事,那就是周武翔再一次要她等自己回来。她知道周武翔要干啥。她不能拒绝。周武翔也是有意无意闪烁其辞地暗示一下,对他的话也只能往这里猜……可是好几次了,总是等他一天一夜还不见人回来。有的时候周武翔打电话回来让杨秋华和自己的老婆王殿芳一块儿睡觉,说是自己要工作开会一个通宵,早晨才能回宾馆。每到这个时候,杨秋华总是要买上二斤油条等人家回来。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为什么。是巴结讨好还是为了自己的父亲,还是指望有什么依恋指靠,想要得到什么……说实话,她此时已把周武翔看做是自己及一家人唯一的救星了。尽管周武翔还并不曾为她做点什么事,甚至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但是她对周武翔一点一点的感激逐渐变成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恋想……他稳重。他有权。他说话挺有意思,不像个大干部和念书人。人也精神。不修边幅……他比别的男人强。一说话就激动,就和跟谁辩论一样……嗯,有个性。这样的男人才像个男人了……

    周武翔也总是早晨八点整回宾馆。他每次吃完油条稀饭以后,都要问一问这油条是谁买的。一听说是杨秋华给买的,他就要夸上几句:“好吃呀!怎么就是小杨能买到这么好吃的油条?宾馆的都不如呀。”吃完便心满意足地闷头睡觉去了,好像把让杨秋华等他的话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他并不知道,杨秋华买回来的油条是拿卫生室里的B12、抗菌优和红霉素换回来的。因为杨秋华不便在宾馆里买这么多的油条。宾馆对面的青年路路口就有一家炸油条的小饭店,当然油条油饼都是二面的。后来杨秋华就跟大师傅搞条件,说用好药换全是白面炸的油条,说是给病人吃。大师傅知道她是宾馆的大夫后也就悄悄地答应了。以后这个大师傅每天早上总要偷偷地醒一疙瘩白面等着杨秋华来买。这个师傅手艺也不赖,炸的油饼麻叶比宾馆里的大师傅还好,这也就难怪连爱吃会吃油条的周武翔都赞不绝口了。

    杨秋华已经陪着王殿芳睡过好几个晚上了。自她到宾馆上班后,王殿芳也一直没有去北京检查过。周武翔总说刚刚工作,事情千头万绪;再加上两派闹事,协调处理如走薄冰,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去。这次他本来可以随团一齐去北京,文震也问过他,看他去不去。他并不是不愿意去,觉得这次也是个机会,去看看老首长们去,好多年不见了。运动开始以后,互相之间就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去了如果能见上面,也好联络联络感情呀。可是他一想到王殿芳的病,就左右为难,犹豫不决。如果带上她去,那就等于假公济私,就会授别人以口实;要是不带她去,不给她检查检查,自己又觉得对不起她。毕竟这几年是她陪着自己患难与共的啊。她要是提出来和自己一块去该怎么办……他一想到这里,就婉言谢绝了文震的提议,表示自己还是留在家里看守为好。对外就说,随团人员要有代表性,群众性,现在名员已满,免得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滋事生非。就整个事情的这个过程,连秘书办的人都被蒙在鼓里,都以为是文震为了讨好红联站兵团故意冷落老干部,更不用说王殿芳和杨秋华了。

    说起来王殿芳的病也是紧一阵松一阵的。疼起来不能坐不能站,满床打滚,浑身冒冷汗就和抽羊羔疯一样。这个时候就只有杨秋华在她跟前伺候着安慰着。一旦好起来不疼了,就又能吃又能睡,和个没事人一样。怪不得折腾了几次,连周武翔也觉得她没啥大不了的,只要好好保养保养就行了。况且又有杨秋华在跟前,他那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大大松懈下来,埋头自己的工作去了。他不带她去北京检查,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其实,王殿芳本人以前就是个机关干部,再加上又是副省长的夫人,一天到晚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她很少注意身边的小事,也很少关心别人特别是女同志,穿戴又好一些,因此怨言不少。她是周武翔把原来的那个小脚女人安顿在老家里以后,才又在外面找的老婆。周武兰当年回老家想看望的是那个小脚女人。文革开始后,旧省委为了保住自己,丢车保帅,首先就把负责教育的副省长周武翔给点了出来,抛给了红卫兵和造反派去批斗。树倒猢狲散,再加上群众常年的积怨,王殿芳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和冲击。据说她被打得很厉害,还剃了阴阳头。那一阵子这两口子成天被拉出去游街批斗。家里让抄得连张床都没有了。人更不成个样子,成天披头散发的……可能是连气带累吧,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殿芳感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大对劲了。后来他们两个又都被遣送到了雁北的代县,那个地方天寒地冻的,可能埋下了病灶。今年年初回来复职后,王殿芳因为有病一直没有去上班。从这以后,王殿芳变得沉默了。凡事也不抛头露面了。大事小事概不过问,只关心自己的身体和病情。杨秋华注意到她在三四月里除了外面罩着一身黄华达呢女式军装外,里面还穿的棉袄棉裤,不过面里面外都打着补丁。连秋衣秋裤都是补丁摞补丁,就和穿着修道服的尼姑一样。现在是夏天了,还穿着打着补丁的衬衣衬裤,连背 心都打着补丁。

    王殿芳的这种做派和穿戴反倒引起了杨秋华的好奇和羡慕。她逢人便说,我就佩服人家王大姐会穿衣服。好的穿在外头,里面全是补丁。这才叫会穿了。不像那些烧包,分不清个好坏,就和山汉一样。她也如此这般和王殿芳一样穿戴……在和王殿芳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后,杨秋华终于知道,自从这两个人挨过批斗以后,一直到现在快三年了,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睡过觉。这倒不是周武翔没有精神,而是王殿芳怎么都没那个兴趣了。她从心理到身体上都深深地厌恶了这种事情……周武翔也试探过几回,但都被她厌烦地拒绝了。到现在俩个人是谁也怕提起这种事情。因此,杨秋华也就理解了周武翔三番五次地提出要让自己等他回来的原因了……

    今天不知为什么,周武翔早上8点没有回宾馆。杨秋华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上午。她和英英在宾馆吃了中午饭后,觉得时间还早,周武翔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回宾馆,她就把女儿送到二条五号交给母亲,然后等克华送饭回来后,用自行车带上克华就朝五一大楼去了。

    她今天去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买一只箱子,不像以前光是瞎转悠啥也不买。她早就看上那种箱子了。这是一种帆布硬壳箱子。她看中的是那个绿颜色的。不过这类箱子也有两种样式。一种是四面包着皮角、钉着皮缝看上去硬邦邦的,卖58块钱。另一种只是在四周滚了一道窄窄的皮缝,上下光秃秃的,还要卖54块钱……杨秋华想买那只有皮角的,可是这四块钱的差价她就是舍不得。她让售货员把两样箱子都摆到柜台上。她把这两只箱子拉过来推过去,一会儿打开箱子敲一敲,一会儿又盖住盖儿压一压,左右为难,就是不知道到底该买那个是好。

    她看了一阵挑了一阵后,也没拿定主意该买哪个好,站在一旁的克华也等得不耐烦了,死劲地催她赶快买下来好走。

    “看你是要实惠了么,还是图好看了?其实只差四块钱罕,你看的买哇……我看其实都差不多。”售货员看出她的窘态后,狡猾地说了一句。

    到了这个时候,杨秋华终于下定决心要买那只便宜的。她觉得,就是放两件衣服罕,太结实了其实也没有用。说不定在宾馆里也干不长,哪一天人家又把他打倒咧我还得回去……其实就是在宾馆里用一用,等回去的时候给了俺妈就算咧,让她用去哇……这四块钱我还能买几双袜子了,哪不是用钱了。

    她挑好后,交给售货员54块钱,心里挺满意的,就让克华帮她提着箱子,两人一同走出了五一大楼。

    “大姐,我看今天你就是让我来给你提箱子的哇!”

    杨秋华冲着克华笑了笑:“等一会儿,咱们把它放到车子上推上走。我还害怕你提不动,给我磕坏唠了。”

    他们走到宾馆大楼门口时,克华让姐姐先进,自己跟在后面。上一次他到了这个门跟前,因为不知道是转门,他先是找不着门,后来等找到门了,他用手一推,身子还没有来得及动,就被身后转过来的门把顶了一下,差点把他撞倒……当时他大大吃了一惊,从此以后他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种门!进去后,他又觉得这里面阴森森的,和外面大不一样,从此他就不喜欢这个地方了。一想起这个地方他就害怕,也不愿意再到这个地方来。今天他是给姐姐帮忙提箱子来了,要不是他才不愿意进这个黑楼了。

    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推着转门小心翼翼地跟在姐姐身后走进大楼。一进去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不停地打冷战。杨秋华赶快把他领进卫生室。在卫生室里,他一边看着姐姐摆弄箱子,一边吃着姐姐给他准备好的茶水和动物饼干……呆了一会儿他就要走。

    “姐姐,你跟俺姐夫说要军帽的事没啦了?”

    “——嗯,……说来说来。人家说得等到换帽子的时候有剩下的才能给你了。”

    “那要等到多会儿才换了?”克华跺着脚嚷道。

    “……大概……到秋天……十月份人家才换帽子了哇。嗨,你着啥急了,到时候我一定让你姐夫跟人家要就对咧。”

    “你不要忘了啊!”

    “嗯——,忘不了……”杨秋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她又不愿意刺激弟弟。“到时候不行了,我跟你问宾馆门口站岗的要就是咧。”说着她指了指窗外。“嗯,你看就是那个。”

    “你可不要忘了哇!我走咧。”克华茫然地看着窗外。

    “唉——,你装上几块饼干再走,回去也给英英剩下点。”说着杨秋华又给克华塞了一毛钱,告诉他路上小心点赶快回家。

    送走克华后,杨秋华把卫生室的地扫了扫。她在箱子跟前又摆弄了一阵后,这才一边看着她刚买的东西,一边退出了卫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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