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兰刚走出胡同口,就看见解家二闺女半萍正背靠在电线杆的斜拉铁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现在两点多了,她也不午睡,干啥了?每天都靠在这儿。”周武兰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就走了过去。她拍了一下半萍,半萍突然像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脸上随即呈现出一片粉红的颜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姨!”

        “半萍,你把头梳一梳……刚剪了辫子,是不是?看,像个草鸡窝一样……这么个小皮筋也抓不住那么厚的头发呀!刷刷还没有兔子尾巴长了,像个疯丫头。”周武兰笑笑走了。半萍扭了扭脖子,照旧又叉开两腿背靠在铁索上出神地望着远处。

        周武兰走到税务局门口往回看了看,她看见半萍也朝这个方向望过来,树阴下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就像一块被风吹动的大字报碎片……她掏出手绢捂住鼻子,以避免木片湿腥味刺激自己咳嗽。周武兰今天是去洗澡。在平时她都要带上聪莉,不巧聪 莉刚来月经,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她走到粮店跟前,一眼就看见前面的破墙槐阴下站着两个人正在忽高忽低地说话。一男一女。等她看清楚这两个人时,那个男的也朝她这边转过身来……

        这个人叫荣光麻,是半坡街的户籍员。天气不管多热人们总见他戴一顶黄军帽穿一身黄警服。他长得眼大嘴大头圆,可是满脸死死板板的,没有多少笑容。小孩子们都知道他是这里最有权力最厉害的人,平时逮着谁训谁,半坡街一带的半大小伙子和姑娘们都怕他,见他过来也就都远远地躲开了,背地里都管他叫“光骂人”。可就是挠蛋蛋一个人不怕他。有时候见他来了,挠蛋蛋还要故意迎上去叫他几声“叔叔”,然后再说上几句寒暄问暖的话。这个时候荣光麻就连笑带骂 地说上一句:“好小子,真懂事。好好玩,不要费。”就这么,这一套见面礼就算结束了,然后各走各的。惹得小孩子们都十分佩服挠蛋蛋,挠蛋蛋也就在半大小伙子们中间越来越有威信了。还有一点,那就是平时人们总是见荣光麻和挠蛋蛋他妈在一起……一个户籍员,一个居革委会主任,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半坡街的天和地。人们见他们在一起,大家都心照不宣,时间长了也就对他们避而远之了。这样一来,挠蛋蛋更是有恃无恐,老子天下第一了。今天让周武兰碰上和荣光麻说话的那个女的,就正是挠蛋蛋他妈。

        周武兰和这两个人本来就是那种碰上笑一笑,说句“今天天气真好”之类客气话的关系,犯不上谁惹谁,可是有一件事让周武兰对这两个人一直积怨在心。那是去年秋天,不知谁在二条五号巷巷里的茅坑里看见一张毛主席画像,就报告给了挠蛋蛋他妈。挠蛋蛋他妈觉着此事性质严重事关重大,自己一个人处理不了就又告诉了荣光麻。然后两人一齐来到茅坑前,说这是现行反革命事件,要查看现场。接着荣光麻就把二条五号凡是家长有问题的小孩都叫来一一查问……当时气氛特别紧张,大人小孩都提心吊胆的。荣光麻和挠蛋蛋他妈对周奇和克华两个孩子问得特别仔细。直到周奇语无伦次浑身出汗,克华哭出声来以后,他们才停止了盘问,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荣光麻让人把那张臭哄哄的画像捞上来晾在一边也就再不管了。那几天风大,后来这张毛主席像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以后周奇和克华两个孩子一提起这件事,一见到这两个人就浑身发抖,比起其他小孩子们来说,那就是更怕一层。周武兰也没有忘了此事。她对这两个人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一直耿耿于怀。她今天有意没有和他们俩打招呼。走过去以后,她听见荣光麻说了一句:“那是金惠莲的二姑娘哇,成天靠在电线杆子上,真像个女流氓。”

        “撩猫逗狗的,不是个好东西!”挠蛋蛋他妈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周武兰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半坡街。

        西羊市洗澡堂就在宽影幕电影院西面,路南,和山西艺校是斜对门,两扇黑漆大门一天到晚都开着。黑夜里就有讨吃要饭的和精神病疯子走进去睡觉或在锅炉跟前烤火。院子不大,东面是锅炉棚煤堆和男女浴池,西面是理发部和盆浴部。卖票亭在中间。亭子顶上盖着一张大铁网,铁丝网上搭着两块长木板,把东西两部连结在一起,木板上面还能走人。洗澡堂的所有玻璃上都贴着米字型防震纸条。克华他们在大浴池洗澡经常能看见天窗上有人走动或凉晒浴巾浴单,有男也有女。有时候浴池里的服务员手里举着挂衣服的长竿子还要跟上面的人说话开玩笑。澡堂子里有个叫二光棍的老头子就挺爱跟人开玩笑,撩得澡堂子里常常是笑语喧哗。不过这两年不见他开玩笑了,老是见他阴黑着个脸。

        周武兰进来后她不得不拽紧灰裤子提着脚尖走路。从煤堆根下流出来的黑水灌了一院子,黑夜里有人睡过觉的大字报漂得到处都是,把周武兰的白塑料凉鞋染了个黢黑。周武兰小声埋怨着走进了售票亭。票亭子的地势稍高一些,今天里面没有灌进来水,所以地下铺得大字报干干的。周武兰在大字报上蹭了蹭鞋底,就过去买票。太原的洗澡票价一般是,大浴池小孩一毛,大人两毛。不过人们很少洗澡。有的人一个月洗一次顶多洗两次,因为这两毛钱要买十斤西红柿,茄子也能买六、七斤,够一个礼拜的菜钱!小孩们只有到冬天或是快过年了才能洗一洗澡。夏天就到河里去,既是游泳,又算洗澡。挣钱更少的人家一年才洗 一两次,洗澡对他们来说那是浪费败家。洗盆堂是每人5毛,不管大人小孩。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这不单单是大半斤肉的价钱,更是全家人半个月的菜钱呀!所以许多人对盆浴部看都不看一眼。不过,周武兰和女儿聪 莉是每次都洗盆堂。

        周武兰躺在浴盆里,今天她不知有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一直都想唱歌!三面墙上都贴着毛主席语录,调子她也熟,可语录歌她不想唱,其它的歌她又不会唱。她想唱上党小调,唱唱萧银宗吧,哼出来的却有点晋剧的味道……温热的浴水漫住了她的脖根,憋得她拉不出腔来,她还是唱成了京剧。“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她觉得很难听,就像老戏里的青衣一样,唱不出京剧演员那股子纯滑劲来。她没有再哼下去。她今天心里很乱……小奇整天呆在家里,鼓鼓捣捣,也不跟人说说话,就跟他死了的爹一样,进进出出老是一个人。学课本也坐不住,前两天还往西院跑跑,这两天成天就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你看那张脸,青紫青紫的,人中短得还怕人呢。一看见他那张脸就让人心慌……邹家斌这次没有去北京,人家头头们点名叫李豫生去。中央首长要接见山西两派群众组织代表,叫他们大联合,现在谁尿谁呀!那能联合起来?!还不是心怀鬼胎,两面三刀,面和心不和……李豫生不在,怪不得秋子敢骂他呢?!大哥也不在,文震上北京又没有叫他去……秋子说嫂子的病不严重,不过到北京住住院更好,让人家好大夫给彻底看一看,说不定能控制住……大哥忙啥了,也不见他。那几个小鬼更是找不见人影。家里多亏了小秋,人家也没嫌她有味……

        水有点凉了。她冲了点热水,还是不想起来搓澡。天窗边上有个人影子,她没在意。那个影子忽长忽短。由于防震纸条的隔挡,她还以为是浴巾浴单在摆动,就像有人在摇晃红旗一样。今年国庆二十周年,要大热闹。学校已经开始练队了。就邵率滨他们在那儿折腾,还要清一色的。学校人不够,又到别的学校去借人。 山大“八·八”、山医红革联和太重的都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拿啥让人家穿。他们那有钱啊?……总站的人也不理他们,楼还是一家一半。工宣队的人又要住进去,那能放得下!聪莉她们也开始排练了,两个小姑娘成天嘻嘻哈哈的……社平他们踢不踢球?好长时间听不见他们喊叫了。小奇也能出去眼他们玩一玩儿,活动活动。这孩子……唉,花瓶还在窗台上呢,还有一根干枝子,别让他们给我打了!她一下子坐起来,伸手去找毛巾。

        ……

        老杨的胃也不知道好了没有?多实在的人,总有人害他。大哥说,有人揭发他那年回家搞串联,反攻倒算,是现行活动。这不是造谣嘛!他那有这么大的胆子……解放后,他连哼都不敢哼一下,低头哈腰的,见谁都不敢抬一下头。他串联谁去呀,压死屁的。他的老部下?是谁?家里也没有谁呀,又没听他说过。就是在太原听说有个老乡是个光棍汉,在澡塘子里干事……那人解放前跟着他,解放后也没有来往呀。他俩又没有相跟上回去,是谁揭发的?要是当初我跟他相跟上回家就好了,也能为他作作证呀,让他少受点罪……老杨嘴笨又说不上来,不是他做的事也说不清,那还能不挨打!听说打了好几回,背都打驼了!也不敢跟杨大嫂说。唉,我也帮不上他。是谁揭发他,我去找找他去,让他说清楚,不能平白无辜就欺负好人……周武兰在乳房下使劲搓了搓,她想让它挺起来。也许是水泡的时间长了,今天的奶头红润了一些,也格外的大,乳峰也比平时高了一些。她用手托了托。她忽然想起聪莉。胸脯上来了。腿粗了……小孩们都一个个地大了。你看刚才半萍那疯姑娘样!唉,女人哪……

        天窗上的黑影好长时间没动了。阴阴的,方墩墩一块……浴间里忽明忽暗。是不是要下暴雨?热了好几天了!周武兰把灯拉开。昏黄的灯泡就像一只小气球飘浮在屋顶,灯一亮只是把雾气显得更浓了。她细致小心地用毛巾擦着身子。一遍一遍的,从头至脚……此时她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唉,老杨……你多会才能出来呀!

        周武兰坐在休息间的床上,继续擦拭着头发。她想躺一会儿,落落汗就走。她把要新穿的背心放到枕头上,又把浴巾铺了一角,就侧身躺下。她顺手拽过浴单盖住上半身……刚躺下,那种不平和思念又敲打着她的心胸。她感到胸腔憋得生疼生疼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她特别想见上杨忠奎一面。半年多了,一点影子都没有。就那天早上去厕所,还见他……现在连点声音都没有,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老杨啊,你在哪儿啊!我想见你——我想见见你。我想……此时不知怎么地一股疼痛眩晕的感觉一下子爬满了她大半个身子,刺得她眼皮和眼角微微发胀,也有些疼,热得发烧,有些憋屈的感觉……工宣队又催着让交思想汇报了,总是嫌我对党对毛主席对林副主席感情不深,还没有触及自己的灵魂,我把新党章和九大报告都快背下来了,还要让人家怎么样……不过周武兰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心里倒稍微轻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疼了,可是头却越来越胀了,天旋地转的。她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写下去呢还是干脆算了?她觉得每个人都在逼她——家斌一看稿子就紧张,还没改就打哆嗦,从手心里冒汗就怕出事。胆小鬼!嫌我对文化大革命认识不够,对改造思想谈得太肤浅……都重写了多少遍了!他改上半天还不是那几句话!真……唉!

        她觉得此时的体味排净了,身体也干了。她一甩浴巾坐了起来,叉开两腿,顺手拿起香水瓶摇了摇,就开始擦自己的身体……她忽然觉着脑海里有一片亮光,就像刮风一样,思想汇报,申请书,大标语这些乱七八糟的纸都向刮她来。她想抓住这些纸,可是大部分都被刮跑了。她抓住了一些,激动地捧在胸脯上。她想把它们贴满全身,甚至塞进嘴里,咽进肚里,装满一肚子……她把这些纸铺在自己的身上,就和她的手一样,让它们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来回磨擦,就像草纸、又像月经带一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些东西也有那种好闻的香味!她又在推敲草稿上的句子了……她抬头望了望天窗。突然,她呆住了!

        她两眼直直地射向半空,手和脚几乎僵在了那儿,就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夹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就在她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突然惊叫了起来,嘴唇哆哆嗦嗦的:“看——上面有人!……”惊吓之余,就在原以为是红旗飘扬之处,她看到了一颗半明半暗的小尖脑袋,宽肩膀。那人呆了一下立刻就不见了。接着她马上就听见了天窗上的喊叫声和跑步声。“抓流氓!”“抓流氓喽!”“二光棍是流氓!”喊声中还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抓住他,往死里打!打现行反革命!……”

        周武兰僵了一会儿,满脸惊恐和羞耻。浑身上下又出了一身汗,粘乎乎的。她感觉到体味又出来了。她羞愧自己刚才怎么连遮挡一下都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胡乱地兜起裤子,也没有心情再把头发拢一拢,也没穿那双新买的丝袜子,光着两只脚丫子,趿拉着鞋,披头散发地就跑出了盆浴间。她原来还打算吹吹头烫个卷,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快快回家。心口又一次感到生疼憋闷,脑袋也越发胀了。忽然,好像有些凉嗖嗖的东西在乱抽自己的脸颊,一点一点的,顷刻之间就变成温热的线条缠绕在脸上。天下雨了!……她感觉有无数人在逼视着自己,逼迫自己把衣服全部脱掉。她也感觉到了自己此时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好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跑了……不过她已经没有了刚才那样羞耻的感觉。恍惚之中她好像看见解出海家的社平也在追打和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她不由地加快了速度。“啪哧。啪哧。”地上溅起来的黑水直射进她的裤管,裤腿湿了一大片。本来就已经脏了还没有来得及洗的白塑料凉鞋,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双黑鞋。

       半萍刚才就闻见周武兰身上的气味了。她屏住呼吸,等周武兰走了以后才痛痛快快地出了一口气……她今天刚刚剪了辫子,随便拢了拢,就和街上流行的发式一样,就出来了……她啥时候都是那种开朗爽快的女孩子。从南边传过来荣光麻的声音。她隐隐约约听着那两人的话声好像与自己有关。啥“不要脸”了,啥“丧门星”了,她只觉得好笑。我咋咧?你们倒管得宽!老不死的。管管你家的歪好儿子去哇!她照旧靠在那根铁索上,在稀薄的树阴下张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特别是那些年轻后生们。

        现在正是上班时间,铜网厂纸箱厂和窗纱厂的青年小伙子们看见她不是吹口哨就是打响指,挤眉弄眼一阵后,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半萍却是满脸严肃地只等他们过去,望望他们的背影,然后再微笑地注视着其他人。八中红联站的学生过来了可就不都是什么省油的灯了,一个个的都很野。他们要么三个人坐一辆车子,要么勾肩搭背把路遮断……他们只要一看见半萍就大喊:“那是谁家的女窟子了,等大爷多长时间咧?”有的人还冲半萍挺挺大腿:“半瓶子,让老子给你尿满哇!”一阵狂笑后,他们也像一阵风一样地刮走了。风尾留下来的是“科子”、“科子”的笑骂声。半萍也跟他们半嗔半笑地对骂:不要脸。尿你妈去哇。枪崩货……说实话,半萍对这些小伙子就说不上认真,只是想让他们看看自己,跟他们打打招呼就算了,但每次说话都是骂骂咧咧的,这让她既难为情又兴奋……不过她今天到底没有见到挠蛋蛋他们那一伙人。

        不一会儿,半萍觉得身上像火烤一样,热得她很不舒服。站了半天也觉得无聊了,她下意识地朝税务局大门口望了望。现在才两点多,那老头子还睡的了哇,现在就进去怕他不高兴了……此时税务局小礼堂那边正好传过来歌舞锣鼓的声音。已经排练开咧,今天咋怎么早了?她想马上就进去,可是见荣光麻他们还在那儿站着骂人,她就有些顾虑……等荣光麻走了以后,她才慢慢吞吞地走到了税务局门口。说来也巧,今天税务局的小门正好开着,就好像是专门等着她半萍来一样。看门的老头子今天也好像在专门等着她。油头亮脸的。见她来了,把门拉大,脸朝小礼堂一扬,就好像他们俩之间早就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样。半萍看了一眼老头子,径直就朝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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