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夏天就跟山里面一样,早晚两头凉快中午热。早晨干凉,有时候还刮点小风。到八九点还热不透,女人们还要把长袖褂子穿上。到了晚上,那股燥闷劲才能被一整天的吵吵嚷嚷声给撵跑了。不过干热濡湿的空气仍久久不散,一直要到人们睡去之后才肯悄悄消失。中午的天气,那就是一个字,热!虽然房檐和门洞洞里的阴遮很重,大人小孩们也都爱往那儿坐,可就是没有一点风,干热干热的。人们就是什么都不干,也是一个劲地流汗。再加上听半萍舅舅说的“来太原的路上,在子洪口子那儿,不知道是哪一派的光往客车里打子弹,死了好几个人。我就是拐着一条腿爬过玉茭地到了太谷城才又坐上车来到太原的”这些话,二条五号人们的心里更是郁热浮躁,惴惴不安,因为他们都知道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家人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杨秋华正蹲在大门洞洞底下擦车子。

        这是一辆女式26型的飞鸽自行车,刚买的。杨秋华很仔细,弯梁和后衣架上漂漂亮亮地缠了一圈黑胶片相纸卷。要知道这东西在当时是很不容易搞到手的,大多数人都用的是塑料布。车把上也套的是红塑料带穗套子。她还把车座往高拔了拔,整个车子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头小黑骆驼……她很惬意地擦着车子。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智斗”中的段子。

        “小秋,刚买的?”邻居们走过时都要顺便问一句。

        “刚买的。”

        “多少钱了?”

        “一百二十二。”

        “不要券!?要不要券了?”

        “咋不要了,3个半。”

        “你从哪能弄上这么多券了?给咱们也弄几个!”

        “看你说的,我从哪给你弄券去呀!我想买缝纫机还没啦了。”

        “那你那车子是咋买上的?”

        “宾馆里分配的。人家都有咧,就让给我咧。”

        “你可真能干了!”人们羡慕地走了。

        女人们干活时总是把屁股翘起来,圆圆鼓鼓的招人惹眼。现在正是大夏天,杨秋华穿的灰的确良裤子把她那宽大的胯和臀绷展得暄暄囊囊,半俯半撅的几乎占据了多半个门洞洞。现在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的人多……杨秋华正想着一会儿给父亲送饭时馍馍怎么放,菜盒是带在前头还是压在后座,突然“呸”的一声,一口浓痰滚到了她脚下。

     “你往哪唾了!你没有长眼睛!你瞎咧!”

        其实杨秋华倒着的眼梢里刚才就飘过一件米黄细格的泡泡纱。不过她没有看清楚是谁,她也没有兴趣顺过眼来再看一看,还是只顾俯身擦车子。可是这一下恶狠狠一块唾沫差点粘到她脚上,她一下就挺直了身子,朝四下里张望。可是四周没人,就是这件泡泡纱!等杨秋华看清这个泡泡纱就是李豫生的老婆王庆霞后,一股无名火,又好像是一股压抑已经很久的轻蔑仇视之火便一下子喷口而出。

        “你骂谁了?这是公家的地方,我爱往那唾就往那唾!”

        “你咋不朝你家的锅里唾了?!”

        “你爱在你家锅里胡搅哇,人家谁也爱往自己家里拉屎尿尿?臭的来来地,人家谁不知道了?”

        “你骂谁了?我擦车子了又没啦惹你,你唾谁了?!”

        “公家的地方,你能擦车子,我就不能唾唾沫?你倒管得宽了!”王庆霞把头扬了扬,刚说了这几句话,她头上就已经有了汗。

        “公家的地方!公家的地方就是你家的?公家的东西你家拿惯咧,是哇?”杨秋华也不知憋攒了多久的劲,她把抹布一摔,嘴也越来越快,几乎是不停气的一直数落了下去。“反正是公家的,都是你家的。公家的纸是你家的。公家的笔是你家的。公家的浆糊是你家的。公家的布是你家的。公家的煤是你家的。公家的汽车也快成了你家的咧!你说啥不是你家的?咱们院刚接上水管,你就涮衣服。谁见过你那得涮衣服了?一涮就是两个多钟头!咋了,你家不掏水费,别人家还要掏了。别人家谁也不是地主富农,都是靠劳动挣钱养活……”

        “你还有脸说别人家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从哪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还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还想变天,反攻倒算!你不是白日做梦了么?!谁不知道了,你家当叛徒还有传统了!老子反动儿混蛋。”王庆霞是哪一派也没有参加,她没有派性,所以她敢骂杨秋华脱离兵团这件事情。

        杨秋华听见王庆霞在抖自己的老底儿了,本不想再骂了,她觉得王庆霞太卑鄙。再说父亲被关着,现在也不是吵架的时候,但又一想,现在我还怕谁,就是李豫生在我也敢骂你。“你还一屁股屎了,还说别人了。你也尿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不是三青团的子女 ?你说人家谁了?你先把你管好就行咧,你还有资格说别人了?!”

        王庆霞一听这些话,气头也立刻上升了,她也不管不顾地骂开了。“你也先把你管好!臭婊子,你勾引人家男人干啥?你家男人不够用,是吧。勾引了一个老头子不说,还要勾引人家大男人。你要脸不要脸!你说,今天你说清楚,是不是你勾引李豫生来了?”

        其实,王庆霞的这几句话才是她俩今天一见面就吵架的真正原因。李豫生早就对杨秋华朝思暮想了。杨秋华对李豫生也是心有所仪。他们各自结婚相差仅仅一年多,可是就在这一年多两年的时间里,双方就对各自的伴侣厌倦了。虽然都有了孩子,然而厌恶之情却有增无减,各自都感到了巨大的痛苦。只不过因运动在身,形势不允许。尽管两人都想过要离婚,但又都碍于运动紧张,所以一直都没说出来。李豫生当年刚住到二条五号的时候,对杨秋华仿佛就是一见如故,两人很快就眉来眼去,暗中爱恋上了。杨秋华一开始还对李豫生的家庭出身和处境耿耿于怀,还不敢也不愿跟他葛葛扯扯,和他若即若离的,其实就是不愿陷得太深。但随着李豫生处境的日益好转,地位的日益提高,她也就渐渐地觉得李豫生眉宇轩昂文质彬彬形象高大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潇洒大方。特别是他那拉手风琴时风度翩翩的样子,更是令她羡慕不已。

        相比之下,向亦谭简直就是黑煤球一个!拿不到场面也挂不到嘴上,自己感到很委屈。再看看王庆霞,瘪小干巴,就和一个小脚老太太一样,她就想到李豫生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过一辈子呢?于是她反顾自照,觉得自己才有气质材貌配得上李豫生,因此她也就和李豫生明来暗往,只是还没有偷尝禁果,觊越雷池。然而现在她的生活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周武翔,搅得她六神无主寝食不安。这两个男人到底谁靠得住呢?她徘徊犹豫举棋不定。不过相比之下李豫生毕竟离得远些,一个白面书生,可望不可及,凡事也指望不上……中国的女人是很实际的,凡是在自己生活中没有用的男人尽管当初干柴烈火棒打不散,但是久而久之也就慢慢淡了,有的甚至反目为仇,还不如那些平平淡淡的交往。此时,杨秋华和李豫生的关系就这么微妙尴尬。他们本来也就没什么,只不过是眉来眼去,摩胸叠胯的,转过身去也就各干各的去了。谁都不会去想再见面的事……其实说起来也确实没什么意思,时间长了也就都怕见面了。远远看见了,各自就赶紧躲走了。就是有朝一日,不期而遇也不打招呼,低头一走了之……杨秋华此时满脑子都是父亲的事和向亦谭要住到十中里的事。

        她一想到自己住在宾馆里的安全感满足感,一想到周武翔马上就要过问参事室里的事了,她就将李豫生毫无感觉不痛不痒地推出了自己的胸怀。要说起来,像杨秋华这样的人对革命军人,对工农出身的干部就是像解出海这样的人,还有点惧怕,总是退避三舍的;但是对像李豫生这样的三门干部,他们下意识地就有一种轻蔑感。“李豫生?李豫生是谁了?我咋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李豫生了!是骡子了还是马了?谁天天跟李豫生在一起吃饭睡觉了?男人是个牲口,女的也是个卖×的!还恶球心了。你看人家谁正眼看他了?!”

        “破鞋!不要脸!还知识分子了,啥粪也能屙出来!你和你老子好好改造哇,要不了连做人也不配!”

        “人家是破鞋,你是绣花鞋?!多钱一双了?你还有价钱了么。怪不得骂人家是破鞋了,你自己就是个卖货,你骂人家谁了!也不知道谁勾引谁了,我说么,不是绣花鞋也上不了轿子车。俺们就是不配!”

        杨秋华的这几句话也一下点破了王庆霞不愿意提起的心事。相比之下王庆霞的感情细胞要简单的多……王庆霞自以为解出海对她那份好感照顾只是表面上的事,自己无所谓,别人也不会瞎猜疑惹出什么闲话来更不敢让金惠莲闻到她和解出海之间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来,否则让解出海下不了台,自己也难做人。她万万没有想到还是有人知道了他俩之间的隐情……是不是那次下大雨下了二班解出海接自己回家让人知道咧?还是九大游行回家正好碰上解出海路过把自己捎了一截叫人看见咧?还是那次上街……王庆霞听出了杨秋华话中有话,觉得自己的清白受到了沾污。她想这个不要脸的臭货,她眼里就看不见好事情,还是大学生了,一肚子男盗女娼。她越想越气,浑身发抖,嘴唇也哆嗦起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你少指桑骂槐的说别人!捕风捉影的证明你就是那样的人!大学生,没学上好的,尽学的是男盗女娼……我往公家的地方唾了,又没啦 唾你,你心虚甚了!我不唾你,有人唾你了。你操心唾沫星子淹死你的哇!”

        “说出话来也不觉得可笑!毛主席还畅游长江了,我怕甚了。谁大风大浪没见过了,还怕你这点唾沫星子?不要淹不死别人,倒把自己淹死了哇。真是可笑不自量。你操心有人找到你家门上把你家淹了哇!”

        ……

        太原的女人们吵起架来,就和补补丁纳鞋底一般,话紧语密,细心巧舌,一套一套的。时间长了没人吵架,还真像缺了点什么可没意思了。一旦吵起架来那就是逞才显智,掘地抠缝,爬剔搜罗,上连祖宗,下接子孙,旁捎相好……真真假假,美丑难辨;好好歹歹,善恶不分。真好比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任人发挥。那说话骂人的思路简直就和看封神榜西游记一样,别说十个男人不是对手,就是女人之间也有个高低优劣。如果不是一个水平档次的也是尽显高者风光低者庸暗,就和她们平时说话一样,抑扬顿挫,妙语连珠,美不胜收…… 这个时候路过和听见吵架出来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是静静地在一旁观看,不时飞出一片笑声来,不过却没有人出来拉架劝架。就和看两派武斗一样,都在耐心地等待最终的结局。就在他们把杨秋华王庆霞两人之间的这场吵架当做观看一台样板戏演出,还想继续欣赏下去的时候,突然3岁的李卫东破帘而出,两个小腮帮子塞得实实突突地就朝大门洞洞奔过来,后边还跟着端着饭碗一边追撵一边呼叫的李大大。

        “东东,慢点。慢点。咽下饭再跑,别摔着!”

        这个小家伙正在家里吃饭,他好像是听到了妈妈忽高忽低的声音,撂下饭碗撇下奶奶便跑了出来。他刚跑到下水道口,正好让短了一块砖的出水口给绊了一下,“啪喇”一声,小卫东展展地爬在了地上,鼓鼓的一腮帮子还没有咽下去的过油肉全被磕了出来,满满地吐了一大滩。“哇”的一声,这个小家伙号陶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周武兰也不知道她是上厕所还是听见吵架过来看动静,正好看见杨秋华在破口大骂王庆霞,她赶忙上前劝阻杨秋华息战罢兵……两家大人也都因耳背而初闻战火,现在也都赶来劝架,杨秋华和王庆霞这才停止了叫骂。王庆霞老实嘴笨。她也知道自己骂不过对手,男人又不在,没人帮腔,自己也沾不了光,她便转过杨秋华抱起儿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哭着骂着走了。杨秋华也让宋淑卿拉回了家。宋淑卿一路走一路唠叨:“你不是还要给你爹送饭去了么?下午还要回去!你也不看啥时候,现在是你吵架的时候?!”

        克华和社平此时也刚好从外面跑回来,气喘吁吁的。他们都感觉到了院子里不阴不阳哭哭笑笑的气氛,也没问个究竟便莫名其妙地各自回了各家。身后只留下一只扑向那一滩秽肉的饿猫和几个流着口水围着看猫吃肉的小孩子。近旁还有一群鸡也叽叽咕咕地想往那摊秽肉跟前靠,似乎是在向那头凶恶的猫挑衅。一个路过的邻居似乎觉着刚才的吵架还没有吵够,听着还不过瘾,一边走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这念书人吵起架来就是好听,啊!一套一套的,真有意思!”

        ……

        “妈,我的玻璃胶了?”克华在厨房和家里跑了好几个来回,掀掀翻翻,就像在找一件马上就要急用的家具,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心急火燎的。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给你爹送饭去。”宋淑卿也没好气的训斥着克华。

        “你们见我拿玻璃胶捏的蛋蛋来没有?我走的时候就搁到厨房里咧,咋现在找也找不见咧?!”克华转向了外甥女,“英子,你拿舅舅的玻璃胶蛋蛋来没有?”

         向文英看着舅舅,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紧张害怕的神色,她也没说“拿”,也没说“没有拿”,而是赶紧爬到床上躲在一边擦汗一边喘气的杨秋华旁边。

        “你别瞎叫喊,俺英英才不拿你的东西了!”宋淑卿又骂了儿子一句。她此刻已经把饭盒准备好了,再一次催促克华去送饭。

        “不是俺姐姐去送了么,咋地又让我去了?”

        “你姐姐不舒服,你去哇。”

        此时,杨秋华坐起身抱起女儿,“克华,今天我心里不好受,你去哇,啊!”她很艰难地让脸上呈现出一丝笑意来。“我书包里有两瓶药,胃优和胃得宁。治十二指肠球部溃疡的,让爸爸吃的。你拿上。你告诉爸爸,胃优一次一片,就是那个小瓶瓶里的。那个大瓶子里的一次两片。一天三次,不要忘了。”说完,杨秋华又冲着弟弟尴尬地笑了笑。“今天你去,下次我去。啊!你快点回来,下午还要到我家去了。”

        “我的……”克华不耐烦地看着姐姐。

        “你走哇,我给你找。回来保准给你找见。”杨秋华下意识地搂紧了女儿。她此刻手臂僵硬,动作迟缓,心口好像还在突突突地跳。……她突然低下头去,机械般地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

        克华冲着姐姐和外甥女叫喊了一句,这才提上饭盒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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