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淑卿提着小钢盅饭锅走在去参事室的路上。虽说已经快过清明了,但三月底的天气还是没有让一个老年人感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温暖。大风依然清洌。气温仍然没有回升。马路两旁稀稀拉拉的几颗腕口粗的小柳树稍微有些绿意。虽然是大上午,但商店菜铺并没有开几家。只是满墙的大字报一直向前延伸着,中间连个缝隙都没有。宋淑卿不识字,她只顾低头走路,不过她感觉到大字报上的大字小字红字黑字就像一个个身穿军装手拿武装带的年轻人一样在斥骂她抽打她,催逼着她往前走……她是小脚,走不快,却又想走快,只得弯着腰,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地朝前赶。她今天特意围了一条墨绿色的粗毛线围巾,上身罩了一件黑平绒斜襟褂袄。她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掖着斜襟领。她只知道前天秋华临走时说要跟周主任说说她爹的事,但不知道说了没有,说得咋样……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猜想着,不知不觉走进了政协大院。

        一进大门,一种异样的令人恐怖的感觉立刻笼罩了她。她全身一阵哆嗦。也不知是冷,还是热,她身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墙上的大字报几乎全是大字。有些大字上还打着红叉,她知道那是人的名字。只有“杨忠奎”三个字她是知道的。她的不安加重了,两腿有些发抖。她不敢看,只是猜想那上面大概写着“反革命”、“低头认罪”、“打倒”、“死路一条”和“遗臭万年”一类的话吧。有些红叉叉还滴着红点点,就像喷血一般。前边有几个人还在贴大字报还在打红叉叉……她想找一个熟面孔说说话打听打听,但没有一个人理她。她上那个大房子的台阶时,两条腿吃力地向上抬。她感觉那些条石就像压在她脚上一样,她怎么用劲也抽不出那两只小脚来。好不容易走完那五六个台阶,她想歇一歇定定神再进去,谁知大屋子里面传出话音说:“她是杨忠奎的家属,让她进来!”

        她放下饭锅,掀开中间有夹板的棉门帘,刚想进去,有几张大字报便突然盖到了她脸上,把她吓了一跳。

        “你到这里来坐吧。”

        宋淑卿看不到说话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坐的地方在哪儿。这时有个老头子过来给她指引方向。她知道这人也是个参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大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宋淑卿落座后低下头习惯地朝她熟悉的角落望去。

        地铺上空无一人,三床被褥整齐地被卷起来。每床被褥上都放着写有此人姓名的大字报,姓名上一律画着红叉叉。她立刻清醒地领悟到这是一次批斗会!大字报一张紧挨一张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屋里的空间,只在她坐的桌椅前边有一块不大的空地,那上边挂着一幅黑色布制会标。

        与她坐在一排的也都是家属。没有小孩。有些她认识,有些她不认识,彼此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不一会儿参事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陆陆续续从外面走进了屋子,个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坐在了家属们的后面。在地铺上睡觉的三个人没有进来。

        这时进出大房子的人多了,都是比较年轻的人。一架旧式座钟“堂堂堂”地敲了九下。每敲一下都让人从心底里发抖打颤。屋子里仍然静得怕人。一个30多岁一身旧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坐直了身体,握紧了语录本,好像是要等待一个什么重要的事情开场似的。这个人就是岳大鹏,一个转业军人。66年上半年他还在政协做一般秘书工作。文革开始后,他组织造反队夺了旧政协领导的权。后来政协造反队归并了红总站,他就成了政协大院的实际负责人,现在他还兼任政协机关群专小组的组长。他在会标下站定,扫了一眼长条桌后面的家属和参事们。这时有人对他说:“人都到齐咧,开始哇。”

        岳大鹏清了清嗓子:“来,咱们大家首先高唱东方红。”他起了个头,大家跟着唱起来……接着他又带着浓重的鼻音腔高呼:让我们首先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大家跟着他连呼三遍。然后他又让人们打开《毛主席语录》第××页,诵读上面的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岳大鹏呼口号时浓重的鼻音,让每个人都像感到天气冷暖失调自己也得了感冒一样,都在抽搐清擤自己的鼻子……就在大家都还沉浸在口腔亢奋和鼻腔难受之际,突然他大喝一声:“把历史和现行反革命分子严罟篁、余柯真、杨忠奎带进来!”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吃了一惊。大家都紧张地抬起头来——门帘揭起,三个年轻人带着三个脖子上挂着纸牌子的老头子走进了屋里。这时口号声顿时响起:打倒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打倒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历史反革命分子严、余、杨!粉碎阶级敌人的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反革命分子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口号声此起被伏,声震屋宇。此时,宋淑卿的心跳猛然加快,牙关发抖,尽管语不成句,但她也不得不跟着喊。她看到三个老头子站在会标下,蓬首垢面一律低着头。中间那个胖胖的低个子她熟悉。 这个人姓严,解放前当过县长。他们两口子都是南方人。他老婆是个乐观人,爱说爱笑,平时两家也有些来往……这时,宋淑卿下意识地用眼睛向四下里寻找。她看见她熟悉的那个女人坐在条桌左面的边边上,通身黑色,头上围着一条黑头巾,坐在那里就像一只缩了头的乌鸦一样。站在严罟篁右面的那个高个子她不认识,抖抖缩缩的,看起来他就姓余吧……宋淑卿没敢抬头看杨忠奎,她只用眼角余光感觉到一个灰黑的身影子。她想抬起头来,但她立刻觉得周围有好多双眼睛或冷漠无情或兴灾乐祸地盯着她,就像自己也是被揪了出来示众的一般。

        “现在揭发批斗会就正式开始咧。”岳大鹏说。“根据前一阶段大家的揭发批判和反革命分子本人的坦白交待,有些重大历史和现行问题现在已经基本上搞清楚了。这说明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要不了又要让多少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和反革命分子蒙混过关,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埋藏在我们身边,随时准备配合帝修反,颠覆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现在大家已经认识到这是一伙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分子,他们血债累累,罪大恶极。不把他们的伪装剥下来,揭深揭透批倒批臭,就不能消除隐患,就不能教育大家,就不能清理好阶级队伍,把一打三反引向深入,就不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现在看大家还有什么要揭发批判的,请大家踊跃发言,不要错过每一件事情,甚至是小事情。”说到这里,他停了停重新点上一根烟,然后眼睛对准后排,“这也是你们清算自己过去的历史,站到人民的立场上来,积极进步,重新做人的一次机会。行咧,请你们发言哇。家属们有啥要说的,也请你们配合好……咱们就先从严罟篁开始。”说完,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打开一个牛皮纸笔记本。

        后排的参事们中间有了些轻微的桌椅响动的声音,揭发开始了。有三个人是在念自己预先写好的书面批判稿。他们除了大骂严罟篁出身富豪,为富不仁,一贯反共,极端仇视社会主义外,也没揭发出什么新的罪行来。

        在每个人发言的间歇都有人带领大家喊口号。等口号声落下来后,岳大鹏指着严罟篁说:“刚才大家检举揭发的都很重要,这些都是严罟继续与人民为敌的思想基础,不过咱们还是应该围绕着他和他的叛徒哥哥之间互相勾结狼狈为奸,杀害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的事情检举揭发,看看他俩还有什么事情隐瞒没有交待。(严罟篁的哥哥曾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解放后在国务院某部当副部长。由于这层关系,严罟篁在参事室里很受尊宠,党员干部们也对他另眼相看。文化革命开始后,他的哥哥成了叛徒,中央专案组几次派人到太原来调查他们兄弟俩与一批共产党员被枪毙一事的关系。受此事牵连,严罟篁被专政隔离。)……严罟篁,你还有啥事没有向组织交待?你不要像挤牙膏一样,挤一下,说一点,特别是你叛徒哥哥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向组织交待。你说,你还有什么问题!”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严罟篁不老实交待,绝没有好下场!”口号声又震荡在大房子里。

        “这件事我已经向……交待了,再也没得说了。”严罟篁是四川人。他把纸牌子往下拽了拽,扭扭脖子。他觉得很难受。

        “你还狡猾抵赖,死不认账!你说,为啥你哥哥跑咧么,其余的人都让你屠杀咧!”旁边一个年轻人质问严罟篁。

        “他是突然回来的,预先谁也不知道。”

        “他回来干啥?”

        “他说让定了死罪的共产党员写自白悔过书,可不可以减刑释放。我说,不行。我只是个县长,没这个权力。要伪省主席说话才能放人。”

        “他还说甚来?”

        “说让我跟他到解放区去。”

        “你为啥不去?”

        “……”严罟篁整个人都好像抖动了一下。

        “从这就可以看出你是个死心踏地的反革命!”

        这个时候开始有人用皮带抽他,他全身朝前晃了晃。接着又是一阵口号声。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动?”

        “没有啦……我不知道。”

        “严罟篁,你哥哥是咋地不管那些共产党员的死活,他一个人逃跑的?”

        “县警察局已经知道他回来啦,让我抓他……我就让他走了。”

        “为啥他逃跑了,你们就屠杀烈士,这之间是啥关系?是不是他出卖了这些共产党员?你不要为大叛徒开脱罪行。他叛变投敌已经不止一次咧哇,你也隐瞒不了我们。你说,这之间到底是啥关系了?”这是岳大鹏在问。

        “他跟执行死刑没有啥关系。他走了以后,我去跟中统局的人说让共产党员写自白书的事。中统局的人说不行,已经晚了。”

        “你胡说!你是为自己抵赖。你说啥时候搞得大屠杀?”

        “就在那两三天里……我也记不得了。省城派人监得刑。”

        “这时候,你干啥来?”

        “……”

         “你是配合他们杀害共产党员,你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据说还有的人被活埋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严罟篁带着恐惧的神情抬了抬头。

        “11个被杀害的同志,有四五个是被活埋的。你当时是县长,手握生死大权,你就是刽子手,还敢说不知道!”岳大鹏越说越气。“严罟篁,你这不是继续隐瞒你的重大历史问题,包庇你的叛徒哥哥,这是啥!”他快步走到严罟篁面前,抬起手来连打了严罟篁几个耳光。严罟篁被打得脸色青紫,嘴里发出“哼哼”的喘气声。这时有个年轻人又朝严罟篁的屁股上猛蹬了一脚,严罟篁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地上。

        “把他揪起来!”

        严罟篁像被捆绑的猪一样被扶稳站好后,人们看到他已经满脸是鲜血和灰土了,纸牌子上也涂上了血。宋淑卿被这场面吓呆了。她按住胸脯,赶快低下头去。令人发抖的口号声再次响起。

        “同志们,不管严罟篁如何狡猾抵赖,现在我们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严罟篁和他的叛徒哥哥,一个提供名单,一个进行屠杀,杀害了大批共产党员和进步群众。这个血案今天已经真相大白。这是深入揭批刘少奇叛徒集团取得的重大成果。能在我们参事室里挖出这样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真是大快人心。但千万 能麻痹大意,以为这就没事咧,其实严罟篁狡猾得很。平时看他嘻嘻哈哈的,心里面老想着要变天,蒙蔽了我们很多人。大家有啥揭发的,要继续谈,要狠狠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岳大鹏又一次动员大家。

        参事们又陆陆续续开始发言了。有的参事问严罟篁:“你家的书架上一直摆着沈从文的书,你是不是还留恋旧社会?”有的问他:“严罟篁,有一次开完学习会,你说:‘按照马克思主义,凡是暴力革命都是合理的进步的,可是又要对辛亥革命一分为二,那是不是对其他暴力革命也应该一分为二地看'。你说,你这是啥想法了,你是不是要否定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有个年轻人插嘴说:“这是别有用心!真是反动透顶!”这时岳大鹏带头喊起了口号。

        “你说,你说过没有?”

       “我当时是针对张献忠……”

       “你诬蔑农民起义就是诬蔑我们党!”

         严罟篁又挨了几个耳光。

        “严罟篁,你说你和你的叛徒哥哥解放后没有任何来往,你没去过北京,他也没来过太原。那63年你老婆去北京干啥去咧?你不领上她去,她一个女人家能自己去?你老实交待,你老婆是不是联络员,你是不是和你的叛徒哥哥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老伴是去看病去了。我的大儿子陪她去的,我没去。”

        “是不是在你哥哥家住的?”

        “是的。也住了几天医院……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你们可以问问我老伴。”    “问问他女人。”岳大鹏说。

        那个像缩头乌鸦一样的女人被叫了起来。她灰青的脸上皱纹很深,眼皮泡肿,完全不像以前那个爱说爱笑的女人了。宋淑卿听她说过自己五四时期正在做学生,还参加过游行示威呢,后来抗战爆发,又当过川东妇女抗敌联合会的秘书长……看到她的变化,宋淑卿也自卑起来……这个女人说话语无伦次,断断续续,没说几句,就被喝断了。

        “严罟篁,生活腐化,低级趣味。他和他老婆上班下班出门进门都要亲嘴。我说过他,你这是学资产阶级那一套,唯老不尊……他说,我们两口子是开个玩笑……你说,你这是搞的什么一套?”提出质问的是刚才领宋淑卿入座的那一个参事。说话的时候,大房子里响起了一些笑声,出现了一阵骚动。

        “噢,还有这事咧!这说明严罟篁是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五毒俱全的反革命资产阶级分子。”岳大鹏显得又有了精神。

        ……

        一阵口号声落下来后,有个年轻人说:“严罟篁,越老越下流咧,越反动咧。来,让他们表演表演,让大家看看他是咋地亲嘴了!”两个年轻人过去把严罟篁的女人拽了过来,命令他们两个人亲嘴……那两个年轻人各按住一个人的头往一块碰……两颗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连推了几下,那老女人也是满脸血污了。严罟篁又一次摔爬在地上……他被拖到地铺上去了。

        下一个被批斗的是余柯真。他的罪行就是61年62年给台湾的军政要员写信的事。当时组织上号召参事们都给自己熟悉的台湾国民党伪官员写劝降书。劝他们反攻大陆已是痴人说梦,不如认清形势,趁早弃暗投明,回到人民的怀抱,不要再给蒋介石当替死鬼了,否则就是千古罪人。这些信件是要审查的,并且不准暴露国家和当地各行各业的机密。当时几乎没有人愿意写这样的信,都觉得分寸不当,会受连累。经过再三动员,余柯真认为自己是黄浦出身,在台湾同学多,写的信影响可能会大一些,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供多人传看的信……信还没有发出,很快便被打了回来。

        说是信上面暴露了太原和家乡的工农业建设情况,是透露国防情报。当时对这件事也没有深究,就搁下了;余柯真从此也没有再写过这类的书信。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这件事又被重新提起,这就自然成了余柯真此次被专政审查的主要原因。余柯真曾为自己辩解说:当时自己面对祖国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又感到台湾国民党集团的前途渺茫,他为自己的同学们感到痛心,替他们感到可卑可叹,于是他兴到笔随就写下了“弟本罪躯,欣逢盛世,目见身历,愿与诸兄共享:汾并平畴,视野雄壮。北建钢铁化工,南蓄稻麦牛羊。市东百姓乐业,西郊重轻并张。吕梁藏兵,枕戈待旦;太行卧虎,铁壁铜墙。云岗与普救朝夕相望,高天共厚土四季呈祥”的句子,此外并无多想,更没有泄密的用心……但对他的这些辩解,并没有多少人相信。反而越使群专小组和革命群众认为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越加暴露了他想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妄图夺取他们失去的天堂的狼子野心,是个十足的历史和现行双料反革命分子。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不过余柯真人望还不错,其它也没什么口头言行。在整个批斗过程中,他态度还比较老实,有一种低头认罪的样子,也就没有挨打。除了责令他继续交待自己的罪行外,也就喊一喊口号,批一批斗一斗草草过场了……

        最后轮到了杨忠奎。这个时候宋淑卿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他的背驼了,再也不像以前那种方方正正挺挺直直的样子了。稀疏花白的头发像一堆乱草,有几根还弯弯地立着,眉棱骨越突出了……面颊凹陷,脸呈土紫色,像一具猿人头盖骨。上半身明显地缩短了一些,两条细腿呈八字型支撑着那个像纸牌子一样的身躯。在批斗前面两个人时,他一直没有抬头,两只手扶着那个纸牌子。这回轮到他了,他被推到了刚才严罟篁站的位置……宋淑卿只知道他是闹胃疼而瘦了,并不知道他还有其它方面的压力。宋淑卿半低着头坐着,但眼眶里始终晃动着杨忠奎那黑黑的影子。

        杨忠奎自打被隔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些问题以前没有说彻底,这回又让给抖了出来,而且从强迫他交待的架势来看,问题还很严重。他反反复复地过滤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认为自己解放前做的事情,该说的都说了呀!交待材料也不知写过多少遍了,天天写,总怕漏掉每一个细节。他总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解放后,镇反土改,三反五反,反右,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四清,自己也没什么“恶毒”的言行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越想越不知头绪,越想越头痛,神经衰弱,甚而至于胃疼。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因交待不老实挨过轮番殴打,站过茅坑,跪过门槛,被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人倔,话犟,口气冲,平时得罪过不少人,所以现在很少有人同情他可怜他,有人甚至还骂他朝他唾唾沫,天天脸上身上都有唾沫星子,有时还有粪点子。他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得罪过人,别人乘机报复,栽赃陷害!即使那样,也应该有点话头和事由呀,总不至于凭空捏造,无中生有啊……随着审查的深入,他写的有关解放前的材料,都被认为是老调重弹,开脱罪责,越来越不受重视,因而也就责令他停写了。有关解放后的交待,又总认为他言不及义,避重就轻,妄图继续隐瞒,顽抗到底。尤其是他外出的情况,让他反复陈述,反复写材料,甚而至于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交待出来。至此,杨忠奎也就越来越明白,他的问题出在离开太原外出的事由上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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