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加索山脉和中西伯利亚高原形成的冷空气正越过巴尔喀什湖和贝加尔湖,形成一股较强的高空气压,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影响我国西北和东北地区,预计气温将下降5到10摄氏度。另外,华北和西南地区也将受到这股较强冷空气的影响,气温将普遍下降。请各有关部门做好防风保温的各项准那工作。……”

        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中午12点半用记录速度播出的气象预报。

        克华每天中午送饭回来都要一边吃饭,一边等着一点钟广播里教唱样板戏。本周教唱的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克华特别喜欢听这一段。时间一到,他把碗一推,站在凳子上,头贴住广播盒子就认真地一字一句跟着学唱。

        三月初,克华他们接到学校通知,说是为了庆祝九大召开,所有学生都得返校,为大游行做各项准备工作。像他们这样算是已经毕业的学生也得回去。要人人庆祝,个个宣传。他们上午到学校,老师给读读报纸社论,下午就制作标语牌,给低年级的同学打煤糕。不过,他们还得每人替自己制作一个忠字型的纪念章和一朵大红花。这几件事情做起来并不麻烦,时间也很充裕,所以他们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玩。克华因为要送饭,中午放学时,他总是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学校,快步往家跑。一回到家里,拿起妈妈给他准备好的饭锅饭盆就走。他生怕在路上遇到同学,尤其怕有人问他去干什么。他总是低着头赶路。每次走出家门,他都有一种恐惧感,怕有人追着骂他打他,他就想快快送完饭就回来。一回到家他就放心了。就这样,仍免不了有些半大小子拿东西砸他,砸他的饭锅。其实他快快回到家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跟着广播学唱样板戏。广播盒子一家一个,是去年安的,每家出了两块钱。盒子底下吊一根长线拉开关。杨家就把它安在西墙毛泽东像的旁边,下面就是他们家吃饭的桌子。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广播盒子里传出深沉圆润舒展的唱腔。宋淑卿在院子里和邻居们聊天。

        “爹——”广播里传出李铁梅的哭叫声。

        “唉——!”院子里响起解社平大声答应的声音。就好像是在那儿专门等着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他总要大声答应一声,惹得院里的小孩子们跟着他一起起哄。金惠莲咬牙切齿地骂几句,大人们也趁机笑一笑。

        克华不理睬院子里的喧闹,仍旧一字一句跟着唱。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呀奶分忧愁——”克华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动作来,脚下的凳子也跟着晃晃悠悠。宋淑卿这时已经回到屋里,坐到床边边上,直瞪瞪地看着儿子……

        “你爹没出啥事吧?”宋淑卿等儿子从凳子上下来后,赶紧问了一句。

        “没有。噢,对咧,俺爸爸说,参事室的人让你30号,就是后天到参事室去。说要开会了。家属们都要去了。拿上语录本。”

        “你爹没有说开啥会?”

        “说来,我也没听清楚,反正是时间可长了,让你把那天的饭也拿上。”

        “让不让你去?”宋淑卿焦急地问道。

        “俺们还要准备九大游行了,我跟俺爸爸说来。我爸爸问了问那人。那人说你家小孩就不要来咧。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去。”

        宋淑卿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在想后天这个会到底是啥内容。是迎接九大座谈会?不会。开这样的会,不会让她这样的家属去。是声讨苏修的会?她想这么多天来,一直报道苏联人在珍宝岛上的暴行。人们上街游行,街道革委会也开了大会,还要让每个院都挖防空洞。听说过了清明就要挖,是防原子弹的。参事室可一直没有动静,会不会是开这样的会?不会。宋淑卿马上就否定了。因为这样的会,她也没有资格参加,自然有模范家属去……宋淑卿越想越不安,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想这个会肯定和杨忠奎他们被专政的三个人有关。要不也不会让家属们全去,连小孩子也要去……想到这里,虽然有些烦心,可她转念又一想,就是么,这么多天了,也该有个交待呀。肯定是要处理他们,让大家受受教育。宋淑卿随即给自己宽心道:这也好,看人家咋处理了……处理了,又多会儿才让他们回来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手里拿着给克华做的鞋帮子又回到院里聊天去了。

        三月底的太原,天上的云已不那么厚,一过了中午,太阳便把地面晒得暖融融的了,就连煤池边上的木板砖块也退去了阴湿,显得异常干爽。浓浓的醋味不时飘来……这是杨家的煤池。木板上已经坐了两个女人,一个是金惠莲,一个是李大大。丽萍和聪莉正蹲在旁边玩抓羊拐。这两个女人只要天气好,一没事就爱坐在这里聊闲话;再加上宋淑卿,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台戏已不知演了多少年,进出二条五号大门的人,都能听到这几个女人家长里短嘻嘻哈哈的谈笑声,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不过就这么一道极其普通并不起眼的大院风景也有人看不顺眼。

        这个人就是宋淑卿的闺女杨秋华。

        她曾竭力阻止自己的母亲去聊天。她觉得几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坐在一块儿聊天,只会东家长西家短,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往出抖,没有啥意思……说不定还会惹出是非来。她管几个女人的聊天叫说闲话。所以她就不让自己的母亲去说闲话,只让她在家里呆着。为此她专门给宋淑卿买了茶叶,好让她在家里泡着喝,还拿了医院里的画报回来让她解闷。但这些都是白费劲,过不了几天,在家里憋得实在呆不下去的宋淑卿听到外面的喧笑声照例坐不住……她东张西望一阵子,干脆把画报一扔,端上茶杯子就出来了,一聊又是大半天。时间一长,宋淑卿也就由偷偷摸摸变成公开的了。后来,秋华知道也管不了母亲,索性也就眼不见为净了。只是有时候让她碰上,难免要斜视这几个女人一眼,并把妈妈叫回家里来数落一顿。宋淑卿也嘟嘟囔囔争辩上几句就算了,接着母女俩就去谈自己家里的事去了。

        今天宋淑卿一出门就看见半萍也从家里出来,手里一边拽线线(就是把做绒衣绒裤的边角料撕成线团子。这和下面提到的缝手套一样,在当时是一种补贴性的家庭副业劳动,由街道革委会组织,并付有低微的报酬。这种劳动在城市家庭妇女中间很普遍),一边大声问金惠莲:“妈,咱家的线线拽完咧,你看多会儿去再秤上几斤?”

        “你这么大闺女咧,不会自己到四条去看看,干啥也要靠大人。我现在连手套还缝不过来了……谁替我缝了?”金惠莲停下手中缝手套的活计骂着自己的女儿。在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后,又继续做她的活计去了。

        “这醋味道好,能治感冒。”李大大张了张嘴,也想打喷嚏,但始终没打出来。

        “你家丽萍啥也不干,成天光知道耍。我让她到四条去看看线线来咧没有,她说那有狗了,不敢去……我一个人也不敢去。”半萍眼中流露出一丝胆怯的神色。

        “你以后替我缝手套,丽萍拽线线。”金惠莲圆撮着嘴,怒目盯着两个女儿。

        “我不拽。”解丽萍头也不抬地只顾抓羊拐。

        “你敢不拽!你不拽线线,黑夜你就不要吃饭……我把你的羊拐给扔了。”金惠莲用脚扫了一下地上的那四颗羊拐骨。

        丽萍和聪莉拾起羊拐骨就跑开了。

        “……妈,一会儿我去哇。她不去算咧。”半萍善解人意地安慰母亲。

        “半萍,拽一斤线线多少钱?”宋淑卿问了一句。

        “5分钱。”半萍说。

        “来了货,你也给我秤上十斤……没事了,我也拽拽线线。”宋淑卿的心境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

        “你不缝手套啦?”李大大笑了笑。

        “眼睛看不见了。闺女也不让我缝了。”

        “其实,拽线线比缝手套合算……又要钩指头,又要纫针缝套套,可费眼了。缝一打两毛钱,挣这两毛钱得两天多,三天。拽线线,我一天就能拽四五斤,就是两毛多……又不费眼,坐在那儿就干咧。听说这两天秤线线的人可多了,每人只能秤五斤。你大大还想一次秤上十斤,谁能给你做到了。”金惠莲这么一说,几个女人都笑了。

        “眼睛快瞎咧,瞎眉杵眼的。那天把买粉条的38号看成买豆腐的33号咧,克华也没看拿上就走。他和社平好不容易挤到跟前,人家一看号不对,还把克华骂了一顿,豆腐也没买上……克华回来好跟我生气,要不是他姐姐回来,他还要跟我闹了。”宋淑卿用牙咬着鞋帮子,也不知道她是在跟谁生气似地说。

        “你看他大大,能把号看错了。你还用不用?这个月,我还有两个号没有用。”金惠莲又笑着说。

        “他李大大给了一个号,够吃了,不用了。也没钱啦。”

        “你大大又说她没钱咧。”

        “就是没钱了么。一个月36块钱,够吃了,还是够花了……唉,你们不是补门帘去呀,多会去了,把我也叫上。”宋淑卿问了一下。

        “开了九大咧。5月份哇……要去就下午去,上午你不是还要给他大爷做饭了?”金惠莲说。

        “那几天我把秋子叫来给他爹做饭。”

        “听豫生说,你闺女调到省革委啦?”李大大问。

        “人家东院她周大姨给办的。说是给领导当保健医生……武兰她嫂得病咧,还挺严重,反正是不好的病。武兰挺着急的,说是让小秋给她看看。”

        “你家女婿愿不愿意让她去?”

        “那也是个倔巴鬼。他说秋华是兵团的,省革委里头都是红总站的,你去干啥去呀……这不是背叛组织。小秋说她早就不是兵团的人咧,谁也管不了她。她现在哪一派也不是……他们可吵来。我也顾不上管他们,由他们哇。”

        “你家小秋没啦说,那里好不好?”金惠莲看着宋淑卿问了一声。

        “她说,尽见些大干部……现在在迎泽宾馆里上班。白天也没甚事,就是值夜班。一晚上不能睡,还要来回跑家……就是黑夜累。”宋淑卿淡淡地说了一句。

        “她累啥,她要比起俺家庆霞来强多啦!庆霞一夜挡车要走多少里路?”李大大有些不高兴。

        “可是她身体不如庆霞好呀。”宋淑卿知道自己把话说过头了。

        “生在福中不知福!老解就看不惯她。说你家秋华是小姐出身,没大没小。他都那么大咧,还是老解长老解短……老解说,秋华要还是这么叫,他就不答应咧。”

        宋淑卿笑了笑。她本来不想说话了,可是她又一想,自己的闺女自己了解,她就那么个样子,又胆小又任性,你又说不动她。宋淑卿为了让金惠莲消消气,就说:“她是吓得……小秋见了你们家老解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见了就想跑……她那是吓得!她哪敢叫他叔叔,她是不敢叫……你家老解比她大几岁……就那她也应该叫呀……我说她,她又不听。”

        “大几岁,那也是在辈上了呀。人家庆霞和她一般大就能叫出口?我看还是个思想问题,都是让她老子惯得。”金惠莲把手套放下,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

        大墙后面传来铁锹翻醋糟的声音,又一阵浓浓的酸味袭来,金惠莲和李大大都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喷嚏。“你家老解对庆霞挺好。”李大大兴奋地说了一句。

        “武兰对小秋好。”金惠莲赶紧说了一句。

        “不是对秋子好,是对她爹好!”宋淑卿说。

         话音刚落,几个女人又笑开了……

        “男人们就是贱,你对她越好,他就越兴得他不知道该姓啥咧。你要是不理球他,他也就是个那球是!庆霞那么老实,豫生就是看不上人家……老嫌人家这嫌人家那,可是对秋华就那么好。”金惠莲有些愤愤不平。

        “可是他也怕庆霞。庆霞一生了气,几天不说话,他也老是说好话赔笑脸。庆霞生起气来也挺厉害。”李大大胖胖的脸上容光焕发,她把手中已经补了一只膝盖的蓝劳动布裤子抻了抻。

        “我家老解也是那……那会儿他还没反正了,在国民党里头开车,可牛气了。我对他那么好,我哥和他还是好朋友,就那他都不理你。反正我就缠住他,他跟那个河北的女人也没好成。”

        “反正?…………‘反正’是啥?”李大大有些不解地问。

        “就是在战场上起义。后来那女人看见他跟了解放军咧,就把他甩咧跟一个做买卖的跑咧……他那会儿也不牛X了。谁也不理他,他才回心转意了……现在想起来还让人伤心了……”金惠莲叹了一口气。

        “解出海也是小小就没有爹妈了,是不是?”宋淑卿打破了沉默。

        “可不是了。他家可穷了,要啥没啥。他原来叫初海,‘初中’的‘初’,是老大。后来到了解放军里,他说我这是跳出火坑脱离苦海了,就叫成现在的‘出海’,‘出来’的‘出’。你以为他那会儿是个甚了,穷光蛋是个。”金惠莲用手擤了一下鼻子,又恢复了笑脸。

        几个女人又把话题转到了挖防空洞上。说是过几天就要挖,是街道黄主任说的,她儿子挠蛋蛋已经在他们门洞洞院里开始挖咧……这时从八中操场那边传来敲鼓的声音,还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口号声。

        “我现在就不能听这敲鼓的声音。一听就心跳,晚上老做梦。”李大大说她几天来一直做恶梦。

        “说起做梦来咧……说起来挺奇怪的。咋天黑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么一个女人可漂亮了,就和那演戏里头的人一样……大红衣服,盘得头,头上还插得花,就和六月雪里的窦娥一样从天上就给下来咧。人家还给我跪下,跟我说你们不要挖我的坟,里头又没有埋得金银财宝,尽是些死娃娃。你们要是挖了我的坟,老天爷就要在你们院里的大人娃娃们身上出气……她一说到这儿,倒把我给吓了一跳,一下我就醒咧。”金惠莲瞪着圆圆的小眼,一眨不眨地说。另外两个女人屏声静气地听着。

        “都半夜咧,我也睡不着咧,就叫醒人家老解,跟他说……老解说你尽做些啥梦了,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迷信……还把我给骂了一顿。”

        “这梦只有你敢说,我们做了也不敢说。”“宋淑卿不敢往下深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时从李家传过来孩子的哭声。不一会儿,王庆霞抱着儿子卫东来找婆婆,说她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想哄着卫东睡一会儿,可是睡了没一会儿,这小东西就醒了,怎么哄也不睡了……她就把他抱出来了,来找奶奶给看着……王庆霞头发蓬散,只是用卡子随便别了几下,身上披了件蓝底大牡丹花棉袄。她把孩子一放下就往家里走。这时候杨秋华正好从外面进来,两个女人打了个照面,彼此只是笑了笑,就各自走开了……

        丽萍和聪莉也不知道多会儿又转了回来。丽萍一见她妈就说:“妈,你家半萍光说我,她光往税务局跑,她咋就不说了!俺们去了,她还告给看门的×老头(指毕俊义)不让俺们进去。你家半萍可坏了。”

        “你不要光说她,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一天就知道扑……人家聪莉她妈可没有活了,成天跟得人家扑……等一会儿,你二姐秤回线线来,你就拽线线,哪也不能去。”金惠莲对两个女儿各打五十大板,这是她处理儿女官司的一贯做法。

        此时,院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的踢球声,还有男孩子们的叫骂声。半萍没有搭理丽萍刚才说的话,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安,手里加紧拽那已经剩下不多的线线。不多一会儿,她拽完了,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跟她妈妈说“我上茅房去呀”,转身就走了。

        就在金惠莲母女说话的当口,杨秋华把自己的母亲叫回了家里。她着急地问克华参事室开会的事。克华把刚才向母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啪啪啪”突然从后窗户上传来几声令人心惊肉跳的砸石头声。家里一下子出现了一阵难忍的沉默。等姐姐不再问了以后,克华就说“我踢球去呀”,话还没有说完,他撂下母亲和姐姐就跑出了屋子。屋里只剩下姐姐和母亲去商量后天开会去的事了。

        克华来到巷巷里,见门洞洞里的挠蛋蛋他们正在对着墙踢球。挠蛋蛋一见克华出来,就对社平说:“白壳子(克华的外号)出来咧,你们院又来了一个。人够咧吧,要不了再把少奇(指周奇)叫出来!”

        社平就让克华去叫周奇。克华在周奇他妈妈的窗户底下高声大叫:“少奇!少奇!”说来也巧,周奇此时正好在南屋跟妈妈说话,听到窗外的叫声,他探头向外看了看,说:“我一会儿就去。”外面的人听不见,他只好打了个手势,表示待一会儿就来。

        ……等到周奇出来以后,挠蛋蛋就开始分队:“你们院的一队,都是红总站的,俺们红联站兵团的一队。”社平马上说:“谁说俺们院都是总站的来,少奇和白壳就不是。你看你分球的这队哇!你们那面那么好,俺们这面一点都不沾气。”他显然对挠蛋蛋这种偏心的分法很不满意。他觉得少奇还会踢两下子,白壳完全是个吃才,根本不能当人用。挠蛋蛋他们那面人高马大,又都是会踢的,谁能踢过他们了?!

        “就这哇,社平。”周奇眯着眼睛笑迷迷地说。“咱们好好踢,他们不一定能踢过咱们!别看他们人多。”

        “少奇,你踢中锋哇。白壳踢后卫,我给咱打前锋。其他的人还跟以前一样……”社平果断地分拨站位。挠蛋蛋他们那边也早就布置好了。他是前锋。

        “他们守门的不行,接不住球。”社平看到对方的布阵后兴奋地说。“少奇,你只管传球就行咧。不要让他们过来。”

        ……

        其实挠蛋蛋心里早就有数了。他今天来的时候就跟自己的人说,二条五号的全是红总站的,今天咱们非踢赢他们不行,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工人阶级的厉害……不过他还有一样更兴奋更急迫的心思,那就是想坐一坐开一开社平他爸爸开的小卧车。

        这人从小就想开汽车。只要是看见有汽车停在那里,他总要上前去摸一摸开开门按按喇叭。他小时候爱追车,一追就是好几条街。为此他摔过不少跤,鼻青脸肿的,也挨过不少打。可他就是改不了,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大……现在他只要看见司机不在,他就想试着扭开车门钻进去转转方向盘,挂挂档。只要你能让他开开车,你让他干啥都行。这是个见车不要命的主儿。

        “社平,老规矩。你说哇,今天赢了你们,你输啥呀?”球还没有开场,他把社平叫过来说。

        “输啥了?你说哇!”社平愣愣地说。

        “……你爸爸的车开回来了,让我开一开。”

        “滚球你的哇!上次让你坐了坐,你坐进去就行咧哇,还要按喇叭,让俺爸爸骂了我一顿……他跟我说,要是我再让你开,就要敲断我的腿。你还要开了?!不行!”社平气很冲。

        “你是不是怕输了?输不起就不要踢……”挠蛋蛋一边踮着球,一边把脸转向他们自己的人说。

        “谁怕输了?你咋知道俺们要输了?”周奇说。

        “不怕输么,不敢打赌?”挠蛋蛋斜着眼说。

        “谁输了,给蛋蛋(一种玻璃球)……输一场五颗蛋蛋……不,输一场十颗蛋蛋,行不行?”社平说。

        “我才不稀罕歪烂蛋蛋了……我多的是,你要多少了?!”挠蛋蛋有些不耐烦了。

        ……

        “社平,你要让他开爸爸的车,我可要给你告爸爸了啊!”这时突然从女厕所窗户里传出来一个女娃娃的声音。这是丽萍在提醒社平不要答应挠蛋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几个女娃娃就钻到厕所里了。嘻嘻哈哈了一阵后,此时她们正在看巷巷里的男娃娃们踢球。

        “我知道!”社平冲着厕所吼了一声。

        邹聪莉也在劝哥哥周奇不要再踢了。半萍却抓住窗棂对社平说:“社平,怕甚了!踢就踢,要是输了,我跟爸爸说……到时候要是爸爸把车窗户锁上了,也不怨咱们。”

        “是哪个女丕子了?在茅房里面跟男的说话了?耍流氓了哇?”挠蛋蛋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哄笑。

        “你才耍流氓了。你忘了你干的那些事咧,还让人恶心了。”半萍的话也在厕所内外引起了笑声。

        这显然指的是挠蛋蛋在学校里做的那些事。挠蛋蛋本姓步,51年7月29号凌晨一点出生的。老家在河北,祖辈是回民。他父亲解放前是太原的一个搬运工,母亲是家庭妇女。在解放太原过程中,他们两口子为解放军进城作过内线向导,因此受过立功奖。解放后,老步在搬运社当了个主任。他老婆姓黄,在半正街居委会也当了个主任。这两口子后来又都入了党。他们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刚解放不久又添了这么个儿子,当时他们夫妻俩真是大喜过望。当妈的按照民间习惯给宝贝儿子取了个乳名叫孬蛋。老步却一直想让儿子成大器,就照当时的风气给儿子取大名叫泽东,跟他们的姓氏合在一块就是步泽东。这个大名当时谁都说好……不过孬蛋从小就愣,又加上娇惯,谁也怕他。老步早先得过肝疼病,60年的时候因为吃不饱肚子经常吐黄水水,后来又转化为肝硬化,不久便死了。老子一死,这小孬蛋就更没人敢说敢管了。上学后,他也不愿意用功,连留两级。文化大革命以前他留级到和半萍一个班,在八中上初二。挠蛋蛋平时上课是既不听讲又无所事事,不是这抓抓,就是那挠挠,不是扰乱别人,就是折腾自己。他还老是有事没事就爱隔着裤裆挠痒痒,就好象那里有捉不完的虱子和跳蚤,老得抓挠一样。坐在那里总是显得坐立不安东张西望,看见他十分难受……太原人习惯叫人小名。大家本来就叫他“孬蛋”,这时不知道谁跟同学们说,咱们把他的“孬”字改成“挠”哇,干脆就叫他“挠蛋蛋”哇。这个提议一出,同学们立刻赞同,于是大家就都喊他“挠蛋蛋”。这个叫法就一直叫到了今天。

        运动开始后,学校完全停了课,挠蛋蛋更没有约束了,穿一身黄皮,成天东游西荡。追汽车,抢军帽,打群架,谁到了半正街都怕遇上他。他甚至连生人都要给你找点麻烦……武斗开始后,他的好朋友是兵团的,他所羡慕的十二中红旗战斗队也是兵团的,自然他的观点也就倾向于兵团红联站,视红总站和决死纵队为仇敌。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谁是红总站的了?我操他妈了!”起先他从铜网厂的朋友那里要来了一支自制的粗砂驳壳枪片子,成天提在手里吓唬人,后来又换成了一支小口径汽枪,有时候他灌上铅弹就敢朝人打……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武装带、弹簧鞭、攮子和警棍,把经常和他相跟在一起的男娃娃们组织到一块,说他们这是马路兵团,是兵团的下属组织,是为了保护半坡街红色政权的。他自任队长,经常在半坡东西两街、后半坡、府西街、西羊市和新建路一带拉帮结伙寻畔惹事。不过他也有一样别人不及他,那就是他从来不谈女人的事。别人一在他跟前说女人,他就骂,好象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女人那么一回事儿。他觉得男女只要在一起,就是搞流氓,就得“镇压”。有时候遇上一对男女路过半坡街,他不管认识不认识、年龄大小、人家是什么关系,他就要叫上他的那一帮子弟兄们围追起哄打石头骂流氓,直到叫人家跑着离开半坡街才罢休。

        不过要说他心里对哪个女人都不在乎,那也不是真的。其实他对解湘萍就情有独钟,只不过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也就慢慢地放淡了心思。起先他对湘萍十分痴迷。一个人相思的久了,还暗中模仿人家的动作……湘萍说话走路的姿势也确实好看。白白的瓜籽脸。一双齐肩的短辫子,硬中带软,不像丽萍的锅刷刷那么硬,也不像聪莉的辫子软不溜溜的,看上去可舒服了。两条腿修长。尽管胸小,走起路来只见屁股动,不见身上晃。说起话来,两只胳膊一伸一拉,上下张合就像跳舞一样……这些都使挠蛋蛋着迷。他不知道多少次远远地看着湘萍来来回回的身影,也不知道多少次隔着院墙听湘萍说话的声音。后来,他留级到半萍这个班里,由于天天见面,半萍也长得很好看,浑身上下大大方方的。他也就慢慢地把对湘萍的单相思转移到 了半萍身上。半萍这姑娘也确实野。脸上多会儿都阳光灿烂,敢说敢做。这一点很合他挠蛋蛋的脾气,他也就越来越喜欢半萍了……今天半萍戳了他的老底,他本来想发作,可他不想跟半萍硬碰硬,就笑着说:“谁跟球你们女的说了,俺们踢俺们的球了,关球你啥事了!”

        “咋地不管了,社平是俺家的人,你不能欺负他!”

        “呀,谁敢欺负你家的人了?谁不知道你爸爸给大名鼎鼎的陈主任开车了。谁还吃得多咧,还自找麻烦了?”说完,挠蛋蛋笑开了。

        “你少说这些,俺们又没啦惹你。”

        “唉,你家到底是红联站的了还是红总站的了?咋地老子和姑娘(指湘萍,她是十中红联站的)还是两个组织的了?”

        “你管了!俺家的事,用球你管了!你是哪个组织的了?你还不是个野兵团!”此时半萍的语气已经有些缓合了,脸上浮起了笑意。

        “你们看甚了,藏在茅房里能看见个啥了。要看就出来看么。咋了,害怕挨球了?”这是一句男孩子们都能意会的话,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巷子里炸出“嗡嗡”的回声。

        社平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这也是一个只要能踢球便不顾一切的主儿。他骂骂咧咧地答应了挠蛋蛋的要求。“二姐,你们回哇,要不了踢住你们呀。”他想让半萍她们赶快离开。

        “回甚了?看俺们踢球。要不了,我们也没劲咧。”其实挠蛋蛋心里是不想让半萍离开。

        “看就看。丽萍、聪莉走,咱们看他们咋踢了。他们要是耍赖,咱们就告给少奇他们。”

        “正好。反正人也不够,就让半萍给咱们当裁判哇。”周奇看到这个情况,对挠蛋蛋说。

        “行了。”挠蛋蛋瞪着半萍说:“不能偏向你们院的啊!要是偏向,偏向一次,让我开一次汽车。”

        “行了。”半萍笑嘻嘻地,往中场走去。丽萍和聪莉顺着墙根怯生生地跟在她后面。胡同球场的中线其实就是二条五号中院大门的门缝。这个大门刚好把这个胡同巷巷一分为二。球门就是各自在距离大门三十多米的地方摆上两块半头砖……比赛由周奇和挠蛋蛋开球。半萍刚把足球放好还没有顾得上喊“开始”,挠蛋蛋一脚便把球从周奇的腿缝中踢了出去。周奇愣了一下,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还没转过身,球就又从北墙弹了回来,这个时候挠蛋蛋已经跑到克华的后卫线上去了。社平和对方的电灯泡都朝球扑过去……还是社平快,他冲到跟前一别脚就把球传到了前面。“少奇快过来!”他大喊了一声。

        这个时候挠蛋蛋他们的后卫把球一个大趟脚送到了克华和挠蛋蛋的跟前。这个球踢得很漂亮。球直直地从地上升起,越过南北两边排房的房顶,在空中缓缓滚动……太阳照在球上,球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就好像一只老鹰在天空中飞翔一般。球场上的少男少女们都仰着头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向上看。

        “踢得真高呀!”

        “这是谁踢得了,这么有劲!”

        他们纷纷猜测这球会落在哪儿。有的说会落在3号院,有的说会掉到4号院……就当他们看得起劲的时候,这个球又直直地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克华和挠蛋蛋两人的中间。大家的眼神此时还没有完全从空中落下,挠蛋蛋便一脚把球压在了自己的脚底下……他张着大嘴,边笑边看着克华说:“尿炕猴,你还敢挡老子了?快滚到一边去哇,操心我踢死你!”克华本来看见挠蛋蛋就害怕,平时就总是躲着他。这回更像老鼠遇见猫一样,他早就想躲开挠蛋蛋了。现在经挠蛋蛋这么一诈唬,他很本能地就闪在了一边,把自己一方的球门暴露在了挠蛋蛋面前。

        这个时候社平和周奇大声叫着“白壳,白壳,你堵住挠蛋蛋,堵住挠蛋蛋”,又一边迅速地往回撤,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此时的挠蛋蛋如入无人之境,三盘两带地迅速往前冲。他看准大门伸出右脚,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牢牢地将守门员吸住,然后一伸腿就把球斜着轻轻松松地送进了球门……球刚进,挠蛋蛋他们那面立刻响起了欢呼声。周奇社平他们嘴里骂着,脚下踢着碎石块,埋怨克华胆小笨蛋。守门的也骂克华是个饭桶。

        “不怨白壳!”半萍站到球门跟前说。“挠蛋蛋耍赖了,我还没有放好球,还没喊开始他倒踢开咧……他犯规咧。这个球不算!”

        周奇也跟着大声说:“耍赖了,不算!重踢。”

        “重踢就重踢,重踢你们也赢不了。”挠蛋蛋死皮赖脸地抱着球向中场走去。

        克华不想踢了……他嘴上不敢说他害怕挠蛋蛋,只是说他腿有些疼。不过如果他要是不踢,二条五号队的人就更不够咧。社平只好把他和守门员调换了一下,并连骂带劝地让克华不要害怕,好好守住球门……就在社平他们调换布防的时候,对方的人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都齐声高喊:“红总站没人上,要不你们就投降!”一连喊了好几遍。靠墙根站着的三个女娃娃气急败坏地和他们对骂着。

        球又开始满世界飞了。社平和周奇一前一后往对方球门运球。他们没有遇到什么认真的对抗和争抢,对方的人明显地看不起他们。挠蛋蛋此时只在白壳的球门跟前等着进球。他毫不怀疑电灯泡他们会把球给他踢过来,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球撂进去。他悠闲地看着丽萍和聪莉两个人用烧土疙瘩在墙上写“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几个字,嘴里哼着“茫茫草原一条沟”的小调。……他觉着自己的愿望马上就会实现。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两条胳膊模仿起了开车的动作……就在他靠着墙望着天空上飞翔的鸽子正出神的时候,克华喊的一声“少奇你把球给了社平”,一下子把他从幻想中给崩了出来……挠蛋蛋朝东一看,见周奇社平已经把球盘到了自己的球门跟前,他大叫一声“操×”,拔腿就飞了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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