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一个大缺口,是上次老拐和红梅打架时弄坏的,脱下的半片纸忽扇着,正好看到里边。进财一看正是父亲赵世喜,红梅脊背对着窗口,世喜一只手在红梅的怀那边,不知是在逗孩子还是在干什么。

进财先是一惊,紧接着就有些着急,又不便声张,跺了一下脚就往回走。走到世喜的院中,忽然看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屋门前的台阶上一闪一闪地晃眼,就走上前去看,原来是世喜的瓷便壶映来的月光。进财心想:啥时候儿了,提了夜壶不睡,那个——啥也能?就是没有啥,也不该——真不该!俺啥不知道,时候儿长了,没有啥也真能叫它有了啥,咳咳!那个爹——也就是个爹,除了爹啥也不是,啥也不是……他越想越着急,就顺手提了那个瓷便壶,隔着墙甩向了老拐的院子中。

世喜在红梅房中听见声响后就开了门,四下瞅瞅,确定无人后就往自己院里走,说也正巧,进财甩过来的瓷便壶不偏不倚,咣当一声正好砸到了头上。他只觉两眼冒金星,脑袋胀得如水桶一般粗细,两只耳朵也尖叫起来,摇摇晃晃地扶住院墙,平静一会儿后,才拼尽全力拉了一双沉重无比的腿,勉强回到了自己屋中。

世喜被砸的第二天就不见了进财的影踪。魏老大和往常一样早早地担满了水缸,清扫世喜的院子时,发现了滴在院中的血迹,到世喜房中看时,他正趴在床边,半个身子在床下耷拉着,床上流了一大摊的血。小桃晚上挨了打,一身青紫起不了床,老拐又不在家,老大给请了先生包了,灌了世喜半碗红糖水后渐渐地醒了过来。

老拐第二天回来后,世喜说好好儿的在院子里,竟不知谁在头上打了一闷棍。老拐先是怀疑魏老大要偷啥东西,被父亲发现了,所以就打了棍子。世喜咬着牙,把头摇得像染布匠招徕买卖时摇的拨浪鼓,后来老拐又说是鸽子岭,便和红梅大呼小叫地吵闹起来。

接着,大坡地村又来了土匪的消息就到处流传开来,有说掳去了赵家多少现银和财产的,有说把赵世喜打了个半身瘫痪的,也有人说土匪连赵家的牲口也牵走了两头的。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除了枝头的喜鹊仍然站了高处之外,北圪台儿墙根下的每一个角落,都拥挤着或站或蹲的人群,他们叽叽喳喳地闹哄着,在懒洋洋的日子里,打发着冰冷寂寞的时光。

闹哄够了之后,就把一个个故事和传说加工翻新,加入庄稼主儿的喜恶之后,再活灵活现地演绎出来,除了自己快口快心之外,就为了换来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和张大了的嘴巴,其中的每一个段子,几乎都和他们的生活和生产息息相关而丝丝入扣。

现场秩序的好坏,和主讲人的辈分与声望紧密相连,三三五五的人群里,有哄堂大笑的;有插科打诨的;有支楞着耳朵静悄悄地听的;有唏嘘不已叹人叹己的;也有吵了个一团糟的。每个人都在自己即时的情绪里演示着生活的万象:从地下的草虫到天上的飞鸟;从配种站的种马到背着屎布包的东洋女人……一个个生动而鲜活的传说和新闻,在既捶胸顿足又义愤填膺,既长吁短叹又愤世嫉俗的喜笑怒骂中,培育着代代的传承人。

瘦三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支着灌肠锅,不时地扯开嗓子吼喊一声“灌——肠——吔”,那个别具风味的吆喝声,永远是最后的“吔”字掉进裤裆的那一个腔调。

人们习惯瘦三的喊叫,就像听戏时同时要听文武场上的锣鼓和弦子,瘦三真要有一会儿不喊,总会传来一声呼叫:“瘦三,你屁小子,买卖太好了,还是头天没吃饭?屁眼儿出岔气儿了?咋也没个响动儿?”瘦三嘻嘻地笑着,一样的哂骂之后就是一声“灌——肠——吔”的应答,好似又重新放了一遍录音,于是在飘摇着驴油荞麦的香味儿里,大家再一次地欢天喜地。

最新的时报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就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赵世喜穿了一身明耀耀的长袍短褂,拄了个拐棍儿,摇摇晃晃地坐进石碾街东头他的百货铺子里:黑缎子的瓜皮圆帽,鼓囊囊地在头上罩着,自头顶至下巴缠绕着几圈蓝布,僵硬笔直的脖颈和头颅,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没有自己要说些什么,更没有要听别人说些什么的样子。

人们都微微侧过头斜了眼看,待屁股对了世喜那边后,又低了头捂了半边嘴唧唧哝哝地议论,仿佛发现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或一头五条腿的驴。瘦三迸足了力气,对了东边连连吼喊了好几声“灌——肠——吔”之后,就在小炉子上轻轻捂了一层细煤面儿,一股蓝莹莹的烟就缓缓地飘荡起来。

天黑以后,赵世喜叫了一碗羊汤和两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包子只吃了一个,进财就领了三四个人低着头走进了铺子,奇怪的是,尚未迈进门槛就一迭声地叫了几声爹,然后和领来的人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后,一个人就又走了。

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进财领来的人似乎不耐烦起来,世喜也起身要走,却被两个黑大汉又摁回了原处。那几个人嘀咕一会儿后,就从怀中掏出一摞纸条子甩到世喜眼前:“看来恁小子又耍了俺们——不过也好,有活人它就变不成死账,这父债子还和子债父还是一个理儿,今儿俺弟兄几个也不想跑第二遭了,给钱还是给命,你自己挑!”

世喜的小眼睛把那一摞纸条子扫了几遍,估算起来竟比当年杨老歪的账少不了多少。他浑身一哆嗦就霍地站了起来,说:“谁是他爹!俺啥时候尿过这个儿!看眉眼,你才是他爹!看面相,你最像他爹!看身手儿,你就是他亲爹!看……”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拄着拐棍儿在那些人面前拧鼻子瞪眼地怪叫着。

一个大汉忽地揪了世喜的衣领,不由分说就左右开弓地打起了耳光:“不是他爹你哼哼个啥?你舒坦的时候儿咋不说俺是他爹!你快活的时候儿,咋没有想起来叫俺都替你做了那个活儿!”一顿耳光直把赵世喜打得眼花耳聋头晕目眩,打着打着,赵世喜忽然感觉脑袋嗡了一下子后,整个儿人就忽悠悠地钻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去了。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已被反绑在自家八仙桌的腿子上,老拐、红梅和小桃都叫反绑着捆在了一起,起升在床上蹬着小腿儿呜哇呜哇地哭,嘶哑的嗓子像刚满月的猫咪在叫。魏老大被脱光了上衣,正往院中临时支起来的大锅下填着柴火,锅中的水吱吱地叫着,向上翻腾着一团团的白气。

打赵世喜耳光的人走了过来说:“就他们几个,你点个头儿,先煮谁?要不先煮床上最嫩的那一个?”

那一天,赵世喜痛快淋漓地拉了一裤裆后,最后倒谁也没有煮成,但从此之后的赵家,也就像十月的柿子一般稀软得一塌糊涂了。

赵家经历了这场劫难后,除了自家住的房屋和一个破皮店之外,像样的财产差不多全归了别人。自此以后,赵世喜再没有起过床。进财从此也变了个入海的泥牛,静悄悄地杳无音讯了,有人说在县城附近见过他,已随一股溃散的中央军南去了。

赵世喜在床上恍恍惚惚地躺了近两个月,最后一顿饭是红梅端来的一碗葱花面片儿汤,自己趴在床沿上用羹匙撩着喝了几口,躺下后便觉天旋地转起来。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自眼前飘起,杨旗旗在白光的顶端里笑嘻嘻地招呼着,定睛看时又像是张红梅,光鲜耀眼的一身火红,红彤彤的热烈像一团燃烧的火。

他突然激动无比地想吼一嗓子“二茬茬韭菜红根根”,张了几张嘴竟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只觉下身一热,一种极度的快感闪电一般弥漫全身后,就轻飘飘地走进了一片五彩斑斓的炫丽光芒中。

第二天,老大发现世喜出溜到床沿下死了,虾米一样蜷曲着,翻着白眼,咬着舌头,满裤裆的屎尿,山羊胡子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白沫。

①膈应:极度肮脏龌龊令人无法忍受。遥串:闲逛的意思。

②盖的:当地方言,把“的”读作di,被子的意思。同样,铺的,即褥子。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