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车走进颠颠簸簸的山石路的时候,两边的杮树和枣树便多了起来,渐渐地成行成堆连成了一片,时不时地会看见一两只野兔,两只前爪在胸前抱在一起耷拉着,半竖着身子,高扬着耳朵,还未等车到眼前,便转身遁入丛林里的草丛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魏老大忽然想,坐在车里的病秧子如果换成李小桃该有多么的舒心!也没有前边的赵世喜,或让他干脆落入到路边的深沟里去,只有他和小桃两个人,他手扬着绑了七彩缨穗儿的大马鞭,风儿轻轻刮,鸟儿阵阵鸣。李小桃一脸的娇羞比火红——想摸就摸;细生生的腰像水萝卜——拿起来能吃!他手扶着大黑马妖冶的屁股,再顶着毛毛儿细雨,不冷又不热地前行——在这无边的深沟里,在毫无人影的山路上,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一个爽心宜人的仙境,一直到死!

“吁——”赵世喜忽然叫停了黑马,他跳下车去,在路边跺了跺脚,可能是坐车坐麻了手脚,吆吆喝喝地甩了几下胳膊蹬了几蹬腿,然后解开裤子在路边尿了一泡,系上裤带便跳到地堰下边,一会儿的工夫便抱着四五个北瓜喊:“老大!老大!不长心也不长眼?快接快接!回去熬锅猪肉瓜菜,大碗来上两碗,你说舒贴不舒贴?”

赵世喜一脸欢欣鼓舞的样子,老大慢腾腾地一边过去接,一边说:“就俩瓜呗,咱家的地里也多着呢,费这劲,别人瞅见了也不好看。”世喜可能嫌怪老大不利索,着急地说:“你知道鸡巴硬了是肿了,见钱儿不拾有罪!天生的穷命鬼,你也不看看城里的一个个大老爷,哪个怕东西儿打破手?”老大接过几个后,世喜上来时又一手拿着一个,笑嘻嘻地藏在车里的褥子底下,坐上车一边拍打着手一边对老大说:“天生的穷命鬼!你也就当不了老爷,拿俩瓜还两手打颤,谁要给你送俩白光光的银锭,那还不吓死你!你又不少吃,多吃点儿菜也少放俩屁!”

来到静峦寺的大坡下边,老大将那匹大黑马拴在坡下的杨树上。赵世喜却直接背了一个包裹,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上走,老大本来想留下看车,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干啥,世喜见他不走,扭回头说:“扶太太下车,一块儿去吧,进去也烧炷儿香,说不定哪天老天爷瞌睡了,从天上给你扔下个媳妇儿来。”老大便一手搀了杨旗旗,一手背了包裹,慢慢地奔静峦寺而去。

那女人上了几层台阶便喘得厉害,剧烈的咳嗽把脸憋胀得生猪肝一般颜色,老大这才想起来,赵世喜不想留在后面,是不愿意和杨旗旗在一起,他怕传染了肺病。一家人很早便和旗旗分开了碗筷。

魏老大和杨旗旗三步一歇五步一挪地到了寺门口的时候,早有两个尼僧在那里等候着,一个接了老大的包裹,一个搀住旗旗。自进门的天王殿开始,大雄宝殿、观音殿、药师殿……杨旗旗见佛便拜,拜完之后竟没有了太多的咳嗽,嗓子中开始哧啦哧啦地如拉风箱一般响了起来,原本白苍苍的脸竟像三月的桃花一般的粉艳。两个小尼僧待旗旗休息一会儿后,便将她搀到观音殿里,拜过以后,就在一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老大和世喜站在门外远远地等候。

不一会儿工夫儿,又过来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僧,半闭着眼,手执木鱼,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梆梆梆地敲着。世喜倒背着手慢慢地向两个尼僧走去,待快走近跟前时,忽然伸出一支手要去摸那尼僧的脸,尼僧像是早有防备似的,拿着敲木鱼的木棒,闪电一般地敲向世喜的手背,虽未听见声响,但世喜竟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拚命地将手掌甩动着,还不住地用嘴去吹。

老大怕世喜难堪,便顺着观音殿慢慢地向前面的大雄宝殿而来。进门儿后,他恭恭敬敬地对着佛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抖抖地爬起,虔诚而恭敬地望着左手下垂右手屈臂上伸的佛祖,好像自己渺小得如地上爬着的蚂蚁。

望着佛祖那宽大的手掌,他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的那份儿心情,就好似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鸡,终于找寻到了老母鸡的翅膀。一种按捺不住的强烈祈求从心中慢慢地升起后,手抖抖地拿起香案上的木槌儿,又抖抖地敲向那个水桶般粗细的钵盂。

俗语说“穷算卦,富烧香”。老大平日很少到寺中来,不是因为其他,却是羞于不能为佛祖添上丁点儿的灯油,因此也不懂寺里规矩。那钵盂随着老大那一下不太重的敲击,竟洪钟一般当地一下震响起来,嗡嗡嗡的颤音在大雄宝殿中久久不散。

他站在那里还在发怔,佛祖后边便走来一个双手合十的尼僧,定睛一看,原来是寺里的静心师父,到赵家化过缘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就抖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放入佛祖前的钵盂中。

那还是他往村里秦姓的女人家送那布袋麦子时,赵世喜既作为奖励又作为封口的费用给他的,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票子,一直叫他兴奋了好多天,也一直随身带着。

静心师父并不作声,静静地站于一旁,过了一会儿,见老大仍然不动,便指着香案上的竹签,作了个请的手势。他抖抖地双手拿起那个筒子,重新跪下,闭上眼睛唰啦啦地摇了起来,等确信一支竹签掉在地上时,才慢慢地睁开眼,静心师父弯腰捡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后边。

约一袋烟的工夫儿,静心师父又慢慢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块黄绸布递与老大,老大打开一看,上面红笔写了一行字,因为不识字,便怯生生地问:“这——啥意思,师父——给解说解说?”静心师父慢条斯理地说:“禅机是不能解说的。”他指指那一行字又说:“俺认不得,给念念也行!”静心师父的脸上似乎划过一丝微笑,说:“记住了?——独钓寒江雪。”

静心师父声音不大,念经一般的轻吟慢诵,像丝竹管弦中流淌出来的乐符。过了好久,那个余音袅袅还在魏老大的耳膜里缠绕着。他忽然将那块黄绢紧紧地一攥,一遍又一遍地念叨那几个字,待确信记牢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装入口袋里。

他原想,像他这样的苦命,是神仙也不会眷顾的。他尽管分不清佛祖和老天爷的区别所在,但永远怀着一颗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执著,敬畏那蓝天白云之上的神明——就像一只迷惘的野兔眷恋自己的窝。大佛那缓缓伸出的手,仿佛给了他一池洗却苦难的圣水,从此之后,即使不能和王炳中、赵世喜一般神武而风光,至少可以双手掐腰,叼上他的铜烟袋,站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风风光光地汇入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去了。

老大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再伸进口袋中,摸一摸——那软绵绵的绸布还在。“独钓寒江雪”,当他再念叨一遍后,隐隐约约地就有了一种感觉——在无边的苍穹中随风飘荡的他,忽然有一个可依可靠的东西向他走来,心情便格外地激荡起来。

天王殿前长着几棵古色古香的柏树,硕壮的树干包裹着一层层的皴皮,魏老大手掌一般的生涩。听说日本人刚来的那一年,向静峦寺这边打了几炮,一发落在了寺后面的菜地里,一发便卡在这柏树上,奇怪的是两发炮弹竟一颗也没有炸响。他便围着那些树来回地看,最粗壮的那棵柏树高高的树叉中间,看上去似乎有一个干透了的大棉花壳一样的东西,不知究竟是不是那发炮弹,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自日本人来了之后,却从来没有进过静峦寺。

老大正在转悠,世喜急步走了过来,说:“老大,你回去一趟,俺身上带的钱怕不够使,把俺的牛皮包提了来,就放在里间屋子的掸瓶里,快去,俺也忘了,别让谁给翻走了。”老大便捏着口袋里的黄布,急步匆匆地下山了。

魏老大甩着蒲扇一般的大脚,啪哒啪哒地往回走,心中虽有几分静心师父没有解说清楚的不悦,但看见静心师父递过黄绢时的神态——那白净面皮上分明绽出来的微微笑容,心里便像自九霄云外忽然涌出来了万丈阳光,况且,“独钓寒江雪”那几个字,虽不知究竟何意,但想来定是一句绝好的讖言,因为听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秀美。

风轻云白天寥廓,绿野苍苍深如海。魏老大的心像经泉水洗过似的明净而畅快。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吃了那个小米面凉窝头的缘故,魏老大从踏入大门槛的第一脚起,肚子里就有一股气来来回回地拱着钻,他顾不了许多,先将那块黄绢布放到小屋内自己认为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看了又看,才走出那间破屋。院中并无他人,武老栓正从牲口棚里往外捣腾驴粪。

武老栓家住大坡地村的中间,有一个做手工挂面的手艺,做出的挂面匀称细腻,一根根的都是空心,煮入锅中耐火不化,吃在嘴里软绵绵绒抖抖,百吃不厌。

据说赵世喜拿了他的挂面,既不给麦子也不付钱。老栓不识字,与一般人的账目往来全凭双方的记忆,平时在邻里之间,无论拖欠时间长短,很少有人欠账不认的。偏偏遇上了世喜,一个说吃了二十斤挂面,一个说一点儿也记不清了,又没有个凭据,最后世喜便许诺给老栓三圈驴粪两清,双方再不提此事。

自从赵家锁了正南的大门后,全家的进进出出一般都走小桃的院子。这个院子里本来长着一棵夜合欢,当地人都叫绒花树。赵进财不知从哪里听说,院中的夜合欢六十年必死,树死后主人也定跟着遭难,便让人连根的刨了去。

那棵树也正几十年的树龄,巨伞一样的树冠,花开时节,一树毛绒绒的粉红色的花,远远望去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团扇,站在树下,一股淡淡的幽香便扑鼻而来,小篦子一般的叶子,一对一对的两边分开,每当夜晚来临,树叶便和花一起闭合,清晨便又一起展开——如今却可惜了那一树云一般的花朵。

刨掉那棵树后,李小桃便在院子的两边栽了几棵珍珠梅,闲来无事便不断地侍弄,如今已长得几乎和魏老大一般高的棵子,蓊蓊郁郁的一片,墨绿墨绿的叶子蕴含着不言不语的一片厚重,沉默忧郁如它的主人。

刚进门的时候,小桃坐在西墙根下的马扎子上,正给那个一身脓疮的孩子喂奶。小桃的弟弟小旦,十一二岁的样子,手里牵了一根线,一头拴了一只知了,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玩耍。

李小桃是村东李木匠的闺女,娇美清秀的面容,似乎比院中的那一串串珍珠梅还要艳丽妩媚。当年,赵家父子疯了一般地四处托人说合,最后竟搬来了旗旗在警备队的表侄,连吓带哄之后,嘀嘀嗒嗒地将小桃娶了过来。小两口开始的一段日子倒也如胶似漆的恩恩爱爱,无奈进财天生的一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秉性,时间一长,又和那走窝子的猫狗一般锁不得关不住,小两口便不时地拌嘴,开始的时候世喜还不疼不痒地数念进财几句,渐渐地也越来越没有了好脸色。

魏老大到世喜住的卧房里取出那只皮包,正待要走,迎面碰见进财正笑嘻嘻地过来:“哎呀呀呀,这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正好儿正好儿!俺正找呢,给俺!”

魏老大却紧紧地抱着不放,进财便上去夺,老大索性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在怀里,进财怎也掰不开那铁钳一般的大手,气得拿了两个指头的关节,连连地敲打着老大的头:“茅连石!——又臭又硬!——茅连石!”

大坡地一带,多数人家是露天的茅坑,中间横块石头跨骑上去,或者干脆蹲在一角往坑里方便,为了避免拉下的粪便溅起坑中的东西,便在平时蹲的地方斜放一块石头,方便时粪便能缓缓地落下去。那块斜放着的石头便通称茅连石。

进财走后,老大索性坐在世喜的太师椅上等顿起来,他实在害怕进财再来抢他的包,一来不好和世喜交待,二来这钱到了进财手,不去赌场便入了柳巷,总没有个好的使唤。

老大在世喜屋里坐着,忽然听到外面噼哩啪啦撕打的声音,一会儿便传来进财的叫骂声和小桃的呼叫声,老大抬了一下屁股又坐了下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去看,反倒增加了进财歇斯底里的愤怒和狂暴,可能碍于外人的面子,小桃也会拚力地争斗,说得轻管不了用,说得略微重些,进财便会将劝架的一块挟裹进去。有一次老大竟也挨了进财两拳。

等没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老大才慢慢地过来,小桃眼泪汪汪的,一头散乱的头发,正端了一盆水在给弟弟小旦洗鼻血,小旦玩耍的两只知了,一只已面目全非地被踩踏得稀烂,一只挂在了珍珠梅上,正扑棱扑棱地乱飞,原本嘹嘹亮亮的大嗓眼,变成了哧哧哧哧的乱叫唤。

武老栓则在一旁按着汩汩流血的手背,来回地踱着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推粪的小车在一旁翻着,洒了一院的驴粪,一群蚊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见老大进来,老栓的嗓门儿又高了起来:“这谷子高粱,没人往石头缝儿里头种,也没人往花盆儿里边栽;这高僧圣徒,不给恶鬼讲经布道,也不为虎狼吃斋念佛。为啥?——驴头安上牛角角,它还是变不成麒麟;兔子头上插花柴,咋看也不像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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