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生家对面是一个一间半的空房子,年前有人来打扫过,现在门上落着把锁。聪莉好奇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屋里空空的,靠墙立着几张床板几个床凳,不过窗户上的纸是新贴上去的。门上也有一幅对联: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紧跟文化大革命。横批是斗私批修。听说是原来劳动厅的厅长接受完机关群众组织的批斗后,现在要让他搬出高干楼,住到群众中去,继续改造思想,也便于群众监督。刚好二条五号离省府不远不近正合适,红总站的人也多,就把他放到这里了。过了年他们一家就要搬过来。李豫生也是劳动厅的,红总站的头头顺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李豫生。他们特别交待李豫生:监督顾金棠的任务就交给你。顾金棠仍旧照常上下班,来人登记,不准他外出,也不准出事。李豫生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现在又和他住了个对门,其实这监督起来也就是个睁眼闭眼的事了。

        这时候放炮的小孩们多了起来。几个大孩子正横着竖着放二踢脚。外院的孩子们也来院里放,炮声、叫声搅成一片。社平胆大,敢拿在手里放。克华胆小只是捂住耳朵点些小炮放。聪莉跟在妈妈身后一边躲着炮一边往前蹭。她们刚走过大门,正要向杨家走去,一声“姨姨,过年好!”让她们停下了脚步。

        周武兰转脸一看,是半萍,解出海的二闺女。不知什么原因,周武兰在解家三个姑娘中就看着这个老二顺眼。半萍今天穿的是新蓝花花布棉袄,外面罩了一件黄底大黑格灯蕊绒褂子。这罩衣可能是有些小了,让蓝棉袄撅出一截去。下面是蓝布棉裤。一双红灯蕊绒布底棉鞋,这是她妈做的,和妹妹丽萍一人一双。

        “半萍,这褂子挺好看的,是你妈做的?”

        “姨姨,你看俺妈给做得小咧……本来给我扯了六尺就够咧,可是给丽萍的扯得小咧,才五尺三,就把我的布给她加了个边,把我的也给改小咧。就这才省了一毛二呀!”半萍说的时候,眼睛一直带着笑。

        “你妈仔细,还给你做了个袖套。”

        “一人一个。”

        半萍不白,这跟了她老子咧,所以解出海跟她特别亲。半萍长得大方,不像她妈,小鼻子小眼,这一点也跟了解出海。双眼皮,眼睛圆圆的,眼尾角很深。看人时,不管对方高兴不高兴,她总像是在笑。小小年纪,很招人。她是在半坡街生的,所以叫了个半萍,今年15岁。现在不能上学,插队下乡年龄又不到,就在家坐着。她在家里也呆不住,院里也没有她这么大的闺女,她就跟男小子们玩,有时还跟外院的男娃娃们玩。她比她两个姐妹都胖,不管穿什么衣服屁股老是鼓鼓地显在外头。

        “聪莉,你没带发卡?”半萍说着把自己的一条辫子甩到了身后。

        “你爸爸在不在?周武兰问半萍。”

        “跟上陈主任去大寨咧,今天早上走的。”

        “你妈给了你多少押岁钱?”

        “咳,俺大姐说破四旧了,不让给。俺妈悄悄地给了我伍毛钱。社平丽萍他们都没给。”半萍放低了声音说。

        “看,俺妈给了我两块钱。”聪莉掏出口袋里的钱,炫耀地说。

        “噢……聪莉,去给你姨姨拜个年去。”周武兰拉了拉女儿。

        这时解家的蓝棉门帘一歪,出来一个瘦削的女人。这女人一看,眼、鼻、唇就像用刀子割过一样,单薄瘪缩。面皮青黄,没有一点活气。一头短发,旧棉袄外裹了一件半新的深灰色细条紫格子翻领袄。她就是半萍的母亲金惠莲。

        “她大姨来咧,都好哇。”金惠莲笑的时候,嘴都张不开,老是圆撮着。

        “惠莲,你好。今天都给孩子们做了些啥?”

        “就是煮了一锅饺子。老解早就走咧,就吃了一碗。”

        “羊肉的猪肉的?”

       “猪肉的,湘萍又不吃羊肉……我也闻不了那羊膻味。”

       “给你省下钱啦。”

        这时,周武兰已经看到金惠莲的大闺女解湘萍和杨家的女婿向亦谭站在杨家门口正在说着什么。

       “赶大庆,支左拥军抓革命;学大寨,改天换地促生产。——欢度春节。”聪莉大声念着解家门上的对联。

        “原来上面的是'喜迎九大',后来给找不见了,俺爸爸就又让人给重写了一张。”半萍边说边嗑着瓜子。

        “俺家的也是'喜迎九大'。”聪莉说。

        “你今天上哪玩儿呀?”

        “给咱们院的拜完年,我跟上俺妈去俺大舅家呀,黑夜才能回来了。”

        “原来想让你和俺们打扑克了。”

        “你们不是人够咧么?”

        “俺大姐才不跟我们打了。”

        “你把克华叫上。”

        “他又不会打,谁也不想跟他当对家……社平是光耍赖。”

        “唉,你把门洞洞里的挠蛋蛋叫上,那球是可精了……刚才还看见他放炮了。”聪莉朝院里望了一圈。

        “俺妈又不让跟他玩儿。”说这话的时候,半萍好像是在问聪莉。

        “你们不会找个地方。那人秘密地方可多了。”

        “我不敢。闹不好,他和社平打起来,咋办?听说他还有枪了……”

        “丽萍了?”

        “在克华家。”

        这个时候,解湘萍和向亦谭都朝周武兰母女看过来。向亦谭跟周武兰打了个招呼,仍旧和解湘萍说着话。不过看上去他脸色铁黑,两眼一直盯着湘萍。解湘萍的脸此时却显得通红,说话有些激动,两眼却不敢正视向亦谭,两只手不停地在翻弄着一根塑料辫绳。她看见周武兰后更加觉得不自然了。

        “……”

        “你听谁说的?”向亦谭黑着脸。

        “二楼的几个女的,就是你们工宣队的几个女师傅说的。”解湘萍这时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向亦谭,说话时微微喘着气。

        “魏孝端也给放了?”

        “都放咧!总站的早就想放人了,是咱们骂得他们不敢放……现在咱们占了校,倒把人给放咧。人家还不说咱们耍两面派,当黑帮们的孝子贤孙!”

        “邵率滨知道不知道?”

        “就是他放的。他说是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过了年,初三就让他们回来。”

        “楼里这两天有人值班没有?”

        “好像是烧饼(邵率滨的外号)他们。工宣队,一天一个人。”

        “你啥时候值班?”

        “我过了十五以后咧,还早了。我就怕他们跑了……魏孝端要是回了北京,这两天他也回不来呀?”

        “不出事就算了,只要出了事,非火烧火烧这个烧饼不可!”向亦谭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就在他们说到魏孝端的时候,两人都不免要看看周武兰。周武兰没有在意,领着聪莉,喊了一声:“大嫂,给你拜年来了。”便走进了杨忠奎家。

        杨家靠着院里的西墙根。西墙又高,家里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也没有好好打扫,窗户上的米字条也没有扯了重贴,所以房子里就更显得黑了。顶棚上的灰网都还在了,离烟筒近的地方就糊了几张新报纸。西墙下的缝纫机机头上套着个旧纸箱子。墙上钉着一张毛主席像,对面东墙上是一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画。北面的窗户上钉着一块粗木板子,把家里头捂了个严严实实。木板外面的玻璃早就打完了,到现在还有一些半大的小孩子们经常朝窗户上扔砖头瓦块,那块木板子不时地发出“咚咚”的响声。宋淑卿正站在火炉旁拌饺子馅,看见周武兰进来,先是一怔,马上就说:“她大姨,你过年好……”

        “大姨过年好。”杨家的大闺女秋华正在和包饺子的面,这时也赶快站起来跟周武兰打招呼。

        “你们刚包饺子?”周武兰显得有些吃惊。

        “俺们刚来。俺妈说参事室的人说来,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关键是要让俺爸爸他们认清形势改造思想,好好交待。生活上艰苦一些,不要大吃大喝。”杨秋华回答完周武兰勉强地笑了笑。

        “年也不让过了?人家别的单位都把人放回来了!就参事室,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了?!大嫂,你没有打听打听,他大伯究竟是因为啥?”

        “我让老解问过,参事室的领导……噢,人家说是姓岳,就是他说的,他爹有现行问题隐瞒组织。交待也不积极,问一句说一句。人家让我配合,我是啥也不知道哇……他回来又啥也不跟我说,我能知道个啥。我管不了,孩子们也都把话给他说了,由他吧。我和克华每天给他把饭送去就行了。”宋淑卿勉强抑制住泪水,她抽泣了两下……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一边感谢周武兰的安慰,一边又招呼周武兰母女说:“他大姨,聪莉来吃糖。”说着,她随手给每人抓了一把。

        “今天准备给老杨送点啥?”周武兰看着墙上镜框里杨忠奎的相片。

        “昨天送了几个二面馒头,一盒子酸菜炖肉。一会给送点饺子去就行啦。他还是非让送煮疙瘩不行,他说他吃肉消化不了。其实昨天就给他夹了两三块肉。小秋,你一会儿记住给你爹拿一瓶胃优。”宋淑卿说着就去开抽屉。

        “老杨他的血压怎么样,还需要什么药,我看能不能弄到。”

        “俺爸爸血压倒是稳住咧,他有降压灵了……才住了几天呀,胃就疼开咧。光吃玉茭面咸菜,又在地下睡,又潮又冷的,他以后可咋呀!”杨秋华说着说着眼框里就溢出了泪水,她用袖子擦了擦。

        “他的胃不是挺好的吗,一辈子没有胃疼过。保准是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不行,你们给他多送点鸡蛋吃。”

        “不行,人家还要检查了。给他送的好了,人家就骂他。”克华本来和丽萍正在哄着外甥女英英玩积木,看见聪莉进来后,一问知道周奇已经出来放炮了,他便把英英扔给她们两个,准备往外跑,可他一听见周大姨的话,就顺口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又对母亲说:“妈,我跟少奇他们放炮去呀。”说完,他在火炉台上点着一根旧鞋带,推开门帘就跑了出去。

        “过年前,给俺爸爸做了一件大衣,是让皇泰后牛师傅做的,花了十块钱手工费。人家做得可细了,一点都没浪费……刚做好,俺爸爸就住进去咧,这下他也不能穿咧。他说让小向穿了哇,我都有点舍不得……不过反正放得也是放得,穿就穿了哇。你看,他穿上还挺合适,还在院里牛×了。”说着,杨秋华朝外喊了一声:“你还不回来?快回来包饺子来,一会儿还要送饭去了。”

        “噢……说完这句话,我就回去。”门外的向亦谭应了一声。

        “你们晋钢医院咋样?”周武兰问。

        “还不是那样子。俺们病理室又没人来诊断,一年多咧,还没有做过一个切片了。听工宣队的说,要让俺们去门诊了。我还想去了,门诊认识的人多。现在请假的人多,给谁开张假条,他不给你办点事了。”秋华姣白的面孔亮亮的闪出一层浮光来。

        “正好,小秋,你是搞病理的,我想问问你:我嫂子最近光出血,是不是……她挺害怕,也不敢告诉我哥。”

        “定期不定期?”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点,还有味。”周武兰紧抽着两颊。

        “这,这也不好说,得切个片,看看才能知道了。你先让她到二院去做个切片。用不用我去找找我的实习老师……不过,你嫂子人家还用找人?巴结的人多了。先做个切片看看哇。”

        “切片准不准?”

        “一般来说挺准的。二院的,咱们山西的准确率是百分之八十多。你们还可以拿上片子到北京去让人家看看么。不过,你不要害怕,这情况多了,敢都是不好的病,说不定还是炎症了…俺们邻居就多少年了,她老头老骂她,她又舍不得花钱去做病理。就那么瞎凑付了,现在人家不是也活得好好的……还担水了,七八年咧哇。”

        “这病一般从发现到不行,一共有多长时间?”

        “唉呀,你看人家周大姨说的,咋能不行,老了……你,这倒把我给问住咧。一般发现了,都到了晚期咧。不过,你们这也不要紧,就是点出血。”秋华没有敢正视周武兰的焦急。

        “她大姨,你不要着急。告诉你嫂,慢慢调养哇。”宋淑卿此时已经拌好了馅,把馅碗放在床沿上,准备包饺子。她跟周武兰说:“你吃点柿饼豆子,这是咱们长治老家的东西。”

        “小秋,我哥嫂那需要个人。我哥他刚刚开始工作,也不能因为我嫂的事让他分心。要不,我和我哥说说,把你借调过去行不行?”

        杨秋华不能说是个随和的人,骨子里是很要强的。无奈这十几年来的一次次经历,让她不得不改掉个性,去屈从这个社会,跟上形势。先是1960年参加高考,她成绩很好,本来能到北京去上一个好学校,但就是因为父亲杨忠奎的问题,结果只去了个山西医学院。她伤心地哭了好些日子。65年毕业分配,她又是从太原市来的学生中唯一一个去小县城工作的人。这也是沾了她老子是反动军官的光。听到消息后,她着急,她伤心,但她举目无助,只能等待派遣。当时杨忠奎也是心里着急万般无奈,自己又不能出面帮助自己娇惯大了的女儿。正当一家人甘心认命的时候,突然听说一个留到太原市里的学生由于父母的疏通又分配回到北京去了。谢天谢地!!那么自然这个空缺的名额就轮到了杨秋华,不过人家最终还是把她打发到了离市区很远的晋钢职工医院去了。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一家人万分庆幸,又百感交集……

        接着就是她的婚事。杨秋华人长得漂亮,就和当年的宋淑卿一样。白晰,丰满,五官舒展,个头儿在女人中算是较高的那一种。身材很好看,她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住过往的目光。再加上她那一口纯粹悦耳的太原话,更是牵扰的男人们不但愿意观其身,更想听其言,因此在医学院里得了个“锦绣美人”的绰号。男学生,包括那些男老师们在内都想多看她几眼,都想多跟她说几句话。也不乏有些想同她套近乎谈恋爱的,但一考虑到她有这么一个老子,将来会影响自己的前程,就都退避三舍,另择佳配去了 。可是她的美貌又无法让人忘怀,有些学生恶作剧,想摆平内心的孤恋和无奈,就又给她送了个“反动美人”的称号。杨秋华就是背着这“反动美人”的名号在别人的惊羡和指指点点中度过了她五年的大学生涯。工作以后,她时时刻刻牢牢记着分配时的痛苦经历,再加上别的医生们的现身说法,她一心想找个政治上硬邦家庭背景靠得住的男人作女婿,其他条件都可以一律放低。因此当有人给她介绍向亦谭时,她一听此人的政治条件,其它的也就没有多考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她想这总比那些嫁给锅炉工、炉前工的同学们强吧……

        向亦谭是东北人。他父母在十三冶上班,两人都是老技工,老党员,正宗的工人阶级,在单位里很吃得开。刚解放不久,他们就到了太原,向亦谭也可以说是在太原长大的,不过他的口音里还混有东北腔。一米七的个子,看上去还没有杨秋华高。时间一长,要面子的杨秋华都不愿意跟他相跟上上大街了。向亦谭皮肤也黑,所以夫妻二人吵架,秋华老是骂他黑驴黑鸟。不过他身体结实,就像个黑瓮一样。每天吃得是玉茭高粱面芥疙瘩白菜帮子,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劲头,常常把杨秋华折腾得睡不好觉,白天还打瞌睡。不过向亦谭有一个长处,就是工作上认真卖劲。他是从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晋钢钢研所工作的。他肯钻业务,深得领导的赏识,成了技术尖子,很快就入了党。他入党不久,就有人向他介绍杨秋华。他开始还犹豫,怕自己受到连累,但一见到杨秋华,便被杨秋华的美丽所倾倒。他一想自己无非也就是个工人,钢研所大学生有的是,今后有什么提干升职的事,怎么也轮不到自己,不如娶个好老婆过此一生拉倒了。他顾不得父母的劝阻和有些同事的提醒,便和杨秋华结了婚。66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这个时候,文革已经开始,便给女儿取名向文英,小名英英。

        文革刚开始那一阵子,向亦谭也是红卫兵,可他并不想造领导们的反;他是党员,又不能不参加运动,因此他只是参与了一些批斗被称为是地富反坏右的黑五类分子的活动,所以就有人说他是假积极真保皇;再加上他老丈人杨忠奎的问题,有人骂他是阶级异己分子,扬言要从革命造反队伍中清除掉他。在这种情况下,他才给领导们贴了大字报,揭露钢研所只抓技术科研不抓阶级斗争的修正主义路线。后来他参加了山西工人红色造反兵团在晋钢的组织,不久就成了积极分子,还当上了负责文攻武卫的头头,参加过几次武斗。这几年过来向亦谭参加运动的劲头越来越大,好像就和有了瘾一样,他从内心深处也渐渐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巩固社会主义,党和国家才能永不变色,人民才能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可是对立面总是干扰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破坏运动的健康发展……那还不得跟他们干哪……因此他参加兵团组织的活动也越来越积极了。

        起初杨秋华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兵团组织。不过杨秋华可没有那么大的劲头,她只觉得兵团人多好有个寄托罢了。到了69年太原当时的形势是红总站、决死纵队为一派,是省革委核心小组掌握的群众组织;兵团、红联站是另一派,属市核心小组控制。新太司是杂牌军,是个哪派都不靠的组织,但却是个墙头派,哪一派得势,它就跟哪一派联合。省革委机关和所属单位基本上都是红总站这一派掌权,市革委及所属厂矿单位都是由兵团红联站的掌权。晋钢是兵团人多,由兵团掌权。从68年开始各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向各机关事业团体和学校派驻工宣队用无产阶级思想去改造知识分子,用毛泽东思想去占领被资产阶级把持的机构,支持那里的左派,领导那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乘此机会,各派都想派自己的人去这些单位。名誉上是夺资产阶级的权,实际上是占领阵地,扩大影响和组织。按照两派互相攻击的话说,就是占山头,搞派性,拉大旗做虎皮。晋钢派驻的单位主要是医院、学校和一些文化机构,太原十中就是他们的一个进驻点。

        在晋钢,当然是兵团说了算。当时,十中又是红联站核心力量所在的一个学校,在全市乃至全省都有很大的影响。有人说,谁要夺了十中的权,谁就当了红联站的家。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因此各派都对十中垂涎三尺,也都对十中两派组织的意向和彼此力量的消长十分关注,总想将自己的影响施加进去。既然现在把派工宣队的任务交给了晋钢,那就等于把这块肥肉送到了晋钢兵团的嘴里。晋钢兵团对此事也十分重视,他们选择精兵强将组成了工宣队,其目的就是想把十中的领导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又使红联站和自己的关系更加紧密。向亦谭是兵团的骨干,又出身在工人世家,根正苗红,理所当然地成了工宣队的一员;又考虑到他在组织内的职务,还让他当了副队长。现在和他在院里说话的解家大闺女解湘萍就是十中红联站的广播宣传员。

        刚才周武兰过来听到的就是他们占驻学校大楼后的一些事情。但是杨秋华对向亦谭积极参加兵团的活动一向就反对,她尤其看不惯向亦谭当了头头以后就没白没黑忙着不回家的做法,为此夫妻俩经常吵架。再加上他们住的房子就在马路边,经常有对立面的人往他们家窗户里扔砖头石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就越发增加了杨秋华的不安全感。她竭力劝说向亦谭少管点事,所里没事就多在家里呆呆,也和别人一样做个逍遥派,但是这些话向亦谭根本就听不进去。向亦谭脾气暴躁多疑,所以俩人一谈到这个话题,就要吵。杨秋华说到伤心处,常常拿向家穷,向亦谭挣钱少养活不了她们母女俩来数落他。向亦谭一急也拿揭杨家的老底来刺激杨秋华,还挖苦说自己没能升上去就是因为受了杨家的拖累……有时俩人还要大干一场,闹得乌烟瘴气,结果双双都精疲力尽。杨秋华对这些都非常反感伤心,常常痛哭流涕地向别人诉苦。时间一长,两人的心理距离越拉越大,夫妻生活也越来越僵……今天是过年,杨秋华为了安慰母亲,照顾一下家里,顺便也想趁送饭的机会看看父亲,就放下架子,领着向亦谭和女儿回来了。现在周武兰提出要给她调换个工作岗位,她一想这不正好可以换一个工作环境,摆脱一下夫妻矛盾给自己及周围造成的影响吗,还可以为自己的将来摸摸关系……于是她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行哇,我愿意。”

        “这也可以给你爸爸找点药。”周武兰又看了看杨忠奎的照片。

        “不过,大姨,你先不要给小向说,他要是反对,晋钢不放我,咋办呀?”杨秋华看着门外,压低声调激动地说。

        “这不要紧。让我哥给市革委的头头说一说,他们跟晋钢一说不就行了。每月还有12块钱的值班费。”

        “真的!这可要好好谢谢你了。”杨秋华笑口一张,露出了一排整洁光亮的牙齿,脸因激动兴奋而韫红。“不过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那二百五坏起来谁也没有办法。他要是给你胡闹开了,谁还敢替你说话了?”

        “好吧,那就先不说。”

        “谢谢你大姨了。”宋淑卿听到这里也高兴地补充了一句。

        三个女人正说着,向亦谭一掀门帘进了屋。

        “向队长,最近忙什么呢?”周武兰赶紧打了个招呼。

        “瞎忙。周老师,你坐……嗳,你们十中的学生头真难剃!谁都不服谁。有些事也不请示就瞎干,出了事他兜着走?”向亦谭显得有点无可奈何。

        周武兰知道他说的是邵率滨放走魏孝端一事。她心里清楚,魏孝端和邵率滨都是北京人,说不定在哪里有着什么说不清的关系呢,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笑了笑,便去哄逗英英玩去了。

        “你还不赶快把大衣脱下来包饺子,还等甚了!以后外面的事,少在家里说。”杨秋华催促着向亦谭。

        向亦谭向丈母娘拜了个年。他脱下大衣,露出了里面的新衣裤。上身是一件蓝涤卡遮扣褂子,下身是劳动布工装裤,脚上穿着一双黄色翻毛皮鞋。他顺手把手表摘下来就开始包饺子。

        周武兰看见这一家人正在忙着做饭,也没有多坐,就对杨秋华说了声:“就这么说定了——啊。”说着就走出了杨家。

        ……

        下午很早,周武兰一家三口就回来了。她只留下聪莉跟几个表兄表姐再玩几天,好过个年。这是一反常态的,平常她很愿意跟哥嫂多呆些时间,聊聊家常。可是今天她回来后却感到很累,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压抑。周武翔是刚刚被结合进省核心小组的。他以前的房子被人占了,一家人就先住进了迎泽宾馆,这过年饭自然就由宾馆方面提供。

        今天周武翔是特意等妹妹一家人来吃饭的,然而周武兰对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却并没有产生什么兴趣,就连她平时特别爱吃的油焖红虾、糖醋鲤鱼和三鲜饺子她都没有动几下。本来是想来换换玉茭面肚子,饱饱胃口的,可是现在她只是坐在那里愣愣地发呆。她只听着哥哥又一次说起她的入党问题。周武翔说,文化大革命以前写的入党申请书不算,新的形势要有新的内容。特别要写上对运动的认识和跟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决裂,要改掉小资产阶级作风,主动跟工人阶级合作,定期向工宣队汇报思想……

        周武翔说到动情处,喉结仍要发颤,他不得不停顿几次来把他的话说完。他说他以前对武兰在政治上关心不够,今后要多多注意……他说到邹家斌时,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语句也连贯了。他用手绢擦擦细白方阔的脸盘,擤了擤鼻涕。这个时候,倒是邹家斌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了,老是在给周奇夹菜。也不知道是手发抖的缘故,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有好几次都把三鲜饺子掉在了桌子上。周武翔说,家斌这方面做得也不够,不能光顾自己。不仅你要跟上形势,也要带上兰子好好学习改造思想。这第一份申请书就由你给她打底稿,让她抄好送给工宣队……

        邹家斌不住地点头,满脸涨得通红,心思显得格外沉重。周武兰只是因为说了句“我不知道该咋写。”就受了哥哥一顿训斥外,剩下的时间就一直一言未发。吃完饭,她问了问嫂子的病情,顺便提到了借调杨秋华的事,周武翔也没有多问就答应了。周武兰等安顿好聪莉后,就和丈夫儿子离开了迎泽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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