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奎收住拳脚,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擦了擦握湿的剑柄,又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那只花瓶,他突然觉得那梅枝上的白梅花发黄打蔫了。杨忠奎在刚才打拳时就已经注意到那枝花有些异样,可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花儿无精打采地粘在玻璃上,显然有些花瓣已经枯萎落地了。他昨天还数过一共是十二朵,今天就只剩下八朵了。那些枯黄的花儿和米字型的为防止原子弹爆炸冲击波震动而贴在窗户上的纸条一样暗淡无光。花儿们似乎想透过阴暗在预示着点什么,但杨忠奎没有理会。他披上黑呢子外套,绕过掏茅粪的马车匆匆回去了。

        杨家住在北排房西头第一家,这是个一间半的房子,东半间靠后。这西墙根整个白天都罩在醋造厂高大的尖型房顶的阴影之下,所以屋内的光线很暗。门西面的窗户下是一个鸡窝和一个跟解家相连的煤池,门东边是个两平方米的小厨房。因为是冬天,这厨房里只堆放着一些杂物,用一个破竹帘子遮挡着。家门上挂着一个布面已经洗得发白的深红色棉门帘,上面打着几块很漂亮的补丁,一看就知道这是从女人们的旧衣服上裁翦下来的布块,但针脚粗大了些,给人一种厚重随意却又是居无定所的感觉。这活计显然出自宋淑卿之手。杨忠奎进门时,宋淑卿已经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

        早饭是昨天晚上剩下的玉茭面煮疙瘩和一盘炒酸菜。那几个二面馍没有拿过来。精细的宋淑卿盘算着马上就要过年了,赶快把粗粮吃完,好在正月里大大方方吃自己挖空心思积攒下的那十五六斤白面。不过每人每月27斤的定量也着实让这个老女人每天都在为做饭发愁。儿子克华一天天长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与日俱增。每顿饭稀的不算,光干的,不是两个馍馍,就是三碗面条。27斤只够他吃半个月的。宋淑卿只有把自己的口食匀给儿子,可就是这样也填不饱克华的肚子。宋淑卿愁得原本乌亮的头发渐渐白了不说,还光往下掉。一到做饭的时候心口就疼。没有办法就瓜菜代。几分钱或一毛两毛一堆处理的菜,一做就是一大盆。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往克华碗里加菜,闹得后来克华一见红萝卜土豆就恶心。隔三差五的她还故意把盐放得多点,好让他们父子俩少吃些。可这样一来又每次都引得杨忠奎发牢骚骂她。杨忠奎是高血压,医生要他平时少吃盐多吃点清淡东西。杨忠奎又是个自我保养意识很强的人,所以这老夫老妻俩每次总是为这碗里的盐多盐少而吵架。

        吵归吵,做归做。吵过之后仍得这么做。不过宋淑卿每次放盐时手总是颤颤抖抖的,不免要出一身汗。她做的这些饭菜也让儿子克华一天到晚老是口渴,老是找水喝……好在杨忠奎每月工资高,供应粮不够,他们就买高价粮吃。高价粮也是国营粮店凭本供应。只卖粗玉茭面,每斤一毛四分,比按定量供应的贵五分钱。当时绝大多数人家都得靠这高价粮来填补肚子,要不这一个月根本就过不下去。也有一些不买高价粮的人家,可是他们的粮本还不到月底就让人借走了。不过就是这也仍然有限量,每人每月不得超过十斤,过月就作废。每次粮店卖高价粮的时间又和买供应口粮的时间不在一块,而是分散在那么几天里。人们怕过月作废,所以大家很早就得去粮店门口排队等候,有的甚至在黑夜两三点就去守候了。

        杨忠奎也顾不得年老眼花,每次都是半夜起来就去排队。这夏天还好说,可是一到冬天,尤其是遇上刮风下雪天这四五个钟头可就难熬了。当时能穿上棉大衣的人还不多,很多人只好把被子拿来裹在身上御寒。排队的人们互相挤靠在一块挤暖暖。有的穿得薄一点还得不停地跺着脚才能暖和一些。这一群面黄肌瘦衣衫不整的人们就像一条疼僵的蛇一样,蹲伏在粮店的窗前檐下。墙根下不时还有一两处火堆。清冷的低低卷伏着的火苗显得无精打采,把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暴露给夜行的骡马鼠兔和猫狗,又让人们感到这堆人似乎是正在等着领救济粮的难民。时间一长,寒冷饥饿的人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凡是来排队守候的人每位按顺序发给一张号。大家拿到号后,除留一两人外,其他的人就可以回家睡觉了,早晨粮店开门时再来凭这张号的顺序来买粮。这对那些耐不住寒冷的人来说当然是一举两得的事,所以这个办法很受欢迎。杨忠奎好多次就因为年龄大被人拽出来给大家写号发号……为了防止别人伪造,这号还得大写并盖上组织者的手章,否则无效。拿到号后,有的人就放心大胆地回家睡觉去了。不过这些拿到号的人走了以后,后面来的人一看前面已经排到六七十名或者百名以上了,感到买粮无望,可是天一亮全家又没吃的,又得饿肚子……所以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蛮不讲理地宣布前面发的号作废,由他们来重新排队重新发号……可这一拨走了,后来又来一拨,接着又再来一拨……有时一夜之间这么重新排队发号的事往往要发生好多次,几乎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一次,就是同一拨人也有发两三次号的时候。有的人一下子就能拿到五六种号,就是排上一夜队也不知道最终该算哪一张。

        就这样,粮店一开门,乱哄哄的,谁都说谁来得最早,发的号算数,互不相让,闹得粮店好长时间都不能按时卖粮。有时争持不下,几方就大打出手,以至于打得头破血流,最后不得不请派出所来出面干预。然后再重新排队,这时大家才能买下这要命的高价粮。有的人可以说这一夜他等于是白等了……没有买下的就不用说了,就是买下的也是怏怏不乐,牢骚满腹。回到家里还不停地骂人,一连几天都不痛快。有的为此结怨很深,再和派性联系起来,事后还不停地闹磨擦……杨忠奎有几次就是发下号就走了。有时是回家了,有时是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以至早晨自己拿上粮本口袋来了,才知道他写的发的那些号早就不算数了。懊悔之余却又无力去和别人争,只好自认倒霉悻悻而归,等着改天再买。

        杨忠奎进屋后把剑挂在东墙上,又去重新洗涮了一番,然后才坐下吃早饭。他每天刷三次牙,有时用牙膏,有时用牙粉。早上两次,晚上一次,所以他的牙齿保护得极好。都六十岁的人了,除了一两颗松动外,满齿银亮坚实。嘴里从来不生口疮,这一点谁都羡慕……此刻他心不在焉地嚼着那有些发硬的煮疙瘩,脑子里一会儿是女儿女婿,一会儿是周武兰,以至连他爱吃的炒酸菜都没顾得上多吃几口。“现在是一打三反,你可不要大意!”这是宋淑卿的声音。

        杨忠奎没有理会老婆的交待,他眼前忽然晃动出一枝花朵枯黄的梅树枝来……八朵。一共八朵。奇怪,咋一黑夜就黄了?他匆匆吃完饭,用手绢抹一抹嘴,把自行车推出家门正准备要走,眼睛里突然涌进来一团红色。就像是被这团红色擦亮了一样,他的瞳孔逐渐清晰了……那是他熟悉的身影。一个他几乎天天早上上班时都能见到的身影。还是那身深红色的绸面棉旗袍。有些变型的大波浪发型。这样的打扮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以来是绝无仅有的。要是没有点勇气这是做不到的。不知咋的,今天红旗袍的步子显然没有以前舒缓漂亮了,显得有些匆忙。两手将一只加盖的白色搪瓷便盆平端在身子右侧迎着杨忠奎走来。她头微微前倾,两眼却直直地看着杨忠奎。

        这是周武兰。自从她搬进二条五号以来,每天早晨这个时候起床倒尿盆上厕所已经成了她固定的生活程式。很难说清这是她身体内生物钟的安排,还是感情荷尔蒙在起作用。她每次听到窗户下杨忠奎往回走的脚步声,就开始做起床的准备了。她知道杨忠奎吃饭是细嚼慢咽的。她计算着他吃饭的节奏。她计算着自己倒完便盆上完厕所后出来的时间,以便能正好碰上他推着车子往大门口走……几十年前那次灵与肉的冲撞,带给她的是弥久常新的记忆和永久的渴望。那一张绝望与希望并存的长方脸,那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硝烟味的坚实的腰背和屈压过无数悍马肚子的大腿。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她搬到二条五号来的。尽管此时的杨忠奎已是风烛残年,对人生已经完全绝望,但她仍然能从他身上找出那种历经大起大落后的超脱和执拗。她仍旧羡慕他这一点……她就是要见他,看他一眼。只要早上她能看到他,她这一天就过得很愉快、很满足。否则,她这一天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心里空虚得很,有时还空得发慌,就象全身被掏空,只留下一个空壳子一样。她极不愿意忍受这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痛苦。她每天都要尽量地去见他,那怕只有一次。她知道杨忠奎是最忌讳早上碰上倒便盆或倒脏水的女人的,因为他说过只要早上碰到这类事情那么这一天他总要遇上不顺心或者是倒霉的事。

        周武兰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她一夜不停地做梦。一会梦见自己的男人邹家斌穿着一身军装从天而降,手里还拿着一卷揭发杨忠奎的材料;一会梦见老家的那颗梅树在原来的树桩上又长出了新枝。白梅花开得蓬蓬勃勃的。哥哥武翔还在不停地修剪树枝。一会又梦见自己的儿子周奇和杨忠奎的小儿子克华离家出走,一连十几天没回家……她正在焦急之中,突然发觉自己已经醒了。她起身吃了两片安定。这已是她多年的习惯了,只要睡不着,就吃点药。这才又睡下,而且睡得很死。尽管这样,她仍然在那个固定的时刻,两只眼睛伴随着杨忠奎的脚步声渐渐地睁开了……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后窗户下去拉窗帘。她拿起梳子一边走一边检点头发。她走到后窗下刚要抬手去拉窗帘,突然“啪”地一声,吓了她一跳……

        是谁家的孩子把足球踢进来了!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家的窗户外正好是儿子周奇他们踢足球的地方,所以她这扇窗户也就每每有意无意地成了足球运动的方向之一。窗上的玻璃经常是残缺不全,所以她总是不得不用胶布把那些碎片拼接在一起。幸好睡在墙边的女儿没有被惊醒,只是翻了个身便又迷迷糊糊地去睡了。她正想要爬上窗户去寻找肇事者,就感到有一股清凉的东西涌到了脚上。她低头一看,花瓶!她这才发现,刚才是由于自己用力过猛,那个自己高擎着的梳子把这个白色的玻璃玩艺给带到了地上。花瓶里的水几乎全溅到了她脚上。她后悔自己用劲太大。她望着已跌成五六块的花瓶残片正要俯身去拾,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的全身,使她的心跳猛然加快,头昏目眩。她感到非常恐惧。眼前霎时出现了几十年前老家那颗梅树惨遭砍伐的情景……哥哥的骂声不绝于耳,又夹杂着些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响又好像是自己所在的造反组织红联站夺占另一派红总站占据的学校大楼时发出来的声音……那一天玻璃全碎了。门窗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桌椅全都成了攻夺双方的工事材料和武器。最后手拿长矛的红联站学生仗着人多夺取了大楼,而浑身上下沾满血迹的红总站师生们就象俘虏一样被押出了大楼……恐惧使她忘却了恐惧。她顾不上多想,她也没有去收拾那些玻璃碎片,只是拾起了掉在地上的花枝。那是她在学校的梅树上剪下来的。她并没有发觉那枝上的花朵已经残缺和蔫黄。否则,她就又会有一番伤心的感叹。她把它放到桌子上,端起便盆便走出了房间。

        走到院子当中时,她盼望的身影出现了。一阵喜悦使她忘记了刚才的恐惧,两只眼睛呆呆的望着杨忠奎。此时她的两眼已没有了火花,眼珠有些灰涩,但放射出的仍然是我行我素的光芒,其间也许还有一种冷静的柔情。她想张嘴说话,但又张不开,只是嗫嚅着……她想告诉他要慢点走。她想说今天可能要出事。现在运动正在峰头上,很注意现行问题。要小心。要注意……她又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正端着便盆,心想,糟糕!

        她没敢再看杨忠奎,低着头迅速走进了厕所。她痛悔自己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他。她埋怨自己没有看表,没有计算时间,可她并没有料到今天杨忠奎也有心思,他只是随便喝了几口,吃饭比平时快了些,所以提前和她相遇了。

        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和周武兰相遇的杨忠奎正在惊疑一反常态神色匆匆的周武兰,想从她的眼神里找到答案时,也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的便盆,他胸部猛然收缩了一下,胃口就跟着隐隐作痛,心想这一下又不知道该出什么事了。他本想和武兰打声招呼,但看着她头也不抬地走进了厕所,也只好在重重疑虑中走出了大门。

        太原的冬天,晴红的天气很少光顾。云总是灰沉沉的,压得很低,可又常常没雪。早晨起来,雾也很少,干冷干冷的。一大早宋淑卿送走丈夫后,捡完炉灰中没有烧净的煤核,拾掇好厨房,把饭盛好,这才叫半睡半醒的儿子克华起床。

        其实克华早就让掏茅粪的那一阵“嗵嗵嗵”的敲粪桶盖的声音给捣醒了。掏茅粪的一个礼拜来两次。不知为啥,克华对这掏茅粪的人和马车都特别感兴趣。别的都无所谓,最叫克华听得过瘾的就是马车走时,赶车人的那一声吆喝了。得儿……吁,吁,吁——驾!随着就是一声脆亮的甩鞭子声。这声响震得窗玻璃一个劲的精灵灵的响。余音绕耳,弥久不绝。克华觉得非常好听,就像听样板戏一样。直到他听完这声鞭响的尾音后,这才想着是不是该起床了。今天他弓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像只懒猫一样。他把身下的褥子空出很大一块来。听到母亲的叫声,他也没有伸伸懒腰,依旧躺着一动没动。其实他今天不想起的真正原因是自己又尿床了。……克华趁妈妈出去的时候快速地穿好衣服,小心地叠好被子。他怕今天尿床的事让妈妈知道,所以被子叠得格外认真。等到把被褥卷放得也和大人一样了,他又把自己的木头盒子枪放在上面,这才放心地下床,然后按照妈妈的吩咐去洗漱喝水吃饭。克华早饭前必喝一杯温开水,这已是多年的习惯了。宋淑卿说她这是从一位日本女人那里学来的,说早饭前喝一杯水开胃提神帮助消化。秋华小时候没有照着去做,所以现在落下个胃疼的毛病。宋淑卿到现在就特别注意让克华坚持下来,有时甚至是强逼着儿子喝下去……接着克华就开始吃饭。他吃完四个煮疙瘩,还不觉饱,就又到里屋面盆里拿了一个二面馍,一面咬着一面往出跑。他站在门口听到院子东头传来喊叫声,知道是社平和他妹妹丽萍两人在溜冰,他就从厨房里拿出自己的冰车板走了过去。

        东院这块溜冰地原来是块空地。春天时两边排房的人家在这里种点葵花玉茭,由于常年浇水培土的缘故,这儿就自然形成一个高出地面的池子。冬天一来,人们泼进去的洗脸水和其他脏水结成了冰,小孩子们就在上面溜冰玩……社平兄妹俩只有一个冰车,俩人轮流坐,谁在下面谁推。克华过去后,拿着姐夫给他找的两根粗钢条,自己坐在冰车板上,两手拄住钢条用力往后扎,他的冰车就开始自己向前滑了。他还能前后左右自由地掌握滑板,想往哪儿滑就往哪儿滑。开始时他们还是各滑各的,谁也不抢谁的道。社平和克华说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可是滑着滑着,冰面破损越来越大,他们就开始强占好冰道,谁也不肯让谁。他们叫着。骂着。推推搡搡。一会儿你被挤下冰池,一会儿我的冰车让撞翻。尽管有话在前,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动手打架……他们就这样滑着闹着,闹得闹得突然克华不吭气了,任凭社平咋地挤他撞他,他都不对抗……

        此时他眼前老是晃动着丽萍虽然瘦弱但是却蓬松柔软的大腿……刚才丽萍在冰车上坐的时候,克华就感觉到丽萍的腿老是碰他。开头他还不在乎,后来每滑过一圈两人挨近时,丽萍的腿总要顶他一下。克华越来越觉得这顶一下并不疼也不重,挨挨碰碰摩摩擦擦得很舒服,就盼望着下次和她多碰几下。不过后来丽萍不用腿关节顶他了,而是用大腿轻轻一擦就滑过去了。这一若即若离的轻轻一擦更让克华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和享受。他觉得自己的大腿处也酥酥痒痒的,非常有吸引力,总想多有几次这样的摩察,所以他也就主动地和丽萍相碰相撞。这一次接触完后就焦急地盼望着下一次的接触。谁也不舍得走下冰车,谁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冰池。后来轮到丽萍站起来推车后,那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大腿总是在克华脸前晃动。两人有意无意地往一块靠。丽萍把大腿有意靠在克华坚硬的肩膀上,克华就用肩膀顶住丽萍的身体。丽萍也不着急要离开克华,两人仿佛都享受着一种空前的喜悦……此时此刻克华忽然觉得自己的那个小东西也硬起来了,并且不断增大。他感到非常尴尬,甚至有一种恐惧感。他怕被人看见,就蜷着身子尽量坐在冰车上不下来。丽萍却不停地回头看他……他们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丽萍喊了一声 “聪莉还没有来!”就扔下他和哥哥向聪莉家走去。

        聪莉是周武兰的女儿。她家就紧挨着溜冰池,也就是东院南排第六家。由于屋小就只住有她们母女俩。爸爸和哥哥住在北排正好和她们对门的房子里。这溜冰池里的水,她们母女俩是泼得最多的,所以池子里总有股雪花膏味。丽萍走过去本想叫聪莉一声,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就从门缝里往里看。聪莉家的这扇门上面是玻璃,下面是门板。时间一长门板上裂了许多缝子。不过这些缝子都从里边用白胶布给贴上了。只是现在有的缝子上的胶布已经脱落,丽萍就是从这些缝子里往里看的。

        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一开始她光看见聪莉她妈坐在床沿上不知道在干啥了,她就没有在意,光顾着去找聪莉。看到聪莉还没有睡醒,她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聪莉的妈妈周武兰身上……这一看不要紧,她猛地吃了一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看到周武兰两手轮流交替地拿着一个瓶子,正在往自己的大腿根处不知道在擦抹着什么。抹得那么细心,就好象是在试穿一件新衣服一样,并且还是那么聚精会神旁若无人。       

        香水瓶!丽萍以前在她家见过这个香水瓶。瓶子里的香水有一种很少能闻到的特殊的香味,挺好闻的。她喜欢这种香味。她只知道这种香水很贵,一般人买不起,反正她现在想不起有哪个女人用过这种香水。听聪莉说,这瓶香水,她妈妈谁都不让用。有一次她往自己身上洒了点,让她妈妈知道以后,挨了一顿骂,以后她就再也不敢用了……此刻丽萍感到非常气愤。她觉得这些都是资产阶级太太小姐们才用的,你一个当老师的也用,还用来擦你的……真不要脸!怪不得文化革命一开始,十中的红卫兵给你脖子上挂破鞋剃阴阳头还让你游街了!丽萍也听妈妈说过,周武兰 骄傲看不起人,院子里的人她谁都不理,有太太小姐作风。这样的人还应该继续斗争她。此时的丽萍想揭发她,好让人人都知道她这些不要脸的事。丽萍朝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娃娃望去。她想了一下,只把克华叫了过来。坐在冰车上的克华从害怕和尴尬中刚刚经历了一种浑身不自在的体验后,此时他的小根子正在慢慢地松软下来。他本来还想在冰车上坐一回儿,听到丽萍叫他,他还以为是让他去叫醒聪莉,也没有多想就走了过去……

        丽萍让克华不要说话,从另一个门缝里往里看。这时周武兰已经擦完香水,也没有拉上裤衩就转过身子去叠被子了……克华躲过房檐下玻璃烟筒上正在不断往下滴的烟油,把脸贴在门上朝里看。他没有看到别的,正好看到聪莉妈那朝外撅着的身体……此时他突然闻倒了一种特殊的香味。他悄悄地对丽萍说:“真香,你闻!”丽萍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就把他拉走了。他们俩谁也没有再去滑冰。

        “你看聪莉她妈像不像资产阶级太太小姐?”

        这一问倒把克华问愣了。克华瞪着丽萍,想了半天才嘻皮笑脸地说:“她……,她咋咧?”

        “她往屁窟上……”丽萍老是把“屁股”说成“屁窟”。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她从他们班主任于棣身上也闻到过这种香味,就没有再往下说。“咱们对谁也不要说啊!”然后两人就各自回家去了。

        克华、丽萍和聪莉都是西羊市小学的六年级学生,还是一个班的。现在他们正放寒假。其实放假前学校革委会就宣布: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学制要缩短”的号召,你们在小学的学业到今天就算正式结束了。你们毕业后,要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去,要向工农兵学习,要参加斗批改,以实际行动迎接党的九大胜利召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们现在实际上就等于是提前半年小学毕业了,但让不让他们上初中,如何上初中,学校一概没说。只是说如果有什么重要事情或重大活动另行通知。他们现在就在家里坐着等得,成天无所事事。别看他们三个在院子里玩耍打闹,不分你我,毫无顾忌,其实到了学校,他们彼此谁也不理谁,就好象跟不认识一样。就是不得已说话时也都很严肃,连一个字都不多说,就和传达命令一样。

        克华回到家里,母亲早就把他尿湿的被子褥子挂在外面的铁丝上了。住在对门的丽萍妈指着他的湿被褥,笑着说:“克华,那是啥?”

        “一天吃上喝上啥也不干,就是会尿床。”宋淑卿唠唠叨叨地抱怨着。

        “克华,丢人不丢人?”丽萍妈又笑了一句。

        克华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回了家。

        中午,杨忠奎没有回家。这是很少发生的事,这引起了宋淑卿的极大不安,她在种种猜测中等候着……做的红面剔尖早已经坨住了老头子还没有回来。克华倒没觉着有什么异常,只顾自己一个人吃饭。宋淑卿却在焦躁惊恐中惴惴不安。她没有心情吃饭。她联想到昨天晚上做的梦,预感到老头子今天可能要出事,可是她又不敢对克华说。闺女女婿也不在,她也不敢跟别人打听,就只好这么等着。克华吃完饭,他也没有在意母亲吃饭没有,只是说了声:“我到周奇家看小人书去呀。”话音还在屋里,人早就出门走了。

        周奇是周武兰前夫的遗孤,他现在和继父邹家斌住在北房里,正好跟他妈和妹妹聪莉住的南房对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家就一直这么住着。早晚两顿饭一家人在一块吃,中午就只有母子三人吃饭。院里人很少见邹家斌回家吃午饭。李大大(太原人称老年女人为“大大”)说周武兰和邹家斌吃不到一块,两个人就因为这顿饭经常吵架。邹家斌现在是省革委机关红总站的头头,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有时候连黑夜都不在家住。

        周奇父子住的这间房子也是只有一间,因为要过大年,刚刚打扫完。克华刚进门就看见北墙窗户两边新换的样板戏年画。东面的这张是李玉和一家三口刑场就义的剧照,西面那张是方海珍和马洪亮在码头上的剧照。他家西墙正中间的毛主席像和红底黄字的语录画也是崭新的。南边的语录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北边的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领袖像下面紧靠着床放的是一个盛米面的大箱子和一个小碗柜。周武兰因为全家都在这北房吃饭,她也就把做饭和吃饭的家具全部摆到了这里。东墙下从北往南放的是两个落地木格子书架、一张书桌和一辆缠着黑塑料胶布的女式自行车。克华看见周奇正坐在桌子前摆弄他那台旧收音机,叫了一声“少奇!”就走了过去。

        周奇今年17岁,在十中上高二,学习一直挺好。长得胖头胖脑的,性格沉静,寡言少语。为人处事没有是非一团和气。他跟谁也能和得来,院里大人小孩都很待见他。他妈原本指望他能考上大学,以后当工程师。没想到文化革命开始后停课闹革命,学生们都到社会上抄家造反夺权去啦,也没有人上课,就是上课老师们也不敢讲。后来十中红卫兵分成两派,干脆连课也停了。尽管有“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可是学校连个教导处都没有,校革委会的头头谁也管不了谁,晋钢来的工宣队又光支持红联站,因此也就没有人去认真落实。学生们大都散落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东游西荡无所事事。在这种情况下,周武兰就让周奇坐在家里看书自学,有时候也让他帮着自己做做饭料理料理家务。

        在十中红联站的势力很大,大部分学生都是红联站的。周奇原来的几个好朋友成了学校红联站的头头后,他也就很自然地成了其中的一员,这在当时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其实只是挂个名而已。他妈妈是在“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的时候被红联站拉进去的。不过周武兰不让儿子去参加红联站的任何活动,也不让他多出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周奇年年是学校的三好学生,所以曾经被当作是刘少奇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养出来的黑苗子黑典型。红卫兵在大字报上批判他走白专道路,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更有趣的是他的小名叫“小奇”,所以就很自然地得了一个“少奇”的外号。凡是认识他的,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

        周奇见克华进来,笑了笑,只问了一句“你吃了饭咧?”说完仍旧埋头鼓捣他的收音机去了。克华爬在桌上看了一会儿,觉着没啥意思,就去翻书架。周奇的这个书架对克华来说简直就像是一个天外星座,吸引得克华天天往这里跑。只要是不上学,克华每天有两个必去的地方,一个是丽萍家,一个就是周奇的书架。书架最上层摆放着大小不一、塑料皮和平装本都有的四卷毛选,还有语录本诗词本老五篇精装本和配有像片的四合一,角上堆放着一些毛泽东的像章。最下层放着初高中课本和垫潮用的造反派传单。不过最吸引克华的还是放在中间的那些小说和杂书。他今天没有去翻小人书,而是顺着书架挑大书看。古书他一般不看,有些字他认不得。对《十万个为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他先把眼光落在《草原风暴》上。已经看过了,写得不赖,比《连心锁》强。乌云琪格格比湘萍还漂亮了,在草原上结婚的事最有意思咧……过上几天再看一遍……《烈火金刚》《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源》《铁道游击队》《渔岛之子》都看过咧……《渔岛之子》里铁蛋把地雷埋在小白鞋家门口,把坏蛋小队长的腿给炸断的事,他想起来就好笑……外国小说没意思……这些书还是我和他从八中拣回来的。嗳,《我的前半生》不赖,皇帝写的。里面还有慈禧太后的照片了,那么多!俺妈她们还看过好几回了……那些人成天坐得没事干,抢得吃帮助消化的药,也不嫌恶心!

        克华把这些书都插回原处,顺便拣起了刚才抽书时掉下来的一本没皮没尾的小开本书。他一看,这原来是一本出墙报画报头用的书。克华心不在焉地随便翻看起来。他想这肯定是文化革命以前出的书,要不光有毛主席像没有毛主席语录——尽画的是些山呀水呀的,花呀鸟儿的,到现在保险要批判!克华一页一页无聊地翻看下去,却不知不觉地渐渐对这些画产生了兴趣。这本书他以前没有见过。上面画的飞机大炮步枪手枪他早就想学着画,可是就是没有画本,老师也不教。以后要是再上图画课我就画这些,再也不用画向日葵呀茶缸子咧……他仔细地看着,一个一个地比较着。最后又翻到人物像上。有工人农民解放军老头老太太和小孩们的画。有瘦干猴也有胖的。人最难画咧,他心里想着。他继续翻着,看着……他看着看着一个脖子上围头巾的女娃娃的画像就慢慢地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一张半身画像。画面上的女孩穿一件花格格上衣,梳两个不靠肩的粗粗的短辫子。一张小圆脸略呈瓜子型,尖圆尖圆的下巴配上胖胖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似笑非笑,真是最好看咧……那两只圆圆的眼睛不像在笑,只是瞪瞪地看着别人,显得聪明伶俐。那个小巧匀称的嘴唇又微微上翘,好像在笑,又好像想要说啥话,只是不愿意张口,羞羞答答的……克华怔怔地看着。起初他什么也不想,后来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这张好看的画。他摸着摸着就连画上那条他经常见到的深红底色边边上是黄蓝格格的围巾也软软的好像有了触摸感。他不由得比较开了:嗯,比丽萍好看。嘴比聪莉的小,就是鼻子都有点往上翘。半萍可是比人家胖。比湘萍的脸圆。湘萍就是比她白……光是半身像,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咧,可能和聪莉她们差不多哇?……

        克华正在胡思乱想,无意间看到画页旁边有一行小字:晋南风俗专页。晋南?她是晋南人?晋南的人都这么好看?晋南可是离这儿远得多了呀?以后到那儿去找个女的,保准漂亮好看……

        其实看到这会儿了,他已经看了好半天咧,后面的他也不想再看下去啦,剩下的几页他只是随便翻了翻,便仍旧把这本小画书插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

        整个一个中午,克华都在家里呆着。本来和周奇说好,下午要到认一力去喝红豆粥,但母亲跟他说:“你爹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你哪也不能去!等一会儿去看看你爹去。”到现在都没有吃饭的宋淑卿扔下手里所有的活儿,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杨忠奎可能发生的事。克华躺在里间的床上,现在他也有点害怕了,也不敢出门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刚过三点,宋淑卿让克华喝了一杯茶水,就打发他去参事室看他爹了。

        上政协去的这条路克华不知道走过多少趟啦,数也数不清。光大前年送饭就走了将近一年。以后跟周奇、社平他们到十中和煤山上玩儿走的也是这条路。可是今天克华实在不想走这条路。不过不去又不行,他只好低着头悄悄地溜出了大门。

        克华刚出了半坡街北口,就看见铜网厂决死纵队的两辆宣传车远远的从府西街由东向西开了过来。克华前几天在他们厂门口见过这两辆车。前面的是一辆抬尸游行车,后面的那辆车一边广播一边散传单。死人是铜网厂决死纵队的一个小头头。克华光知道他姓程,其它的啥也听不清……上个月庆祝1.12夺权两周年的时候,决死纵队的趁机抢了本厂兵团的办公室和广播器材,还打了人家的人。为了报复,铜网厂兵团的就联合外单位兵团的人在20来号半夜血洗了决死纵队的办公室。当时这个姓程的正在值班,因为他不肯说出藏广播器材的地方,就让兵团的人给拉走咧……人家拷问了他三天三夜,皮肤都打烂了,他还是那么硬,宁死不当叛徒,问啥他也说不知道……后来那些人看见他可怜,就给了他点水喝。没想到他刚喝了点水,肺就给炸咧,当时就不行咧。兵团的人把他扔到轻工局医院的太平房里就都不管咧。后来决死纵队的人找了好几天才寻见他的尸体。找见他的时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尽是三角口子,脑袋都给打烂了……决死纵队的总指挥杨成孝知道后发誓要给他报仇,并且还以本组织的名义追认他是烈士。为了制造舆论,引起人们的同情,杨成孝还决定抬尸游行,让全太原市的人都知道决死纵队这回吃了亏咧,兵团欠下了一笔血债……为了捍卫1.12 夺权的胜利果实,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坚决反击兵团破坏革命大联合的猖狂挑衅和反革命罪行,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这其实也是为他们下一步的报复行动在做准备。

        克华还想看看这具不穿衣服的尸体,就站在丁字街口口上等着。车开近了,车槽前面站着死人的家属。那个抱着娃娃的女人就是死人的老婆,两旁站着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和自己一般大,最小的才两三岁。旁边坐着的是死人年迈的母亲。全家人都戴得孝。老老少少哭得忄西忄西惶惶,十分可怜……克华往车上看时,发现那具尸体已经冻僵啦!皮肤上有一层白白的霜,就像一扇冻猪肉。死人的头用红绸子包着,身上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体的伤口已经由青红变成黑紫色。屁股上的伤口最多,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这时克华听见一个围观的年轻女人说:“决死纵队的人真流氓让人光得屁股游街了。给他穿上衣服哇们怕甚了!谁不知道是让兵团给打死的。”

她旁边一个男人说:“你知道个×!这才能激起民愤了。唉,你看,这人的××都给打烂咧。”

        “……你咋知道的?胡说八道!”那女人笑着说。

        那个男人又大声说:“那为啥不把他翻过来让人看一看了?”

        那女人拉拉男人的车子,说:“走哇。走哇。真惨!我都不敢看咧。听说他老婆还是农村的。娃娃那么多,以后他们可咋活呀!”

        “你,发你的愁哇,决死纵队的人养活他们。”男人和女人说着笑着走远了。克华也不敢再往下看了,赶紧走开。

        走过府西街东口往北拐就是解放路,顺着解放路往北走再过了法院和幼儿园就是十中。十中对面是省革委的后门和煤山。好几天不来咧,克华看见十中大门两边贴的尽是大字报。南面到幼儿园,北面一直贴到人民市场门口。大字报中除了有批判刘邓陶、杨余傅和揭露省革委会头头支一派打一派罪行的以外,就是红总站贴出的有关“二·四”事件真相的大字报了。他们把红联站说成是关王戚在山西的黑爪牙,一贯搞打砸抢,是五·一六的别动队……学校大楼的广播里传出来的却是红联站夺取校革委会权力的声明和命令红总站交出财产武器的勒令书。

        太原贴大字报的中心有三处:五一广场,省革委正门口和十中校门口。以前克华和周奇经常到这些地方去看大字报,所以克华对山西的造反派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可是他今天没有心思去看这些大字报,只是路过报架栏的时候,那上面贴的一张小字报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张刘少奇第一个老婆王前揭发信的手抄件。这个女人揭发当年刘少奇把她逼成精神病后就和她离婚的事。说从那以后她就疯咧,解放以后她一直在精神病医院里住院看病。她还说出刘少奇好几个老婆的名字,把刘少奇骂得狗血喷头一钱不值……克华因为心里有事,匆匆看了一遍就走。人民市场对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叫房山府。这房山府也正好在煤山的北脚下。街的北面有一片原省人府的家属区,省政协大院就在这条小街的东头。

        克华一走进政协大院,就感觉到气氛紧张,吓得他浑身哆嗦,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颤。今天墙里墙外除了原来贴的大字报外,就是新贴的有关杨忠奎的大字标语——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彻底清理一切反革命分子!”

        “历史和现行双料反革命分子杨忠奎血债累累,死有余辜!”

        “杨忠奎不老实就叫他彻底灭亡!”

        “杨忠奎必须认清形势老实交待,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

        克华看见这些标语的浆糊还没有干,有些字还往下滴着墨水。他在极度惊恐中向东来到大院里一所石基木柱木门的大房子跟前。自从66年旧民革机关被查封后,参事们就都被集中到这所房子里来学习。说是把政协系统的牛鬼蛇神们都圈在这里,便于监督。前两年克华就是到这里来给杨忠奎送饭的,所以他对这个大院和这所房子比较熟悉。今天他站在这所房子的台阶下,既不敢进,又不敢走,只是怔怔地站着……正在克华惊恐犹豫的时候,从西排房里出来的一个30多岁的男人也向大房子走来。他看见克华后,一问知道是杨忠奎的儿子便说:“你父亲有些问题还没有交待清楚,今天没有让他回去。他多会儿交待完问题多会儿再让他回家。你回去告诉你妈,让她把你父亲的行李送来,让他安安心心交待问题。机关没有食堂,以后你们还得每天给他送饭。”他停了停,吐了一口烟,接着说:“你跟我进来,看看你爸爸,还要拿啥了,让他告诉你。”这时的克华嘴里哆哆嗦嗦的,临来前母亲交待给他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跟着这个人走进了大房子。

        这所大房子呈长方形,入深窄东西长,大约有150平方米左右。北面和西面靠墙摆着一溜办公桌和文件柜。房子中间有一排会议桌,上面铺着床单,桌上还零散地放着几只暖水瓶和一些瓷茶杯。房子北东西三面都没有窗户,只是在南面的门两边各有几扇大窗户,但都没有打开。这座房子以前是干什么用的,克华不知道,但他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这里就成了这三十多个参事学习政策交待问题和接受审查批判的地方。

        克华跟着那人掀开黑边红面的大棉门帘刚走进去,迎面就看见从房梁上垂挂下来的一排一排的大字报,重重叠叠的,几乎占据了这所房子的所有空间。有些上面还写着红字,有的人名上打着红叉。克华从上面的名字知道这是批判别的一些参事的大字报。他看见桌子边有几个参事正在抄写大字报,他知道他们是在给自己的父亲写。……也有几个参事正襟危坐地正在用钢笔书写着什么东西。克华知道他们这是在写交待材料……克华自从前年来过这所大房子后,就知道有些参事经年累月地在写自己的交待材料,有人甚至连中午都不回家地在赶写材料,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问题要交待,有多少人和事要检举揭发。有的参事还曾在极端恐怖的状态下因精神过度紧张劳累而写着写着就突然昏死过去……总之是见他们成年累月诚惶诚恐地坐在那里写交待材料,这几乎已经成了参事室里经常能见到的一种现象了,因而也总是给人带来一种恐怖和压抑的感觉……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得让人害怕,人们走动时连脚步声都没有。克华正在寻找自己的父亲,就听到从房门东面的一张大字报后面传来一声低低地呼唤:“克华。”他寻声看去,只见父亲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头上悬着一张大字板,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他看见父亲的眼球昏浊滞涩,就像一颗玩旧的玻璃蛋被死死地摁进眼眶里,连动都不动一下。他走近父亲,看见父亲两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身体似乎还在不停地颤抖。克华看见父亲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觉得他非常可怜。父子俩互相看着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那个三十多岁的人走过来,一看,就冲着杨忠奎厉声说:“你咋坐得了?向谁示威了?臭军官的架子还不肯放下,摆给谁看咧!现在把你隔离了,你就老老实实的。也不要给儿女们起个坏作用。你看你那副德性……”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看你有啥拿的了,告给你小孩,让他给你送来。”他说完也不走就站在一旁看着。

        杨忠奎听到这番话后,浑身震了一下,全身仿佛就像散了架一样,立刻松塌下来。他一改刚才笔直的坐姿,两脚动了动,屈下腰来,用两肘拄着身体嗫嗫嚅嚅地对克华说:“你让你娘把我的被窝,大衣衬衣,还有衬裤拿来……把暖水袋也拿来。晚上给我做点煮圪瘩就行……以后送窝窝糊糊煮圪瘩都行,不要做别的。就这么些,你走吧。”

        此刻克华觉着父亲 比昨天看上去脸上灰不憷憷的皱纹也多了,眼睛就像没有了一样。头发乱七八糟的,连一根站着的都没有……平时那件总是干干净净的黑呢子中山装,此时也显得脏兮兮皱皱巴巴的,就像老山汉身上裹着的一张黑羊皮。他此刻觉得父亲再也不像个军人样了,就和个七八十岁的老汉一样了。他从没有见过父亲有过这种样子。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他委屈地想哭,但又止住了。他刚转过身想走,父亲又低低地说了一句:“把那两瓶治血压的药也拿来。你路上小心点,哪儿也不要去。”此时克华越过父亲的头顶看见东墙脚下铺着几张席子,席子上放着两卷被褥。两个老头呆呆的无所事事地坐在席子上。克华知道他们也是被隔离审查的参事。

        克华战战兢兢地走出大房子。他刚走近政协大门就看见门口有一张新贴出来的勒令书。上面写着:

勒令

        原省人府办公厅参事杨忠奎:你长期隐瞒重大历史和现行问题,实属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现应广大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经研究决定,对你实行隔离审查。我们现在郑重警告你,隔离期间,你必须老老实实向人民低头认罪,交待一切问题,否则决没有好下场!并从本月起停发你的工资,只发给你本人和家属生活费(每人每月12元整)。特此!

政协机关无产阶级  

革命群众专政小组  

一九六九年二月七日

        克华一看完,头也没回地就往家里跑。

        他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自家厨房墙上也贴着一张同样内容的勒令书。一群小孩子正围着他家指指点点地边笑边骂。克华低着头在笑骂声中走进家里……

        家里的情况更让他大吃一惊。原来放在桌上的茶壶茶杯瓶瓶罐罐全都给打烂了。镜框也从墙上掉了下来,有些像片给撕烂了,也有些不见了。连床板都给掀开了,地上堆着一堆一堆的旧书报和撕烂的笔记本。杨忠奎打拳用的木柄剑也断成两截被扔在一边儿。除了毛主席像,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移了位。地下乱七八糟的连个扎脚的地方都没有。克华知道这是让抄了家。连上以前的,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抄家了。他看见母亲低着头坐在墙角,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

        此时的宋淑卿已经没有了中午吃饭时的那种焦躁不安的状态,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见儿子进来慢慢地抬起头,只静静地说了一句:“你刚走一会儿,政协的人就来了。”宋淑卿生性本来就十分沉静内向,凡事不瘟不火,自有一套摆顺平抑的心法,几十年随夫奔波和政治运动的冲击又早已把她磨练得无怨无恨,无泣无泪了。什么时候她都能镇镇静静默默地承受这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一切。此时她不愿意让自己年龄还小的儿子担惊受怕,想尽量减轻一下儿子的心理压力。她对克华说:“人家光说你爹有些信在家里放的,是你爹让人家来拿的。你爹就是以前的事,你不要害怕,啊!”她站起身来,又说:“人家让给你爹送行李去……你爹还没有吃饭。你帮我收拾收拾,做好饭给你爹送去。”克华赶紧帮助母亲收拾做饭。母子俩忙了一两个小时,在准备好要出门时,宋淑卿又借上李大大家那辆竹制手推儿童车把行李放上去。克华看见拿的东西比父亲下午吩咐的多了一个尿盆和几袋牙膏。

        母子俩刚出门,就听见从东院飘来一句不阴不阳的话:“杨忠奎打过解放军。”宋淑卿怔了一下,但她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马上就大声回了一句:“杨忠奎又没有杀过人!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对站在对门家门口的丽萍她妈说:“惠莲,你帮我照看一下门子。我们一会儿就能回来。”丽萍妈点点头。克华跟在母亲后面,慢慢地走出了大门……

        宋淑卿是小脚,又推着小车,走得很慢……当她们母子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他们走到家门口,看见窗户上的玻璃打烂了好几块,只是让防爆纸条连着才没有完全掉下来。此时宋淑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她做的那个梦……天上没有月亮,漆黑一片。东院里不知谁家的门扇一开一合的,放出来的灯光也忽明忽灭。

        克华看见那扇门跟前站着一个人,那人也好像正往他们这边看,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小孩。克华模模糊糊地认出那人就是周武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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