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临时工简直成了替罪羊的代名词。没编制,没能力,只能干点打杂的活,犯错推到这样人身上也不能把他咋的,辞退了事。正因为正常的工作纪律无法约束临时工,也有个别临时工干的事比正式工还出格的。久而久之,胆子越来越大。

  孙大鹏等人为了自保交待出别人的罪行。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些专业人员的身影。市场经济大潮,考古、文化馆、博物馆是人们所说的清水衙门。看着别的部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些人坐不住了。打起了文物的主意。近几年破获的文物被盗案有很多就有内外勾结的。他们仗着专业知识,最简单的是替文物贩子掌眼,也就是帮忙鉴定文物。这本身没错,可一些不允许买卖的国家一级文物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流失了。他们是挣了一些钱,但他们变卖老祖宗留下的丰富文化遗产,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是多少钱也赎买不回来的。没有出土的文物就无法认定历史,我们没了历史,就找不到根。除了那些说变成废纸就是废纸的钞票外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什么也不信。惶惶然,都知道去抓钱,该怎么抓却不知道。媒体总感叹某些事击穿了底线,其实在一些人心里干脆就没有底线,何来击穿一说?为了钱,有些人什么都能卖。

  林茂,是辽宁考古工作站的临时工。这一临时,临时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随着考古工作队走遍辽宁的山山水水。耳熏目染,哪地方有啥,能出啥,他闭着眼都能说得差不离。他的技术水准跟正式的考古工作者不相上下。在省里也是能挂上号的。有时带队领导临时有事,还会让他带着大家干活。

  跟考古队工作这么久,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2010年6月至9月,辽宁考古工作队在凌源三家子田家沟积石冢群里发掘遗址。王来柱是队长。人员有林茂,杜志刚,还有两个当地雇佣的民工。

  9月份的一天,王来柱有事没在工地。让林茂带着工人对现场的遗址进行清理。当时清理的是谷子地遗址1号地点发掘现场中间的5号墓。上面的积石抬出后,两个民工在上面清土。林茂自己下去清理墓葬。他清楚地记得,墓是南北方向,人骨的头部朝北,脚朝南。

  清理到人骨头部时,他看见头骨下面枕着一个物件,他以运石板和土为由将上面两个民工支走。他把墓葬内头骨下面枕着物件拿了起来,是一个玉猪龙。

  清理到人骨头部右耳处时找到一个绿松石耳坠。清理到右腕处,发现一个玉镯。

  绿松石坠只找到一个,左耳处怎么筛土也没找到。林茂将绿松石坠和玉镯上交队长王来柱。玉猪龙拿家藏了起来。

  2012年2月,在朝阳市一家酒店的一间客房里,天津人孙大鹏还有林茂在中间人的介绍下见面了。

  林茂穿着羽绒服,兜里放着那个包着红布的玉猪龙。

  孙大鹏验过货后,按照中间人事先的吩咐,林茂没说话。中间人替他要价400万元。几番讨价还价,320万成交。

  林茂自己留了220万,100万留给了中间人。

  玉猪龙从天津孙大鹏处起获。经文物专家鉴定,为一级甲等。专家称此玉猪龙比国家博物馆馆藏的品相还要好。

  林茂,这个考古工作人员把自己衣兜当了博物馆。

  对林茂的审讯有一定的难度。他是个极聪明、灵活之人。这些年总跟古墓打交道,成全了他在古文物方面的专业素养和认真细致的精神。面对有备而来的侦查员,他说的头头是道,全不是“人话”,他在卖弄专业知识和专业术语。

  李超指挥长派王红岩出马,并面授机宜。

  文保分局的王红岩局长自打2008年底上任以来就开始研究红山文化的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的特点,研究红山文化的器物。勤奋加上好学的精神,被局里的同事们称为半拉子文物专家。王局长一点一点跟林茂对垒,把他的假话一一戳破。他有迷魂记,咱有捉妖塔。他把这一个玉猪龙的出处说了三个地点,一会儿是在这儿考古现场发现的,一会儿是另一个积石冢里出土的。但时间都是2012年6月份到9月份之间。

  专案组成员调取辽宁考古工作站的工作日志,知道那个时间他在哪个地点进行作业。

  他看再也瞒不下去了,吐了真言。

  后来侦查员问他为什么对玉猪龙的出处说好几个地点。他说我要是说玉猪龙出自凌源三家子田家沟积石冢群,考古站那些专家都不会相信,因为那个地方从来没出土过玉猪龙,还是品相那么好,会引起轰动的。

  林茂为了一己私利对考古界研究红山文化地域分布造成错觉,是多大的损失。

  我在看守所中见到林茂的时候距他被羁押快一百天了。因为有个别问题没交待清楚侦查员要补充侦查。四月份,天气就反常的热,四月底那几天东北气温竟然达到了三十多度。他在印着看守所字样的蓝色马甲下穿着一件崭新、干净的灰色短袖T恤。

  办案人员逗他:怎么新置办的行头?他笑着说知道你们要来新买的。没有想象中的沮丧、胆怯,见到办案人员倒是笑呵呵的。颇有神采的眼珠子转个不停,那里竟然透着喜气。仿佛不是身在看守所,倒像是一种全身心休息的度假。但也能看出在正常生活中的他是个聪明、幽默,爱和别人说笑的人,透着一股自来熟的亲热劲。

  谈起自己的职业生涯他还是颇为自豪的。他说别看我是个临时工,干了二十年还没转正。可我的技术水平在省里包括那些正式员工在内都是数一数二的。

  林茂所说的技术是考古涉及到的照相、绘图、排版、发掘等工作。1996年辽宁考古工作站鉴于考古专业人员的缺乏,大规模文物普查、发掘、考古工作又迫在眉睫,举办了考古专业培训班。林茂参加了那次学习,学习历史知识,考古工作所需的技能。

  机遇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就是参加那次学习,林茂留在辽宁考古工作站做了临时的技术工人,渐渐地为自己赢得职业荣誉感。有时外省市考古工作站有大型考古作业,忙不过来都到辽宁考古工作站来借这几个临时的技术工人。辽宁考古工作站的态度是借可以,绝对不能挖墙脚,把技术大拿都挖走。在工作中林茂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人往往在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时候从云端跌进深渊。

  谈起2010年田家沟那次发掘,他一脸平静。那是个被盗现场,因为是不知名的小墓,没引起足够的重视。考古站派副站长王来柱带着他进行抢救性发掘。期间,王来柱有事离开工地,就委派他带着民工干活。结果,玉猪龙就进了他的兜。

  我问他像这样把东西装进兜里的机会多吗?

  他几乎都没犹豫,说很多,最起码能有百分之六十的机会吧。

  没人监督?难道没有标准的操作规程?

  他笑着说当然有操作手册,可事实上有几回真能按操作手册来?要是大墓或是很有名气的墓,发掘的时候人就会多点,也有保护性措施。其实就是一般性的发掘,按规定也得有两个正式员工在场,不允许一个人单独作业。但时间长了,正式员工不够用,就是像他这样的技术型的临时工也不够用,只好让他们独立作业。就是多雇佣民工也是一回事,那样我们费的心会更多,还得看着他们。

  “既然没人监督,机会那么多,是不是有很多像你这样把东西揣自己兜里的?”

  “没听说。”他坦然地看着我们。“我要是不露了馅,当然也不会跟同事们说。”

  规则是好的,时时刻刻按规则去办才行。我说的当然不仅是考古业。

  最后我问他,当把玉猪龙揣进自己兜里的一刹那,想过什么,犹豫过吗?

  “没有。”他的眼中还是一片纯净。

  看着那张笑脸我的心在哆嗦。听说他把国宝随随便便揣进自己兜我的心没哆嗦,听他讲四处找买主我也可以当故事听。但听到信誓旦旦地只干过这一次的他,讲伸手的那一刻丝毫没有犹豫时,我的心哆嗦了,刚才还觉得有些受不了的高温突然冰凉。

  辽宁考古工作站原副站长方殿春,是从北大考古专业毕业的老一代考古人。九十年代,面临考古界后继无人他痛心疾首。在他的主持下,辽宁考古工作站办了一期班,毕业留用了林茂等十一个考古技工。林茂在这十一人里技术水平能排上中上游。培养技工,在辽宁是首次,这在中国也是首次,国内没有培养考古技工的专门学校,大学考古专业出来的培养的是考古专家。这十多个人要技术有技术,要实践经验有实践经验,成了抢手货。外省市一有大型的考古、发掘工作,都到辽宁考古工作站来借人。方殿春在考古界有一定的地位,放出话给同行,借给你们人可以,但我们费心力培养出来的人你们不能撬行。

  “总算给辽宁考古工作站留下了这批种子。他们虽说是临时工,工资比正式工少不了几个钱,野外作业跟正式工一样,有补助。实话说,就他们的工资,足够他们生活得很好了。可利益在前,林茂还是伸出了手。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啊。”方老叹着气说。

  方老可以算林茂的老师,看着事业有成的学生出事心里难受。其实,出了这档子事,考古工作站里别的人也不好受。朝阳博物馆尚馆长到省里开会,省考古研究所的人情绪都不太高,尤其是几个领导,觉得自己没带好队伍。

  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单单一个人,他有亲有友。就像一张布满铃铛的大网,一个震动响了,别的也会发出回声。林茂私藏国宝,盗卖国宝的行为带着另一只铃铛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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