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猛感觉身后有只臭猫或癞狗,悄悄地伸出一只脏爪子,在他的后脑勺上肆无忌惮地乱抓了一把,一股无名火腾地直蹿脑门:“吔——周大中你真成精了,这阎王爷才打个瞌睡,这小鬼儿就想反天了,去!把恁媳妇儿变成咱媳妇儿,叫她伺候俺几天咋样儿?倒看看恁家的东西儿有主儿没主儿!”

王维贵忽然扬起手中的蒲扇,啪哒一甩便打在炳中的头上:“猴儿屁股抹蒜的脾气儿,就不能酣畅点儿?啥话从你嘴里一出来就变味儿。”边说边抬身往回走:“就这样定了,叫满仓拾掇一下儿,赶明儿就搬,没那些臭事儿!——唉!还是满仓好,满仓这人,就是实诚!也真是,这不多言,不多语,不转圈儿,也不见得就是啥赖事儿,你看那庙里的菩萨,哪个也不吭声儿,见天儿都有人拜。”大中急忙在后边搬了椅子,弯着腰咯颠咯颠地跟着王维贵走了。

王炳中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大媳妇牛秋红正在屋中和廷妮儿说话,便到西房月琴的屋中转了一圈——手织的粗布炕单子没有一丝的折皱,桌子上一盒香粉打开着。听说小坡地村有丝弦戏,他猜想月琴准是看戏去了,心中便有些不高兴,一个人走到院中的七叶树下,坐在那张摇椅上晃荡起来。

在王炳中看来,月琴自到王家以来,哪样都好,就是对戏的迷恋让他不快,虽然关上门没人的时候,有时也愿意听她哼上几句,高兴的时候,月琴甚至手眼脚并用地给扭上几扭,但那也是两口子闹耍的秘事。

大凡哪个村有戏,只要不太远,月琴总要闹着去看上几场。散戏后,每当她哼着曲儿兴冲冲地归来时,他总是想象着在臭烘烘的人群中,她和别人挤蹭着肩膀、碰撞着屁股的样子,心里总像是吃了一颗大青杏。在他看来,天地风水轮流转,自家的女人自家看,那才是没有规矩的规矩!和挖鼻孔一个道理,自己的鼻孔痒了堵了,如何挖,什么时候挖,用哪个指头挖,全凭感觉和心意,舒服就行。自家的女人让别人看,和别人的指头伸到自家的鼻孔一样,如果没剁下来那个手指头,那是因为刀子不够快!

月琴要是再不断地哼哼下去,他就会低眼皱眉地一咬牙:“找靠家儿去唻?骚唧唧的也不知道个丑,也没个够?”月琴就脸一红,索性又走上几个台步后,说:“情哥哥早拽住了俺的手,再过一会儿还得走,拽住哥哥亲一口,不怕臊来不怕丑,亲完哥哥还不走,再给哥哥扭一扭!”

王炳中坐在椅子上,正在暗暗咒骂那个缺乏调教的骚狐狸,忽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林先生已站在了院子的南墙根下,灰府绸的长衫,胖墩墩的身材,笑眯眯地望着他。

炳中摆摆手,让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说:“来了?还是早了点儿,要再不来,俺这边儿正思谋着,是不是该准备俩好菜烫壶好酒……唉!按说,先生的材料儿本事,应该没得说,俺有个事儿想问你请教——好人不常在,赖人活千年,这话儿说的,应该不对,可都还这样说,究竟啥意思?”

林先生一听,这王炳中又露了原来的本性——不大不小地给找了个事儿,坐在小凳子上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荡了起来,想了一会儿后,便一字一句地说:“这‘常在’,不是经常在的意思,是皇宫对皇帝小妾的一个称号,比丫环强点儿,和死了没处儿埋、活着没有名的婢女差不了多少,好人自然当不得这个‘常在’——‘活千年’其实是读错了,是‘活歉年’,赖人在歉年里往往会赚大钱。”

王炳中听这么解释,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不太顺畅,便说:“千年就是千年,跟歉年连不上。”林先生又说:“要说,中国字的一点一横一撇一捺,这里边儿的学问大了——音调儿差不多,字却差得远;音调儿差得多,字却一个样儿,其中的考究那是罄竹难书,咱老祖宗的东西,比那些曲里拐弯儿的洋文可讲究多了,比方说,到湡水城‘麦子’叫‘麦子’,到了大坡地就叫‘麦(mie)子’,其实都是一个字儿……”

王炳中又说:“最远还是湡水县,这学问不行。”

林先生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前额浸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后,又想了一会儿说:“看见的是青丝化飞雪,看不见的是沧海作桑田——‘丈人’古意为老者,现意指妻父;然也!承载亦淘沥、吐故而纳新,乃万物之本,故它日之花可做今日之容,胡、蛮之乐能入炎黄之声,音容亦不可拘泥。然也!太行山麓历史久远,上古音之入声承载完好,它处之人听不得、道不得,此处之人改不得、舍不得。何为入声?这《玉钥匙歌诀》里就有‘入声短促急收藏’之说,像‘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单听最后一个字,按大坡地的话读起来便合韵,再远些地方的人读起来便不合韵了,诗圣大作不合韵乎?非也!此乃入声演化所致……”二人正在说着话,门口早来拉了周大中的女儿山花的手,一路蹦跳着进了大院。

早来四四方方的云盘大脸,山花细眉大眼的一对酒窝儿,两个孩子宛若画中的金童玉女一般。王炳中一看便高兴起来,一手攥住一个孩子的手便拉到跟前,恰好周大中也走了过来,见林先生来了,也立在那里听着。

王炳中看到周大中,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林先生:“搬学堂的事儿定好了?”

周大中往前走两步,弯下了腰,好像要说什么,王炳中摆摆手却不让说,林先生往前挪了挪小板凳,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意思:“周掌柜都给说好了,俺看也行,这房子的赁价顶这俩孩子的学费,两清,俺一定尽力,把劲儿都使出来。”

林先生用手比划着早来和山花的时候,王炳中忽然站了起来,用手指几乎戳到了周大中的鼻子上,手指头点了几点后,又转向林先生:“先生一笔好字,给查查黄历选个好日子,把这俩孩子写了小帖儿,就当俺早早儿养了儿媳妇,街里乡亲的也好有个说道。”

林先生一听便猛然站了起来,看看两个孩子也着实的配对,又看看炳中和大中,似乎又不太对头,结结巴巴地说:“那——行——那——真——”

没等林先生说完,王维贵在身后忽然大喝一声:“孙猴子当了个弼马温,又自封了个齐天大圣?猴儿里头就数你大!”原来维贵出来送周大中走,一直在通向西院的门口站着,炳中只是没有看见。

周大中经炳中这么一说,满脸红胀如紫茄一般,瞪着眼仰着头看着维贵,结结巴巴地指着还拉着手的早来和山花:“你说——这——老掌柜你说——”正说着,不想早来却笑嘻嘻地抱住山花的头,结结实实地在脸上亲了两口。

王维贵一看,忽然捂住肚子噗哧一下笑了个前仰后合,林先生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撩起长衫,踱着方步,指指划划地吟起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迨其谓之……”

第二天清早,林满仓和廷妮儿便开始了东院的打扫收拾,前半晌的时候,林先生摇晃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小伙子,小伙子白白净净的面皮,二十郞当的年纪,高大的个子往院里一站,挺拔魁伟如王家花园里的那棵青白杨树。林先生指指点点地叫小伙子和满仓一块儿收拾。

那几间东房原本就是住人的,没有人住后也整日地锁着大门,只是多了些尘土,一伙人边收拾边打扫,屋子里的烟尘雾瘴飞出来,飘飘荡荡地掩了半个院落。

林先生撩着长袍,一步步地随着飞扬的尘土向西墙根退,一边喊着那小伙子:“小魁,小魁!找些水来潲潲,看把人整得灰头土脑的。”小魁从东房里跑出来,把满头的灰尘扒拉了几下后,忍不住地连打了几个喷嚏。廷妮儿也跑了出来,顺手抄起墙根下的水桶往里院走,小魁跑上去赶紧接,说:“俺去,俺去。”廷妮儿一手递过水桶,一手揉着眼睛,说:“水在后院儿东房,水缸里。”

王家的院子虽说是西、中、东三全大院,但每个大院实际由两个院落组成,都是由房屋或隔墙分开来的前后两座。东院的前院原来住着长工,养着牲口,放些常用的农具等杂物,二太太月琴便住在后院,后院的东房是王家的厨房。前后院由一个带有月亮门的隔墙隔开,月琴娶过来之后,在隔墙的内外各栽了两排红帽儿、黄帽儿月季,东西房的前墙上爬满了遮阳蔽日的爬山虎。前后院各长着两棵碗口粗细的枣树。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枣树上的知了呜呜哇哇地扯着嗓子拚命地叫,林先生抹着额头的汗珠,不耐烦地喊叫:“小魁——小魁!掉水缸里了?”一边喊一边往那月亮门处走,不想月琴端着一碗挂面,红着脸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大眼睛冲林先生忽闪一下又点点头,就径直朝西院去了。

小魁提着满当当的一大桶水,一路泼洒着也走了出来,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经过林先生身旁的时候,林先生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走到牲口棚的门口,然后装作看牲口的样子,一手弯曲在胸前,一手扶了下巴。

小魁走过来后,林先生低声说:“在里边儿干啥唻?那么大工夫儿?”

小魁抬起一只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没干啥,渴得慌,喝了点儿水。”

林先生两手交叉着搭在胸前,一本正经地问:“你认识她?”

小魁红着脸问:“谁?”

林先生似乎有些着急:“嗯?你倒真是个唱戏的,功夫没白练——穿旗袍儿露胳膊腿儿的那个!恁姑夫俺没啥能耐,可经过的见过的多了,少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东西!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些个你也不懂。这样说,谁都知道好东西好,可谁知道那好东西要多大的代价?那象牙筷子翡翠碗,不是盛黄菜捞饭的家伙儿!你这俩小肩膀头儿,能担得动几斤几两?还没掂量好就想扛起来跑,一失足成千古恨,千古恨!”

小魁用手揉揉鼻子,说:“俺姑夫净说些啥话?啥象牙筷子翡翠碗,啥黄菜捞饭萝卜汤,渴的时候喝水,饿的时候吃饭,那没罪,没罪啊,姑父!俺也就喝了一口水,看把你急得。”看着小魁一副窘迫难耐的样子,林先生拍拍小魁的后肩,又笑嘻嘻地说:“你小子那点儿能耐?晃荡一下儿就知道你想先跷哪条腿!不过,要是世应真相合,你拽也拽不住,世应正相冲,你推也推不动!圣人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去去去,干活儿去!”小魁悻悻地走了。

吃过晚饭以后,天气忽然闷热起来,王炳中院中的那棵七叶树经过一天的熏烤,碧绿的叶子齐生生地耷拉着,感觉不到一丝的微风。

小坡地村正唱戏,叮叮咣咣的锣鼓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响亮而清脆,自晚饭的时候月琴便显得有些坐不住,屋内屋外中院东院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后晌烧锅酒坊的账房白锁住来报告说,作酒的大师傅嫌工钱少,卷了行李要坐上别人的马车回去,高粱和玉米也不太多了。炳中吃完饭后又和林先生说了一会子话,定好了搬学堂的日子。

送走了林先生,王炳中便要去烧锅酒坊,临走的时候,见月琴一脸的不高兴,便又转回头说:“嘴撅得拴住驴了,戏台上压着你的魂儿?去吧去吧!找个伴儿,今儿天黑没月亮儿。”刚向外走了几步,又转头回来,指着月琴的旗袍说:“把这身儿换了,那是个啥!那也叫件儿衣裳?那是个,盖着脊梁露着屁股的大裤衩儿!那是个,教好人学坏,招赖人下手的风流幡!去,找件儿端端正正的换上!”旗袍是她当年来王家唱戏时,王炳中专门托人买来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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