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芒种麦割完,五月芒种刚开镰。”
  忙活麦收的时节,大坡地一带人叫“过五月”。富裕一些的人家或地多的庄稼主儿,会在忙忙碌碌的劳作中,结结实实地蒸上几笼白面馒头,境况欠缺一点的,也会扯上几碗润滑筋道的拽面,或烙上几张大饼,既贴补一身的劳苦,又庆贺收获的季节。
  再差不过的庄户,也会擀上一锅面片儿汤,小半勺的棉籽油里炝上一撮小山葱或小山韭之后,再舀上半碗酸黄菜,火火热热的又一次轮回,便在庄稼男女的粗瓷大碗中,清清爽爽地飘荡而去了。
  收的已经收完,田野里除了零零星星的几点绿,剩下的就是一绺绺明晃晃的麦茬,偶有几个闲不住的殷勤庄稼主儿,在不紧不慢地修整着田地,都在等待一场透雨播种。
  王炳中坐在院中那棵蓊蓊郁郁的七叶树下摇着蒲扇,半眯着眼,每过一会儿,便用脚去踮一下地上的红石板,身子底下的那张椅子便点头哈腰地摇一阵,飘飘荡荡的惬意让人眼馋。
  大太太牛秋红端坐在廊檐下,慢条斯理地安排完长工林满仓明天的活计后,一步一摇地从他的面前走向自己那阔大的北房,纂子上的银饰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叮咚作响。
  大太太天生的一个衣服架子,无论何种颜色、何种款式,穿在身上都赏心悦目:鲜艳的,热烈奔放;素雅的,风韵天成。肥大显雍容,瘦小衬玲珑。粗布衫和手盘扣,绫罗裙与西洋伞,她都能给和合出一道别致的风景来。加上那粽子一般的一双小脚,一身的娇俏和妩媚,便被摇荡得淋漓尽致。
  王炳中家在大坡地村也不过四、五代人的光景,可王家却像一个吃足奶水的初生婴儿一般,蓬蓬勃勃地扶摇直上。眨眼的工夫儿,便奇迹般地人模人样起来,方圆几十里内几乎都有王家的土地。
  牛秋红娘家是大坡地向南十多里地的六安县,她在娘家当闺女时就尤为标致:银盘一样圆润的脸庞,略高的两颧,微突的下巴。话语平时不多,但很多时候一针见血。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有一手好女工,再惊天动地的事说与她也听之泰然,处之泰然。
  一对月牙儿般弯弯的双目总是似睁非睁,每与人对视的时候,似乎永远看着你,又似乎永远地看着别处;似乎不太明白,又似乎洞然一切——那一对弯弯的月牙儿,总叫人猜不透。
  去年秋天满仓耩地,说好的每亩六升籽种,总计八亩麦田,满仓却装了五十三升小麦——多了五升。他正要给装籽种的布袋扎口的时候,不想牛秋红突然站在了身后,歪着头笑嘻嘻地问:“满——仓,够了?”
  林满仓登时满头大汗,抬头看看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月牙儿眼,仿佛那不尽的深邃里突然涌出了一团七味真火,劈头袭来一股无可名状的烧灼却也无法逃脱。
  牛秋红却没事人儿似的,恼不是恼怒不是怒地翻了几下“月眼儿”,又往那个口袋中加了十升小麦后,两个酒窝里就漾出一缕浅笑:“俺就知道满仓做活手快,往俩手上多吐把唾沫,一晃荡,就把西沟的二亩也种上了,省着以后四两生铁再动动炉!”
  本来要种的八亩小麦地并不在一块儿,好劳力也够半天折腾的,这大太太笑嘻嘻地给捏了一顶高帽之后,顺水顺风地又加了二亩的活。但只有林满仓最清楚,大太太发现了他多舀出来的五升小麦,只是没有当面戳破那层纸。他虽然多做了二亩地的活,却明正言顺地挣了三升小麦。于是一个劲地点头:“行,行,行!”
  满仓不等牛秋红指点,便大声呵斥帮耧(帮耧:辅佐耩地的小杂工)的佃户盖大全:“看啥!看啥!俩肩膀白扛了个麦秸头,俩蚂蚱眼也钻到裤裆去了?嗯?磨磨蹭蹭个啥!晌午没吃饱?牵牲口套车去!”(晌午:中午,有时也指整个上午。)
  等一切收拾停当,满仓叼着烟袋抄了手,喜颠颠地跟了青花骡子大车要走的时候,大太太又追到大门口,拧着眉头喊:“满仓!听着点儿啊,这回可得操点儿心,给作务好点儿啊!那个大全他,靠住……心里头有数儿没有?”满仓一边哼哼呜呜地应,一边伸出两个指头在大青骡的屁股后边轻轻一捅,青花骡打个喷嚏,咣咣当当地驾着大车转眼就不见了。
  大坡地人都知道,牛秋红自来到王家的第一天起,就是算不上举案齐眉,也称得上一个贤惠得体的可人儿。也就是头顶的太阳明明灭灭了几个轮回之后,她把满头的青丝向脑后的纂子里一绾,家里的大小事宜就渐渐地由她定夺了。她真的如头顶那棵七叶树一般,为王家的老小撑起了一片绿荫,可王炳中却未曾感受到那片绿荫的凉爽——他总感觉有一只不知好歹的小斑鸠,常在大老雕的巢穴里蹬腿亮翅。
  牛秋红娶后第二年便生了儿子早来,而今早来已十岁,此后却再也没有生养。在早来七岁的时候,王炳中便娶了二太太雷月琴。
  “沏壶茶来。”王炳中似乎有些口渴,仰着头半眯着眼喊叫,却不知是叫刚从脸前飘过的牛秋红,还是叫正在西房里哼着小曲儿的雷月琴。秋红在北房的门口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给早已睡下的早来摇着扇子,刚想欠屁股,月琴已把一个小方桌摆在了王炳中的脸前。
  沏上茶后,他慢慢地品着,月琴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旁边摇着扇子,忽飘忽飘的香风涌过她飞飞扬扬的刘海儿,一阵又一阵地爽快,便争先恐后地钻入到王炳中的怀里去了。
  北房里的大太太似乎端坐不住,她把月牙儿眼扑闪了一阵子之后,愤愤地抓起屁股下面的小凳子摔了一个脆响,坐上去后屁股朝向了门外。王炳中斜睨过去,挂在七叶树上的那盏红灯笼,笑嘻嘻地鲜亮。
  来王家之前,月琴在一弦子腔的戏班里唱青衣,她的父亲也是唱戏出身,人生得标致魁伟又有些文才,无论管乐器还是弦乐器,他都拿得起来,还会自编戏词,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后来被一个俊俏的同行看上,火一般热烈地做了一阵子梁山伯和祝英台后,还没有等到变虫子成蝴蝶的时段,就鱼水交融一般地生了月琴。在月琴两、三岁的时候,同行的妻子再寻不见当年的浪漫,她接受不了戏里戏外的巨大落差,竟跟着一个挎盒子炮的大兵,酸酸甜甜地抽身去了。
  月琴随父亲一直在戏班漂泊,耳濡目染,她十五六岁便成了戏班里的顶梁柱,模样生得又好,粉白的面皮,秋水一般的大眼,马蜂一般的细腰。如果真的像名字一样是一把古琴,那么,谁要做了拨琴弦的那根手指头,真是一生最难得的幸运。师傅见人便夸:“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引得许多同行是既妒又羡。本来一天天好起来的日子,父亲却抽上了大烟。
  王炳中的父亲王维贵过生日那年,请月琴所在的戏班唱戏,月琴那优美的唱腔和轻盈的台步,竟一下子把他给迷了个神魂颠倒。王老太爷开始极不情愿,但最终拗不过独苗儿子,便差人说合,不想月琴和班子里唱武生的石小魁,早云水相依了好些日子了。
  无奈月琴那大烟鬼父亲,架不住王炳中家一块又一块猛砸过去的银子,他生拉硬拽地辞了戏班的活,将月琴锁在家里,向闺女诉说自己如戏一般的辛酸:“石小魁?就是西山上的那一团云,你费半天劲爬上山顶,也不过是一片雾,太阳出来指不定再飘到哪儿!啥是夫妻?——夫妻就好比一条过河的船,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船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多顶个船帮,没有底的船过不了河!生人容易活人难,戏里戏外两重天。”
  “中有太古声”的那个“丝桐之琴”,最终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船帮撒了手,嘀嘀嗒嗒地上了王炳中家的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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