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宇华解下围兜,拿出两瓶法国小拉菲红酒,亲自开启后对大家说:“现在已经五点三刻,我们今天的晚餐就提早一点吧。为了庆祝冰儿——”他本来想说“迷途知返”的,但为了不刺激女儿,话到嘴边就改成了“回到家中”,然后继续说,“今天每人都要尽兴地喝,并品尝我丢弃多年的手艺。”说完,往妻子和保姆杯中倒了三分之一,为自己和女儿倒了满杯,并安排了位置,妻子坐在他的右侧,女儿坐在他的左侧,保姆坐在他妻子的旁边。

  听了白宇华的吩咐,保姆忙着拿碗碟筷匙,白冰则把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推到桌前,并在轮椅座底增加了两块软垫,以便让她吃饭时身体较为舒适,她自己则有些别扭地坐到了父亲旁边。

  白宇华待大家落座,举起酒杯,兴致勃勃地说:“都是一家人,敬酒就不用站了,我今天敬四个满杯。第一杯酒,我一起敬大家,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我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平安如意。”他将杯中酒喝完,又说道,“第二杯酒,我敬我的爱妻,感谢你对我的忠贞不渝和信任理解,以残疾之身默默给我精神支撑。”他举起第三杯酒,“这杯酒敬我的女儿,你对为父也许有误解,有怨气,但我相信你迟早会理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幸福。这杯酒即使不能完全冰释前嫌,也希望从此有一个新的开端。”他与女儿碰杯后一饮而尽,然后又举起第四杯酒,“这杯酒敬齐阿姨,你在我家服务已十多年,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全家都已不把你当作保姆,而是作为整个家庭的一员,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这个家庭,尤其是对我妻子的精心照料。我喝完,你能喝多少喝多少。”

  白宇华敬完四杯酒,保姆齐阿姨找了个借口就到厨房干活去了。

  桌上真正的一家三口气氛反而显得有些怪异,各人都想痛痛快快地说出心里话,但又怕说出后伤及对方,因而心中都像罩上了一层防护膜,言谈小心翼翼,举止别别扭扭。白宇华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便巧妙地将黄雀作为谈论的焦点,从捕雀的技巧到黄雀的习性,营养价值,乃至古代诗人曹植、阮籍、王维、杜甫、陆游、王安石等对黄雀的描写。当白宇华说到阮籍的《咏怀》诗时,白冰插话道:“我记得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这抒发了阮籍忧伤、悲悯和超人脱尘之想,表现了他孤独、苦闷但又不甘向权贵俯首贴耳的内在心愿,不知我这样的理解爸认为对不对?”

  白宇华敏感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他抿了一口酒,掩饰住内心的不快,微笑道:“冰儿天生乐观豁达,现在怎么多愁善感?今天是开心的日子,不谈忧伤的话题,为了这点,我要你罚酒一杯,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白冰为了不使气氛过于紧张,不得不自罚一杯。

  晚饭完毕后,白宇华把女儿叫到自己的书房,说要与她单独谈谈。

  白冰预估到父亲将会与她谈什么,到书房坐下后便来了个先发制人:“爸,我非常感谢你为我亲自做了这顿晚餐,也非常感谢你以这么好的态度主动与我沟通,但是,如果这都是为了让我放弃与黄辉的结合,那么,我们的谈话就没有必要了。”

  父亲并不吃惊,目光凝重地看着女儿,说:“黄辉在你的心目中真的就这么重要?”

  白冰回答道:“是的,重要的不仅仅是黄辉,还有对爱情和自由的追求。追求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这在欧州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就已经风起云涌,我想不到你作为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却在许多方面充当了封建思想的卫道士,你把黄辉的学术观点视为异端邪说,对我与他的真诚相爱横加干涉,对此我真的很难理解。”

  白宇华对女儿的话既不满意,又难反驳,他伸展了一下身子,不料无意中右手把书柜边沿的一本书打落在地,书的名字叫《性的解析》,作者是弗洛伊德。他把书捡起来放到原位,脸上依然带着笑意说:“我的宝贝女儿,老爸承认你的教育不无道理,可是,做父母的对子女的爱情和婚姻关心、指导,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白冰说:“是人之常情。我下午从妈妈那里也已经进一步了解到了你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在这点上我很敬佩你。可你对我的爱情和婚姻的想法、做法却是霸道、自私的。恕我说话出格,如果要剖析你这样做的深层原因,除了传统的封建观念作祟外,还与弗洛伊德所说的性心理有一定关系。刚才掉下来那本书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弗洛伊德从性的角度来解析人性,深刻而新颖。我觉得我们父女俩都有畸形的性心理。我从小因为得到的父爱比母爱多得多,所以,无形中加重了‘恋父情节’。而你因为失去了真正的爱人,现在的妻子仅是她的一个影子,所以,你把爱转移到了我身上,加重了‘恋女情节’。谁娶我你都会难受,像黄辉这样被你打入另册的人要娶我,你更加无法接受。这种心理现象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国人因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而难以启齿。你恨黄辉,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夺走了你的爱,再说,他的年龄也与你相差不大。爸,请原谅女儿口无遮拦,但我认为父女间的交流就应该敞开心扉,无拘无束,你说对吗?”

  白宇华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会把他的内心世界剖析得鞭劈入里,他感到再往深里说下去自己不能承受了,于是,伸出右手轻轻地一摆,道:“我对弗洛伊德的学说没有研究,也不感兴趣,所以,就无法讨论下去。其实,我今天找你谈话,主要是想告诉你,经过最近几天痛苦的思考,我已彻底想通了。你已经成人,应有自己的人生自由和人生追求,我爱你,就得尊重你。我现在郑重向你宣布,你在太和大厦绝食时我曾向你提出的三个条件统统作废,尤其是你与黄辉的接触,我今后再也不会干预。我只是向你提出一个请求,待你办好出国留学手续,再提结婚一事,可以吗?”

  白冰凝视着父亲,怀疑他这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他突然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为什么他如此恳切地向自己提出这一“请求”?她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和渴望,心中反而涌出一种酸楚和自责,含泪说道,“爸,我知道你要我出国留学是为我好,可是,今天妈妈告诉了我的身世,我觉得自己欠妈妈的太多,欠你的也太多了,我应该尽自己所能帮你多照顾妈妈。所以,请你宽恕女儿不能如你所愿出国留学。至于与黄辉结婚一事,我也如实禀告,我俩本来这几天就准备瞒着你领结婚证的,一旦形成事实,你干涉也无效了。但是,经过今天的谈话,我的想法改变了,婚姻大事,绝对不应瞒着你,而应充分尊重你,得到你的支持,这样才不至于因为此事而导致我们父女感情的疏远,甚至破裂。”

  白宇华被女儿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虽然不会轻易流泪,但眼睛有些发涩,喉结剧烈地滑动着,带着慈祥的笑容道:“冰儿,我的宝贝女儿,你的心终于向为父敞开了,我是多么高兴啊!如果你真的执意不想出国留学,我也不强求了。你与黄辉的婚事,待到你研究生毕业后再说好吗?反正也只有半年的时间了。再说,爸妈也该为你作些准备。”

  白冰默默地点点头,站起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父亲,这种拥抱,是她上初中至今的第一次,她一瞬间感到无比的温暖,无比的幸福。

  但是,她根本就想不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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