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次战友聚会时,听到师傅王克己去世的消息,我震惊,愣住了。王克己,多么好的一位师傅,60多岁,人就走了。1973年是我和师傅最后一次见面,以后的几十年里,师徒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想到这里,我感到内疚自责,一种凄楚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北大荒,脑海里常常会出现师傅那熟悉的身影。下乡那年,师傅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精力充沛,快人快语。师傅那黝黑的皮肤,饱经风霜的脸上,常常不经意间流露出机务人员的艰辛。

1969年春节刚过,连队安排我和戈耀明、刘长宝、陶善杰四人到机务排工作。听到这个消息,着实让我兴奋不已。几天后,我被分配到康拜因上,成为王克己师傅的徒弟。我本以为上康拜因是领导安排的,没想到师傅说,我是他点名要来的。他和同行谈论机械上的技术,看到我站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议论。他凭着专业直觉,看出我对机械的兴趣,向连里领导点名把我收为徒弟。

学徒的日子里,师傅带我做过各种工作。他极为认真地手把手地教会我驾驶和检修康拜因,教会我使用和修理其它农机具,还传授给我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实际操作经验。

康拜因的维修十分复杂。为了让我弄懂其工作原理,师傅把主要机械部件分解拆开,耐心地介绍零件的名称和作用,细致地讲述康拜因维修的要求和注意事项。然后看着我安装,边操作边指点。在操作中,我遇到不懂的问题,只要提出来,师傅不厌其烦地认真解答,直到我弄通为止。

老实说,和师傅相处的那些日子,是我学到机械工作原理最多,实际操作技能和维修技术提高最快的时期。师傅的传帮带,让我迅速全面地掌握了康拜因驾驶维修技术。

1971年春夏,师傅被部队农场借去。康拜因上剩下我和师妹贾国荣,两人学徒时间加起来才只有3年。我俩用学会的技术,对康拜因进行了全面的维修和保养。麦收时节,师傅从部队农场赶了回来。经过试运转检查的康拜因,以完好的工作状态投入麦收,顺利完成了任务。

几十年后的今天,上至中央,下到坊间,人们都在大谈“创新”。“创新”这个词即前卫,又时尚。当年的师傅就是个勇于创新的技术革新能手。农业机械如何适应生产实践,是工作中常遇到的问题。在二连,师傅对连里的农机具进行多次革新改装。

那时,连里的播种机只能播种不能施肥。师傅就在播种机上改装添加施肥装置,使播种和施肥一次完成,减少了重复劳动,加快了工作进度;大幅度地降低劳动成本,全面提高了生产效率。

由于设计缺陷的原因,康拜因四个键箱在运转时,它们之间的缝隙会发生漏粮。师傅认真研究后,对康拜因进行改造,在键箱下方安装“第三清选室”,把漏下的粮食接回到粮仓,降低了损耗,提高了粮食的产量。 

为了加快秋收的进度,师傅设计改装了牵引康拜因的大豆低割装置。用康拜因直接收割大豆,在农场是个创举,直接收割可以节省大量的劳动力,降低损耗,做到粮食一次进仓。在实际收割中,因地里碎石多,损坏机器,试验被迫终止。

文革时期,物质全面匮乏,要啥没啥,革新的难度可想而知。为搞好改装,师傅开动脑筋四处查找资料。没有图纸,就边摸索边改装。没有现成的零配件,就找其它材料替代,或者自己动手加工制作。改装时,师傅经常提出问题与我探讨,启发我的思考。为了加工制作配件,师傅要我计算材料的尺寸和各种角度,在实践中学习,在参与中提高获得的成就感,给予我钻研技术的信心与动力。师傅的创新精神始终深深地激励着我,以至我年纪轻轻,就有了制造收割机的梦想。

师傅是个爱思考的人,工作态度严谨一丝不苟。春播期间,常能看到他蹲在麦地里,用手拨开浮土,手拿着卷尺,检查种子的播种深度是否符合技术要求。播种量无论大小,都会影响粮食产量,他一颗一颗地数着每米播下的种子数量是否达到标准,对实际操作的精准度要求非常高。

麦收中,康拜因作业前,师傅一定要从割晒下的麦趟子里取出麦穗,用手心搓揉,轻轻地吹去麦壳,查看麦粒的成熟程度。然后从中取几颗放入嘴里嚼起来。凭着麦粒的硬度,他可以断定麦粒的水分是否达到康拜因拾禾的标准。康拜因作业时,师傅跟着走在后面,不时地从集草车里抓出一把麦秸,查看麦秸上面是否还留有麦粒。偶然间,他会弯下腰,低头留意地上有无从机器上漏下的粮食。

康拜因是农场最复杂的农业机械,师傅对它的熟悉了如指掌。诸如康拜因的构造、工作原理、使用操作、维修保养要求,甚至传动轴的长短规格,不同轴承的数列编号,各种三角传动带的长度,他都一清二楚。康拜因检修时,师傅细致入微,从不疏漏任何一个部件。农田作业时,师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不放过机器出现的任何异常状况。对故障排除,更是师傅的拿手戏。遇到问题,他思路敏捷,判断准确,眼明手快,干净利落。师傅的高超技术,是农场同行们一致公认的。

师傅的拖拉机驾驶技术是一流的。大田作业时,播种和起垄是最考验驾驶员水平的。无论播种还是起垄,机车下地作业的第一趟称为“打堑”。在长度一二千米的地块里,插立上三四个标志杆,拖拉机手对准标志杆一路开过去,身后留下的印迹笔直不能有弯儿。师傅“打堑”时,只需在地中间立一个标志杆,播种或起垄时就能做到一条直线。拖拉机驾驶达到如此水平的,在五大连池农场也没看到过第二人。我知道,那两个没有立起的标杆,是在他的眼里,是在他的手上,在他几十年的驾驶生涯里。

师傅平易近人,受人敬重。他心地善良,工作中非常照顾我们徒弟俩。麦收任务繁重,重在抢农时,争在雨季前,让粮食入仓。康拜因必须加班作业,天气好的时候,机车要连轴转,人歇车不歇。工作越是紧张,师傅越是关心我们,总是让我们回宿舍歇息,自己经常工作到深夜。

师傅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文革期间,他看见有人用棍子往女青年身上抹粪,上去就把那小子揍了。没料想,挨打的人是农场里一个造反组织的头头,结果引火烧身。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师傅被那些人抓住不放,成了造反派的活靶子,开会批斗了好几个月。

师傅是六级工,是整个五大连池农场中屈指可数的高级技工。在2连,师傅挨整后,只是机务上的康拜因手,没有正式担任过排长职务。按理,他可以只做自己份内的事情,轻松地工作。然而,经常见到师傅在田间地头,为连里领导出谋划策;在大田作业的第一线,他协助领导合理地调度安排工作,作业中严把质量关;在农机具停放场上,他又投身于革新改装。

他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态度深深地影响着我,然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什么原因使师傅如此尽责,如此执着地工作,不是排长,胜似排长,成为2连人们心目中最为尊敬的人。

1972年初,王师傅离开了2连,调到沈阳军区3016部队农场工作。宋善登接替师傅的工作来到了2连。此后三年,我继续在康拜因工作。工作中,有时我忍不住会想起王师傅。想起他在技术上的无私传授,想起他工作的敬业态度,想起他永无止境的创新追求。

1973年9月,陈煊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录取。上学前,我俩去部队农场看望师傅。在部队农场,师傅带我们两人参观了从德国进口的前悬挂自走式联合收割机。师傅介绍说:“这是一台效率极高的收割机。脱谷干净,晚上有露水也能作业。宽大的收割台,只用两个直径12毫米的螺丝固定。在低洼地作业时,轮胎能自动放气,增加与地面接触面积,避免陷车。”说话间,师傅的神情中流露出对农业机械新技术的感叹,对祖国农业机械现代化的期盼。我不由得想,假如中国也能制造,我也能驾驶这种收割机作业,该有多好啊。

与师傅相处的日子里,他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他只告诉我,1950年初,19岁那年,他考入农业部举办的北京农业拖拉机训练班,成为全国第一批拖拉机手。他参加过国庆节游行,在天安门前,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

后来得知,师傅完成了拖拉机训练班的两年学业,他和同学们一起参军入伍。他们驾驶着拖拉机,来到黑龙江省密山地区,加入920师和921师官兵组成的屯垦戍边队伍。在那段艰苦垦荒岁月里,他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几年后,师傅随部队转业来到黑龙江铁力县十一农场。1965年调到了五大连池农场。文革期间,他又调到了沈阳军区3016部队农场工作。1976年文革结束时,师傅在部队入了党。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师傅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留着的正是当年风餐露宿的艰辛。

师傅作为北大荒的第一代拓荒者,他身上有一种“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北大荒精神。正是靠这种精神的激励,师傅执着地投身于自己热爱的农业机械化事业中。

几十年来,我们这一代人饱尝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如今,我已是两鬓斑白,年奔古稀。我真的后悔,没有在知青返城大潮离开五大连池的时候,去看望师傅。虽有遗憾,但这些年来,自己时时也感到非常的幸运。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刚踏入社会,就遇到了师傅—— 一位农场乃至黑龙江农垦系统优秀的康拜因手。师傅的优秀,不仅仅在他精湛的技术,更在他的人品,在于那种对工作敬业,为农业机械化无私奉献的精神。

我和师傅一起工作不到三年,师傅对我成长所起的作用,是巨大恒久的。他那“无私、敬业、奉献”的北大荒人的精神,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50年后的今天,思绪万千,心如潮涌,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师傅——王克己。

作者简介:秦尧起,男,1950年11月出生,上海浦光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9月13日来到2连,连机务排联合收割机手,师从全国第一批拖拉机手王克己。1975年3月调3连,1979年3月顶替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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