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一上班,何乐就召集各位承办人开会。这位新科长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很少组织大家开会,除了主诉讨论之外。

  大家想不到会有什么事情让科长这么一大早就喊着要开会,纷纷带着好奇心跑下十二楼的小会议室去聆听何科的指示。没想到何乐已经在静候他们的光临了。

  “今天把大家召集来,是为了跟大伙说一件重要的事情。我院案件管理科新到一个重大案件,一名潜逃达十三年、杀死包括三名警察一名治安员在内共十三人的罪犯近日被南国市警方逮捕。由于这是一宗大要案,就不按以往的轮案方式来轮了,而是采取一种新的招投标方式,看看你们谁有兴趣,有兴趣的举手!”说完,何乐用期待的眼神扫扫大伙。

  平时嘻嘻哈哈、毫无正形的这伙人此刻都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还是像何乐第一次组织大家开见面会那般,生怕何乐的眼神会定格在自己身上。

  每个人手头都有忙不完的活,前不久内勤蒋菡刚根据何乐的指示清理了一下科里每个承办人手头的积案情况,多的手头达到十三宗,少的手头也有六七宗,除了办案,还要完成上级部门、院里和科里等安排的一些事项,比如撰写调研论文、参与文艺汇演、举办读书大会、参加业务学习、参与社会实践活动……

  而现在这个大要案因为犯罪人在全国各地作案多达十余起,很多案件都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证据缺失与不完善程度可想而知,由此所带来的审查指控难度也可想而知!大伙谁都知道这是一块烫手山芋,接下来的话,可能至少要忙活近半年!而且就算接手了这个大要案,手头现在遗留的案件也不可能交托给其他承办人办理,一来他人手头活也很多,二来自己前期已经就这些案件进行了一些审查活动,他人接手的话有浪费时间人力之嫌。

  何乐可能也正是基于这些原因的考虑,所以才别出心裁地想出这么一招来鼓励大家自告奋勇。

  何乐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后,只见到一颗颗低得不能再低的黑色脑袋瓜,一个个闷葫芦似的。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瞧瞧你们,都是什么样子?我就那么可怕?!都给我抬起头来,这副样子还像个公诉人吗?!啊?!”

  大伙被他的呵斥震得一惊,三三两两微微抬了抬头。就在大家屏声静气地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眼皮等待何乐下一轮爆发时,只听见何乐语气突然平静地说,“很好!”

  大家便都好奇地瑟瑟地抬起头来,发现李樱颤颤巍巍地举了举右手,白皙的脸上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激动,她见大伙都把目光投向自己,脸更红了,但手却举得很坚定而比先前高多了。

  “看到没有?这才像是国家公诉人的风范,国家公诉人是什么?是国宝熊猫!泱泱大中国,公诉人才多少,你们知道吗?才不到一万!好好珍惜这份使命,珍惜这个岗位,珍惜这份事业!以后出去别给我丢人现眼,最重要的是别给公诉人这三个字丢份!都回去工作!”何乐一番震天响的怒骂,大伙都灰头土脸、缩着脑袋和脖子,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连老公诉凌花、韩枫都是如此,显然他们也被何乐的这番威厉训斥给吓坏了。

  此后,李樱把全副心思都投入到了这个大要案的忙碌中,而林蓝主动提出协助李樱办理此案,一是她对这个据说很有个性的杀人狂魔的心路历程很感兴趣,对她来说,这不光是个锻炼办案技能的好机会,也是积累写作素材的绝佳方式;二是她希望借办理这宗大要案而使自己积累尽可能多的办案经验。

  某天,林蓝跟李樱正在商讨高成龙案的某些细节时,何乐打来电话,“交给你一个任务,就高成龙案写一篇文章,字数不限,体裁不限,诗歌除外!”

  这正中林蓝下怀,从一开始闻听这个案子,她就有股要围绕这个案件写些东西的冲动。

  这天,林蓝跟随李樱去佛城区看守所审讯这名叫高成龙的罪犯。为了安全起见,何乐还给她俩配备了一名身形魁梧、高大威猛、能打能斗的法警跟随陪伴。

  高成龙原本化名周合在江西某监狱服刑,后在离出狱尚有一年多的时候,因监狱监管系统改革,狱警提取他的指纹与公安系统中犯罪嫌疑人指纹库中的指纹进行比对,发现他居然是位列公安部A级通缉犯首位的杀人无数的高成龙!又因他曾于1999年在南国市曾将两名拦截他进行身份检查的警察枪杀,所以该案被移送南国市检察院公诉科办理。

  办妥提审手续时,李樱和林蓝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见到要提审的犯罪嫌疑人,而是在厚厚的铁门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然后一名看守所工作人员出来对她俩说,“高成龙得知有人来看他,正在洗澡。”

  半个多小时后,穿着一身干净睡衣和一双蓝色袜子的高成龙出来了,与别的犯罪嫌疑人不同,他戴着一副平光眼镜,这样子让李樱和林蓝诧异不已,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看着很是斯文儒雅、年龄跟大学生差不多的男人与那凶残歹毒、手刃十余条人命的杀人狂联系起来!此刻的他卷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皂味。气色很好,皮肤白净中还泛着红晕,手指非常白皙,手指缝里干净得发白。

  李樱偷偷附在林蓝耳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说,“等他像是等待贵妃出浴!”

  林蓝偷偷抿嘴笑了笑,还是一直在讶异这个男人保养得真好,三四十岁的年纪居然看起来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学生!林蓝更知道,为了逃避抓捕而多年来四处逃窜、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这个男人,居然气色如此之好!

  当高成龙进入审讯室里的铁栅栏后,蹲在犯罪嫌疑人坐的石墩子上,林蓝和李樱好奇不已,“你为何不坐下?”

  他笑着回答,“石凳子太脏了!”

  林蓝和李樱对望一眼,哭笑不得,李樱便给了他一张白纸让他垫着,他方才肯坐下。

  见到两位女检察官来提审他,他显然非常开心,还跟林蓝和李樱开起了玩笑,“我觉得你俩不像是检察官!”

  “不像检察官那像什么?!”李樱问。

  “像你们长得这么漂亮,跟杂志上的封面明星似的,应该去当演员或模特,当检察官太亏了!”

  李樱噗嗤一声笑了,林蓝也被他的话逗笑了。

  从网上和平面媒体对此案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中,林蓝得知网民和媒体称呼高成龙为“杀人狂魔”,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对别人称呼你为‘杀人狂魔’如何看待?”

  眼前杀人狂魔显得很有倾诉欲望地回答,“他们只是看到表面,他们觉得这么多年确定我比较疯狂,他们也不知道每个案件(我)都不是真心要杀他们,只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不是第一时间就想杀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我是个通缉犯,如果让他们(即被害人)叫唤,结果全部人都知道,当时所有人都知道你往那个方向跑,是个什么人,那就完了!”

  林蓝和李樱听着他这样的辩解,又对视一眼,短暂地沉默了。

  林蓝差点冲口而出,“说到底,这是你极端自私与懦弱的心理在作怪,呢的基本道德与社会价值和社会意识观念混乱颠倒,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不断地犯新的错误,为了掩盖过去的罪行,而不断犯新的罪行,就这样,你所犯下的过错和罪行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重,像滚雪球一般,终酿成无数人间悲剧,也导致你自己走上漫漫不归路!”

  但她旋即提醒自己,今天自己来的任务不是来抨击这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罪行罄竹难书的杀人犯,而是来完成作为一个公诉人与一个采访者的使命和任务的。

  联想到他刚才因为嫌脏而不肯坐下的事情,她又想到媒体这段时间大肆报道的关于这个杀人犯非常臭美、注重形象的事情来。“你为何如此注重自己的形象?”

  他回答说“我觉得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我在看守所外面都会用护肤品、洗面奶!”

  因为此案犯罪事实繁多,案情复杂,所以李樱今天打算只就第一宗案件的一些细节进行核实,在她问了一些与案件有关的问题之后,看着时间尚余,林蓝那狗鼻子一般灵敏的嗅觉与好奇心又冒了出来。

  “听侦查人员说你曾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你能跟我们谈谈你的感情问题吗?”林蓝好奇但又真诚地发问。

  李樱闻言笑了,她知道林蓝又开始在挖掘写作素材了。

  林蓝已经做好了被高成龙拒绝的心理准备了,毕竟感情这事跟案件无关,高成龙完全可以此为借口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但另她和李樱没想到的是,他非但没拒绝,反而眼睛发亮起来,很是高兴的模样。

  “好啊,我本来还打算写本自传呢,但我文笔不好,正愁没人把我的故事写出来!”

  林蓝兴奋起来,如同真正的新闻记者得到了重要线索那般,“自传?那你有没有开始写呢?”

  “我同仓的一个人在帮我写,不过他文化水平也不高,我还是希望由水平高的人来写我的故事!”

  “那你就跟我们说说吧,就像拉家常似的,我们也不会把你的这些感情方面的事情和感想记入审讯笔录,它不是证据,我们聊聊天,你同意吧?!”林蓝对他接下来的倾诉充满期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在他跟前打开了录音笔。

  “说实在的,我不是很冷血,对于感情什么的,我经常想起来,或者看电视,我都会流泪。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真正狠起来会那么狠。有时候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也是做什么事情都好像不害怕”他喃喃说道,很有感触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有点多愁善感?”林蓝问道。

  “我觉得我也不算多愁善感,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自己,所以说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硬,对这些(身体上的)痛啊什么的不会流眼泪,对那些感情的痛苦来说,我就会觉得很脆弱,我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是怎么回事。”

  “嗯,说说你的感情经历吧!”林蓝急于知道这个在外人眼里残暴不堪的男人在感情里是怎样一种状态,而他爱上的女人又是哪些类型。

  “除了1996年在桂林认识的姓李的女孩外,还有两个真正称得上我爱的女孩。我跟这三个女孩子相处的时间比较长。这对我而言也是一种需要吧。这些女孩子大多是我在小店、酒店、饭店等认识的,她们的工作大多是服务员之类的。其中有个女孩是当时住在我住处后面那条街上,当时她经过我眼前,我觉得她长得比较漂亮,我就有意接近她。一般都是我见她们长得漂亮,经过我跟前被我看到了,我就会有意去跟她们搭话,接近她们。刚开始时只是想暂时跟她们在一起,得过且过,没想那么长远。”

  “那后来呢?”

  “开始我也没想过要跟她们怎样怎样,毕竟我自己身上发生过这么多事情,我当时只是想暂时这样跟她们处处。1999年我在江西认识了另一个姓李的女孩,我跟她相处了两年多。她老想着跟我结婚,我不答应,她就生气了,有一次还跑到广州去打了两个月工,后来没过多久她又跑回来找我。2002年,我在江西又遇到一个女孩,她姓周,我跟她是在她哥哥的小店里认识的。有一天她对我说,她跟她父母说了我,她父母想见我。为此,她父母还在家把什么东西都准备妥当了,什么床上用品啊、生活用品啊,都买了新的,很齐全,就等着我去她家。我当时也很想去见他们,但我后来走到半路就下车了,因为我想着我自己这样一个情况对她将来不好,我去她家的话,她周围的邻居肯定都会知道她有我这个男朋友了,将来会对她再找对象造成不利的影响。再说我也怕暴露我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就没去了。后来我在江西待不下去了。2009年某个节日,我已经被关在南国市了,我还给她打了电话,她说她后来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但又说分手了。”

  林蓝发现这个男人口才很好,都不用她怎么发问,他会自动说出他心底的话,而且像爆了的水管一般,不吐不快。

  她又问,“你都是怎么跟这些女孩子介绍自己的呢?”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道,“我不可能跟她们说我真实的身份,我一般都跟她们说我是过来玩的或做生意的。觉得那地方好玩就多玩一段时间。”

  “你认为这些女孩子都是因为跟你有感情了而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跟你在一起吗?”

  “我肯定她们是因为爱情而不是因为我的钱而跟我在一起的!”对于这一点,他显得异常自信,“我不会大把大把地给女孩子钱花,平时我花她们的钱还多些!”

  林蓝感慨不已,心想,他的异性缘还真是相当不错,甚至有女孩子自愿为他花钱!如果不是因为爱他,很难想象在今天这样一个竞争异常激烈、生存成本较高的时代,大多从事服务员行业的这些女孩能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钱来给他花!

  林蓝记得自己几天前曾跟他的辩护律师通过一次话,他律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高成龙走到哪里都有女朋友”。

  而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己看来,在他这个年纪,交几个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些跟高成龙曾经相爱过的女孩无一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不敢也不能告诉她们。

  他补充说道,“一旦到了谈婚论嫁,就想尽一切办法跟人家分手。我知道,被抓是迟早的事。”

  林蓝陷入了沉思,为了这些可怜却又无奈的女孩,她们不会知道,她们纯真热烈的爱曾经交付给了一个杀人如麻的狂魔!

  当天晚上,林蓝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想把白天的采访录音整理成为文字,无奈录音笔录制的效果很差,再加上高成龙的声音很是低沉,她不得不将耳朵紧紧贴着录音笔,非常艰难地于浑浊嘈杂中捕捉他的诉说。

  她一句一句地听,再一句一句地整理成为文字,直到凌晨两点才整理完毕。她觉得自己似乎从这含混不清的录音中听到了一个溺水将亡的魂灵的悲情,曾经,他也有过恢弘的梦想,也有过对未来蓝图的幻想,世事难料,她听出他心底深深的懊丧与悔恨,也听出他对于目前自身境地的深深无奈与认命!

  再后来,林蓝又随同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制作中心的两个记者前去采访过他一次,再次在仓门外等了他足足半个小时,因为他得知这次有记者扛了摄影机去采访他,所以他当即把头塞在水龙头下洗了洗,又抹干,用手指抓了抓,定了定型!

  这一次,当他回忆起从前往事时,声泪俱下,“不停地换地方,不敢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呆,每到一地都要换一个化名。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怕别人认出来,晚上老被噩梦惊醒,每天都担心被抓,看见穿警服的就躲得远远的,不敢给家里写一封信,去一个电话。13年来,我没尽过孝道,我对不起我的父母……”

  林蓝心想,他为了躲避追捕,的确飘零颠簸,风餐露宿,那种担惊受怕、辗转难眠的心理苦痛确实足以生生折磨死人,这才有后来他在江西信丰县看到曾枚(化名)母子安然入睡而嫉恨如狂将其杀害的举动,因为他嫉妒这对母子如此温馨香甜的睡眠,而这种安闲安然自从他杀人逃亡后就再也没有拥有过哪怕一刻了。这十多年过去,他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在惊慌、惧怕、猜忌中度过,犹如站在悬崖边行将摔下万丈深渊。如果再给他一次生命,她想,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选择走上这条不归之途。毕竟,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没有人愿意时时刻刻承受这种难以承受的心理之痛。她又联想到,很多人总在患得患失,当平凡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的时候,就会生出诸多埋怨和欲望,渴望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变,能够得到荣华富贵或者名利财富,为了得到这些,有些人不惜铤而走险,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回头时却已没有回头路,到那时,才知道曾经的平淡和平凡是多么幸福的一种生活状态,还是那句老话,失去过才知道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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