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傍晚。

  从内地开往H市的列车经过长途跋涉,“呼哧、呼哧”地喘着白色的粗气,拖着长长的身躯穿行在一望无垠的西北草原上。在内地,大地上已经处处萌发着盎然生机的绿色,可是西北草原上依旧是一片苍凉的枯黄——枯黄的山岭、枯黄的树丫、枯黄的草地。

  车厢里,启明临窗而坐。在一身绿色的军服的衬托下,启明倍显威武逼人。

  启明去内地当兵已经三年多了,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农场机械班班长。

  第一次回家探亲的启明已经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再有两站就要抵达终点站H市了。他心里满怀激动和喜悦,不停地看表急切的期盼着火车快开。

  从H市到家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路程,思乡的启明归心似箭。

  当初,自己踌躇满志地走进军营,刻苦锻炼,积极学习要求上进,一心争取入党并提干来实现自己为保家卫国奉献一生的远大理想。谁知道现在部队也改革了,士兵想提干不仅要思想好、训练优、业务精,还必须要有文化,就连转志愿兵都必须先考进军校去深造。可自己没怎么上过学,文化水平远远不够。启明不得不降低人生的目标——争取早日入党为将来退伍回乡做贡献打下基础。

  可部队的官兵个个要求进步,思想表现都很优秀,入党名额又是有限的。部队领导只能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超期服役的老同志,而部队里超期服役的优秀的士兵也不少,所以尽管启明多次因出色地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受到军区、场部的表扬,得到了不少嘉奖,入党申请书也交了好几份至今也还没能加入党组织。

  想到这些启明心里一阵愧疚,他觉得自己做得还很不够,他暗下决心以后还要加倍努力争取更大的进步,否则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并下起了小雨。车厢内人不多,大多数的座位都空着。车上也没有开暖气,随着夜幕的降临,启明竟然感到一阵阵寒意向他袭来,他不由得站起身跺了跺脚。

  “嗤!……”随着列车的一阵放汽声,疲惫的列车渐渐地减速——慢慢地制动……

  列车进站了,是个小站。站台上三三两两的没有几个候车的旅客,本来就没几个人的车厢里也没有人下车。——又是草原上一个人迹罕至的小站。

  “哐当!……”很快,短暂的停留之后随着车身一震,列车慵懒地挪动了身躯,又要开始它的穿行。

  列车正慢慢地加速行驶着,启明看见车厢尽头有一个身材娇好、模样清秀的女孩随着车身的摇晃、东倒西歪地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匆匆忙忙地向车厢里走来。

  匆匆过来的那女孩,那么多的空座位不坐,居然一屁股挨着启明坐在了启明身边旁的空座上。启明稍稍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第十六章(2)

  “对不起,兵哥哥,请您帮个忙!在站台上后面那几个小地痞就老是缠着我,都跟上车了……,您帮忙……就假装你是我哥、约好了上这趟车等我的。”

  女孩正急促地低声对启明诉说着,车厢尽头三个油腔滑调、满身痞气的小青年往这边跟来。

  女孩故作镇定大声地对启明说:“哥!我差点赶不上这趟车……”

  “是吗?赶上了就好!”机智的启明接着话茬笑着说,故意提高了嗓门儿:

  “这一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恶狼野狗什么的?!”

  启明说着,站起身往里挪了挪,示意姑娘坐下。同时,有意无意地用威严的眼神扫视着姑娘身后的那几个家伙。

  看着他们兄妹之间那股亲密劲儿,再看看启明魁梧的身材和那身威武的军装,慑于启明那一身的正气,那几个痞子悻悻的转身往车厢尽头去了,就像贪婪的恶狼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肥嫩的小羊羔从眼皮底下逃脱了一样,意犹未尽。

  启明这才注意到眼前是一位眉清目秀,芳龄十八,模样清纯可爱的女孩。

  一番闲聊之后,启明知道了女孩叫包娜,巧合的是包娜竟然跟启明是一个乡镇的同乡,在牧医站卖兽药。于是,这一次火车上的邂逅,让启明名副其实地当了一回护花使者,他一路冒雨辗转着把包娜送回了家。

  ……

  假日里,启明又跟包娜接触了几次,相互之间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彼此之间竟然心生爱意,碰擦出了爱的火花。

  归队前的那天傍晚。

  辽阔的草原上虽然依旧是草枯土黄、荒凉一片,可渐渐和暖起来的东风提醒着人们这貌似死寂的大地上正孕育着春的生机。

  一望无际草原的尽头,残阳悄悄地隐去了她羞怯的脸庞,只留下一抹紫红色的余辉,在有意无意地偷窥着一对缠绵着的青年男女……

  启明和包娜相拥着坐在一簇枯黄的蒿草上卿卿我我,天上的星星渐渐的多了,也渐渐的明亮起来,似乎在扑闪着机灵的眼睛静静的张望着,又似在羞涩地微笑着。

  “……我倒是真的不希望你留在部队发展。……你不会说我自私吧?”包娜看着远处即将消失的残霞,幽幽的说。

  “不会!”启明果断的说:“我怎么会怪你自私呢?我知道你是因为在乎我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我倒不是担心你留在部队会把我忘了,我只是不习惯两地分居的那种生活。”顿了顿,包娜接着说:

  “当然,如果真的你因为留在部队而把我忘了,我根本不会在意的。如果那样,只能说明你不爱我,或者还不够爱我……”

  包娜红着脸,但很理智的说:“其实,我们说这些为时过早。这只是我的一种设想,因为在我对未来的构图里我们的生活应该是固定的朝九晚五,平平淡淡的居家生活。……我不求大富大贵,只向往平淡而朴实的家庭生活。”

  读过中学包娜有她的自己想法:平淡的居家生活虽说平凡,却是她的梦想。

  天色暗了下来,天空中越来越多的星星争先恐后地睁开眼睛,忽明忽暗的闪烁着、俯视着草原。

  启明已经被包娜的柔情融化了,他怕失去似的把包娜往身边搂了搂:“你放心吧,我打好基础,就尽快回家乡……为家乡的发展做些贡献……”



  第十六章(3)

  启明服役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农场。

  夏收动员大会之后教导员放话给启明,要他继续保持和进一步发扬一贯优良的工作作风,带好他的小分队完成这次抢收任务,场部争取在八一前夕让他入党。——这对启明来说无疑又是一股超级强大的工作动力,他更是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严格要求自己。

  夏收战斗即将打响。为了保障夏收工作能够正常进行,连日来启明正按场部指示带着机械班加班加点地对收割机械进行保养。

  中午。大部队正在午休,启明按场部要求带领他们班战士在操场上檫拭保养机械。大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启明拿起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带着一份战士们汇总过来的领料单,一路小跑步穿过操场来到位于操场西南角的机械仓库大院。他要去配件库找保管员领些零配件。

  配件库是几间平房,位于机械库的西南角、紧挨着部队院墙,院墙外面依墙而立的是场部家属楼,机械库下面是场部的地下油库。

  跟哨兵互敬了军礼进了机械库院门,启明远远地就发现紧挨着配件库的家属楼三楼往外冒着浓浓的黑烟。

  “不好!起火了。”这是,启明第一反应,紧接着——“家属楼、机械库、地下油库——爆炸……”这一切在脑海中快速反应着的同时,启明飞一般地冲向配件库,边冲边喊:“起火了!快救火……”

  “快来人救火!”启明咆哮着拿起配件库门前的一只灭火器,借助院墙角的一块木板翻身上了配件库的房顶。他疾速地把灭火器举过头顶放到院墙外着火的那栋家属楼二楼的阳台上、翻上阳台、借助落水管和二楼阳台上的晾衣架携带着灭火器翻上了三楼阳台,面对往外涌着浓烟的窗户他丝毫没有犹豫,拎着灭火器一头就扎了进去:眼前除了呛人的浓烟就是火苗,启明拿起灭火器就喷……

  ——一连贯的动作一气呵成,外面发生了什么启明根本不知道,也顾不上去想,疯了般的启明已经处于忘我状态。启明只记得,当外面的高压水喷进来射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扑灭了明火……然后,他就浑身湿漉漉的倒在浓烟滚滚的火灾现场那没到脚面的焦黑的污水里……然后,自己就没有了知觉——

  事后部队政治部领导及报社、电台、电视台记者到部队医院病房来看望并采访启明时启明才知道,火灾是主人外出时忘了关液化气灶引起的,消防官兵赶到时,火已经被启明扑灭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当时液化气罐已经开始泄露,随时有爆炸的可能。

  这场火灾,幸亏启明即使采取施救措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启明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上了报纸、电台、电视,还得到了全场通报表扬和集团军的表彰!


  第十六章(4)

  早晨,太阳还没有完全露脸,就像一个迫切的想要给人颜色的怪物,迫不及待的烧烤着大地,发挥着它的淫威。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目标场部机械库,跑步——走!”——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农场,启明带领小分队从营区出发了。

  “抢收!必须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确保颗粒归仓!”

  接到军区后天要有暴风雨袭来的紧急通报后,场部首长下达了命令。

  启明带领的机械班,天蒙蒙亮时刚刚从地头撤回营房开过早饭。原本准备上午休息,让战士们稍事休整一下,可接到命令的战士们只好又出发了。

  他们班划分的任务是一望无际的“十里仓”——那地块因广阔肥沃,地垄特长而得名。那是块巨大的长长的带状地块,再晴朗,可见度再高的天气,人的肉眼也不能从地垄一头看到另一头的,而且地块的宽距也有足足千米有余。

  “一二一,一二一!”启明喊着口令,看着班里八名战士沾满泥土、渗着汗渍却依然整齐的着装和铿锵有力的步伐,启明的心不由得被揪了一下似的生疼生疼的——难为战友们了,连续两天两夜的抢收,还没歇上一个时辰,又出发了。特别那个从城市来的新兵王凯,身材那个瘦小,最小号的军装穿在他身上还显得大一圈。

  可是,既然来当兵就要尽职责!部队里没有高低贵贱,更没有年龄差别,有的只是战士,只有战士。服从命令是战士的天职!启明知道,他们这次进军十里仓之后,必须要完成抢收战斗后才能回营房,至于吃饭歇息,自然全在田间地头。

  与暴风雨抢时间!这,无异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全班九个战士,三人一组,一组一台收割机。为了照顾王凯,也为了不让王凯影响其他小组的进度,启明特意把王凯分到自己这一组。启明负责机械操作,王凯和另一名叫徐莽的战士负责把粮食装袋、扎口。

  三台近三米高的庞然大物开进了十里仓,立即开始了紧张的抢收。机声隆隆,三台机组分别开始了各自的战斗。战士们热火朝天的干着,扬尘搅着麦芒四处飞溅,有的打在他们脸上一阵阵刺痛,有的从他们衣领口直往脖子里钻。然而,大家全然不顾,配合默契、忙而不乱地抢收着。

  三个庞然大物开进了十里仓的腹地,吞噬着一垄垄麦地。对于广褒的十里仓来说,这三个家伙就像是飘向大海深处的三叶扁舟,渐渐地、渐渐地就消失在早晨耀眼的阳光下这片一望无垠的金色麦浪里……

  夜里十二点。天上的星星慵懒地眨着眼睛。隆隆的收割机声,隐隐约约地在十里仓的旷野里回荡着。因为麦地的面积巨大,他们小组之间只能在横向里擦肩而过时,靠对方收割机上隐隐约约时隐时现的那微弱的灯光,感知到对方的大体位置……

  随着三台收割机不停的推进,巨大的麦地已被收获过的地垄勾勒成愈来愈细的三条庞大的带子,每一块地的周边都象被蚕食的桑叶一样,任由轰鸣的收割机吞噬着,慢慢地向前一口口、一道道地吞噬着,往返地吞噬着……


  在收割机微弱的灯光下,战士们满脸满身都是汗水浸泡过的泥土和麦芒。特别是脸上,除了进气出气的鼻孔全因汗水黏上了一层厚厚的和着汗水的黑土。

  战士们顾不得疲劳,他们习惯了享受完成任务后的那种全身心放松的坦然舒畅,还有完成任务后的那种大家引以为荣的成就感。他们顾不得休息也不能休息,因为他们知道,此刻极度疲惫的身躯来不得半点懈怠和放松,只有一鼓作气,才能确保完成任务。他们不停地、机械地劳作着。

  “班长!我们三个人水壶里的水都没有了……我去打水!”收割机刚从地头拐过来,王凯想顺便到地头上那只炊事班送来的茶水壶打水,不然那么漫长的一个回合下来又得好长时间。——这么汗流浃背的,大家自然离不开茶水。

  “去吧,”启明说:“快去快回!”大家心照不宣,这种收割机少一个人都不能协调工作,进度就不太赶得上。

  “是!”王凯答道,便拿起他们仨的水壶从收割机上跳了下来。

  王凯走到地头田埂上,把三只水壶放满水,拎起水壶就急急忙忙顺着地垄往回赶着去追收割机。黑暗中,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直踉跄,忽然脚下一绊,王凯倒在了旁边的麦地里。

  唉!真舒坦……

  这是他的身心在他躺倒的那一瞬间本能的体会。王凯想爬起来,可是他忽然躺倒了的疲惫的身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暇意和舒坦。他下意识地原谅自己,并自我安慰:就躺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躺一分钟……

  启明见王凯迟迟不来,扯着嗓子透过隆隆的机器声嗔怒着大声跟徐莽说:“新兵蛋子又偷懒了,……让他歇会儿吧,我们慢就慢点,王凯这小子也没吃过这种苦啊……”

  因为徐莽一个人装袋、扎口忙不过来,启明换了徐莽来操作收割机,自己负责装袋、扎口。

  凌晨一点,十里仓一片宁静。麦子还没有收割结束,三台收割机却全都安安静静的停止了轰鸣,只有水箱里还“咕噜噜,咕噜噜”不甘寂寞地冒着泡泡,地垄里亮起了一支火把……

  ——当启明发现王凯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被绞在了收割机下,鲜血和着搅断了的肠子洒了一地——

  静静的九名战士,八名默默的流着泪围着火把垂手而立,低头看着火把下面目全非、已然是一滩血肉的那一名。

  ——王凯死了,十八岁的王凯死了,死在徐莽操作的收割机下!

  启明泣不成声,使劲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他无声地哽咽着。

  徐莽轻轻地,怯懦地跟班长说:“班长!其实不能怨我……他是自己偷懒、睡觉……”

  “放屁!”

  突然,一声怒吼在十里仓的夜空中回荡着。启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徐莽那乌黑的衣领歇斯底里的喊道:

  “你他妈的哪只眼睛看到他睡觉了?!他明明是因为疲劳过度从老子我亲自操作的收割机上栽下去,被他妈的我绞了!”启明雷霆般的吼声在暗夜里回荡着,有一丝凄凉却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麦收过后,暴风雨如期而至。

  场部和军区领导冒雨就这次抢收事故进行了多次反复的调查,启明他们八名战士,口径一致地证明王凯因为疲劳过度从启明操作的收割机上栽了下去。而启明没有能及时采取应急操作排除险情。

  后来,场部领导传达了上级的决定:

  “……追认王凯同志为中共党员,并授予王凯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启明在执行抢收任务的过程中因为组织管理及操作不当,造成特别重大事故,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

  ——年底。启明背着记大过处分转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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