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我在全校出了名。那天晚自习芬坐我身边,在语文书下面照样压了一本小说偷看,我做完田佳新给我讲的数学题后,无聊的看着芬,发现芬的眼圈红红的,表情很忧伤,我好奇的问:“怎么了,看什么这么动情?”她摇摇头,眼泪就摇落了两滴,我把脸凑过去,看到芬正读到《红楼梦》黛玉葬花一段,在细读黛玉的《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一时也悲伤四起,凄楚憾慨。芬合上书,也不看我,好像自言自语:“古人说的没错,‘聚如春梦散如烟’,想那黛玉为报灌溉之恩,用尽了来世一生的眼泪和忧伤,寄人篱下,感受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实在是让人怜惜,‘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有人评此句是道不尽的悲伤,可我觉得黛玉此句更是一种潇洒的心境,宁可净土埋身,也不流于世俗。”她看看我,突地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自己是那花瓣,如果我离开枝头花蒂,我愿能随风而散,天涯海角,一定有最美的地方等着我,呵呵……”

  “你能写书了。感情多诗意啊!”我欣羡的说。

  “哎,对了,”她突然想起似的说,“今天语文老师说,有一个全国的征文大赛,有关高考话题的,题材不限,你还不试试。”

  “我怎么行?!”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你行的,平时作文这么好,思想又有个性,肯定行的。”

  “是呀,小青,我也觉得你能行。”田佳新插话说。我和芬都吓了一跳,心虚的朝周围看了看,还好没被班长发现,其实发现了也无所谓,那时我们的学习就跟大学一样靠自觉,根本没人真管你,老师自习课都在办公室聊天,心虚只是觉得谈论与学习无关的事自己有点过意不去罢了,“谁叫你偷听我们说话?”我戳了一下田佳新的头说。

  “别打岔,赶紧准备参赛吧,我们等着你拿奖了,是不是丽?”田佳新又把丽拉进来壮大队伍。

  “是啊是啊。”丽显然没听明白我们的话题,但她就是这样,与己无关的既不热心又非常随和。

  听着好朋友的鼓励,看着好朋友的信任,一种感动溢上心头,我使劲点了点头,田佳新笑得很得意,芬和丽笑的很真诚。

  我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思考,第三天语文老师收稿的时候,我将满满的四页书信体的文稿交了上去,之后便将这事忘了。四月五号清明节,上午两节课后,班长让把每人自做的纸花交上去,吩咐女生把这些五彩缤纷的纸花扎束成两个大花圈,准备去给烈士扫墓。

  芬和几个女同学架着做好的花圈去团委交差,其他人在教室打扫卫生。我和田佳新正端着一簸萁碎纸屑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芬兴奋地朝我们俩跑过来,或许是太激动了脚底下刹不住车,一下子就撞到我怀里,把满簸萁的纸屑洒了一地。

  “神经了你,有贼追你?”田佳新吃惊的骂她。

  芬张着大嘴喘着气,两手抱着我的肩膀左右使劲的摇,边摇边呵呵得乐个不停,“你放开小青,一会把她摇散了,发神经啊……是……呵呵……还乐……呵……”田佳新拽着芬的手又笑着骂。

  “小青,小青……知道吗?你得了一等奖,一 ——等——奖——”芬一字一顿的重复着那三个字,怕我们没听明白还伸出右手的食指在我面前使劲的前后晃着,我莫名其妙的瞪着芬,搞不清她在说哪个。

  “噢——,我知道了,是小青的征文,她的征文得奖了?!”田佳新恍然大悟似的大声喊道。

  “一——等——奖——,刚才教导主任说的,一会儿把书拿来,他们正看呢!”芬补充说。

  “还有书?”我和田佳新异口同声的问。

  “是,一会儿拿来我要先看。”

  “我也要先看。”田佳新和芬争着。

  “我先!”

  “我先!”

  ……

  她们都热切地看向我,我笑着飞红了脸,假装的左右为难。

  “好吧,你先,丽第二,我晚上,怎么样?”田佳新拍拍我,笑着对芬说。她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我们难堪。

  “就知道你好,更不会让小青为难。”芬笑着帮我们收拾地上的纸屑。

  夜深了,我和田佳新偷偷溜回教室,点上准备好的蜡烛,漆黑的教室里立时氤氲起一种温馨的暖色,田佳新迫不及待的拿出那本征文集,左手轻轻地摩挲着,小声说道:“你看,封面的背景是淡淡的浅绿,你喜欢的颜色。”

  “我最喜欢背景上的那两个小嫩芽,鹅黄色的像小鸟的嘴。”我说。

  “我也是。哎,你就是这春芽啊,说不定你将来真的就是作家。”田佳新望着我,眼神很复杂但很真诚。

  打开我的那篇文章,她认真地慢慢地读,我从来没见她这么仔细的读过书,一句一句的,生怕漏掉一个字,她一气读了三遍,当她从书上抬起头来时,眼睛有些许潮湿,“你书信中写的是真事?”她的眼神专注地望着我。

  “编的,不过原形是我们村的。”我说。

  “你真会劝人,看你的文字多温暖。很感人,如果我发生了那事,你会不会写信劝我?”她幽幽地问,语气中有点隐隐的担心。

  “不会!”我诚心逗她。她的脸色立时暗淡下来,眼里有说不出的失望。我知道她认真了,我开始后悔自己的无聊,赶紧笑着推她,“开玩笑的。你猜我这篇文章我最喜欢哪一句?”

  “哪一句?”她问。

  “第一句:‘当你收到我的信时,已经到达五百里之外的高山地区了吧?’”

  “这有什么精彩的,只不过就是一句平铺直叙的问候嘛。”

  “你不记得吗?这一句是你写给我的,寒假的时候在老家收到你的信时,开头第一句就让我读了好几遍,喜欢的不得了,这一句一反书信的俗套惯语——‘见信如面的’假情假意,又隐含着对于未见之物的欣羡,同时还有对于老友的淡淡思念,所以,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读的时候感觉你就在身边。”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是一种满足的微笑,“哈,你还说,那个寒假我想死你了,整天的想你,你真狠竟一封信都不回。”她委屈的嚷道。

  “啊,可是你自己说的不用回信的。”我也委屈的嚷。

  “我怕自己失望,所以每封信都告诉你不要回信,这样我就有理由安慰自己说:小青听话才不回信的。那个寒假你不知道我有多无聊。”

  我一时语塞,我真的从没想到宽厚大度又有些男孩子式的大大咧咧的田佳新竟也有这么细腻的感情,她也需要别人热情的关注啊。想着她整个寒假都在翘首等待我的信,想着她既焦急又自我安慰的无奈,想着她无法排遣的对我的思念,我的心开始慢慢的湿润,歉疚和幸福爬满心头,悄悄拉了她的衣襟说:“以后放假我一定给你写信。”

  她笑的很开心,抱着我的肩膀憨憨地说:“不用内疚,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你都不知道我多为你骄傲。”

  “我知道,我还知道我的朋友有多够朋友!”

  真的,这是怎样的一种友情啊,没有丝毫的猜忌,排挤,甚至连一点小小的妒忌都不会掺杂,一心一意的帮着你,爱着你,高兴着你的一切,骄傲着你的一切,快乐着你的一切,维护着你的一切。现在想来,少年时那清明的纯纯的情感怎能用一个“情”字表达,那份友谊里有着太多人生中所不能奢求的东西,有着太多人性中所不能言喻的善良和真诚,我想人类社会还有比这更为宝贵的东西吗?

  我真是幸运。在我寂寞的青春岁月有如此不可多得的朋友陪伴着我,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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