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凋落的美丽再也找不到了——谨以此文祭奠我们青葱岁月里曾有过的干干净净的友情  


  一


  十五岁的秋天,我终于坐在那个新建的高中学校的教室里了,那时,我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遐想,常常幸福得觉得自己能在这片蓝天里成熟了翅膀,然后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做一个快乐的候鸟。我就在这样的梦想中迎来了高一的第一个“国庆节”。

  九月三十日中午放学之前,班主任朱成走进教室,用他一以贯之的严肃口气说:“下午一点去体育场劳动,拔草,大家都是从农村来的,这点粗活不算什么,县里的运动会很重要,希望同学们认真点。”

  底下已经有几个男生开始小声骂娘了,是啊,都是从农村来的,我算是离家最近的一个了,短距离抄近道计算,学校离家至少也有十里地,最远的同学大概单程也有三十多里。

  我说了这是一个新建的高中,一切还没有步入正轨,我们上了一个月的课,还没见到语文老师了,更何况解决住宿问题了。那时,同学们是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什么都没有的就自己每天披星戴月来回奔波,印象里,学校好像做过这方面的统计,我记得,朱成当时拿着统计表,严肃的白脸上青春痘更红了,他嘟囔着说:“六十多人就两个在姑姑家住,报什么表啊?”这种统计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在八十年代中期,对于一个并不发达的小县来说,如果不是至亲的血缘关系,任谁也不会心安理得的去寄宿在别人家里。因此,我们除了很累的听一天课写一天作业之外,还要骑几十里地的单车,即使十五六岁的年纪,每天如此也都感觉有点力不从心。所以,当朱成那天说完下午劳动的事后,即将离开教室的时候,不知是谁大胆的喊了一声:“我们什么时候住校?”

  “是啊,老师?”

  “是啊?什么时候?”

  朱成收住了快速迈动的脚步,轻微摇了摇双肩,缓缓的转过身来,目无表情的扫视了一眼七嘴八舌的我们,没有底气的说了一声:“快了。”尽管大家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但是“快了”一词总归还是带给了我们光明和希望,班里顿时一片嘈杂的欢笑。

  “嘁——又是个热罐子。”我听到后桌低低的不满。回过头,我正看见田佳新一手摆弄着钢笔,一手撑着那头干燥的黄发,冲着朱成撇着小嘴,斜着一双似笑非笑的小眼睛。她发觉我回头看她,脸上立时掠过一丝惶恐, 似笑非笑的一双小眼像看特务一样,紧紧的盯视着我,“怎么?怕了?”我挑衅的看她。

  “怕死不当共产党员,嘁——”她不屑的又“嘁”了一声。

  我们对望了一瞬,就都莫名其妙的咯咯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她望着我,说了句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句话:“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天真?”

  我当时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在那个年纪谁都希望让别人觉得自己有多么成熟,多么老练,我更是一个虚荣的人,听到这句话真的是有点羞愧难当,我想我可能连耳根都红透了,因为我看到了田佳新瞪大了小眼睛瞅着我,然后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这是夸你呢!真的!”

  “这人真特别,有夸人这个的么!”我在心里腹诽着转过头去。

  下午一点,我们准时到达体育场。

  那可真是绿草如茵啊,远远地望去就像一块偌大的深绿色的地毯,从操场的东北角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西北的尽头,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宽阔又如此绿意盎然的草地,心一下子就平添了几分诗意,惊喜悄悄地在静静地绿叶茎上飘荡。

  “呀,这么多的草,怎么除掉?”有同学惊恐地问。

  朱成瞥了一眼那个同学,目无表情的面对着操场说:“那是足球场,草不用除的,我们的任务是外圈跑道,除草之后捡拾石子和土块,来——分组!每组一把镰刀,轮流用。”

  我和田佳新分到了一个组,我们负责西北角最外边的那个跑道,大概这个地方远离热闹区,草比起其他地方显得有些茂密,草高的地方已经齐膝了,我蹲了下来,无奈的伸出手抓住一把草,使了使劲,草纹丝不动,又狠命的使了使劲,我的手心顿时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而草只被我揪下一把叶片。

  “呵呵……有你那么做的吗?草没拔完你的手就得掉一层皮,来!看我的!”田佳新笑看着我,撸起了衬衫的袖管,“你只管在我后面拾草,然后抱到那片小树林里就行了。我们开始吧。”

  她可真能干,蹲在我前面,一手薅住草,一手挥动着镰刀,手起草落,不见半点生疏,单薄的后背一躬一躬的,满头干燥的黄发在脑后随便的挽了个马尾,随着身体的动作左右来回的微微跳动,这让我开始联想,我幻想着一匹营养不良的瘦马驹,正在草地上艰难地啃啮着青草,一步一摇,微风耳畔吹过,青草的香气滑过齿间飘向远方,我一时竟看的呆了。

  “哎!愣着干嘛?赶紧干啊。”田佳新回过头看我仍然站在原地,擦着脸上的汗小声说道,她可能怕老师听到会批我。

  “知道。”我羞窘又感激的回了一声,匆匆地拾着地上她刚刚割下的青草,好家伙,就愣神的一会儿功夫,她就割了一抱青草了,能干真不是吹的。就这样,她割我拾,然后抱到小树林,一趟又一趟,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当我感觉两腿酸软,浑身乏力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是田佳新一直在割草,我都没有替换她一次,心里涌出歉意的羞愧,我走过去蹲下来就拿她手中的镰刀,她吃惊地抬起头,眯着小眼睛不解的问:“干嘛?”

  “老师说轮流干的。”我说。

  “你还真听话。”她低低的嘲笑道。

  “我是好学生。”我大言不惭,说着又去拿她的镰刀,她松了手,有点不信任的看着我,似笑非笑的小眼睛里尽是疑惑,我被她的眼神激怒了,先前的歉意一扫而光,我撇撇嘴,拿起镰刀学着她的样子,薅草,挥镰,手起镰落,就是没见一根草伏倒,她突然地就憋不住的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差点笑出来,声音都岔气了,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不是……不是这样的,薅草是从里向外逆时针,镰刀是从外向里顺时针,你看……这样。”

  她拿过镰刀做起了示范,一片草就在她的手下撂倒了,我虽然有些愚笨,可是手把手的教,我还是可以做得像点样子的,何况这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活,我很快就学会了,但总是很慢,因为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缺少力气,她在一边一直笑看着我,不说话,也不拾草。

  “看嘛?不去拾草?”我像个刺头一样的凶她,她只是笑,抿着小嘴,眯着小眼,脸上的汗渍一道一道的像极了田里的阳沟渠,“还笑?再笑我就……”我扬了扬手里的镰刀,竟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还别说,你还不笨,干的有点像样。”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有什么,不就熟能生巧嘛。”我有点小得意。

  “哎,对了,就这熟能生巧,才会不至于累趴下,闪开吧。”她命令道。

  “干嘛?”

  “我割吧,你力气不够,我们快干,一会儿我们去喝水,我要渴死了。”

  “我也渴死了。”

  太阳刚偏西的时候,我们组提前收工了,我俩没有去老师那复命,而是转过教工区找到了体育场的水房。见到水的一刹那,我们都顿感更加的饥渴难忍,没有喝水的杯子,只能用嘴对着水管直接喝,冰凉的水甜甜的滑过喉咙,漫过食道,滋润了全身的神经。我们洗了脸,还用手绢偷偷地擦了上身,感觉整个人精神多了,疲乏也卸掉了不少。

  悄悄溜回操场,远远看到满操场的同学还在自己的自留地里忙活着,有的一会他挥镰,一会他抱草的轮流着,我们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儿,又在自己的地盘捡了几个小石子,一低头居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有点淡淡的甜味,“什么香啊?”我问她。

  她皱着小巧的鼻子闻了闻说:“是花。”

  我又使劲的闻:“真香啊,恬恬淡淡的,我都有点饿了。”

  她歪着头,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的又皱了皱鼻子,像个可爱的小女孩,“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饿了,我们去找找看是什么花,趁老师没过来。”

  她不由分说的拉起我的手。那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明,傍晚的天空蓝的让人痴迷,太阳收起了余辉,操场边上的杨柳静静地拉长了斜斜的影子,有小鸟悠然的飞落,没有风,但有缕缕的青草味和恬恬淡淡的花香袅袅的熏染。

  我们牵着手,循着花香穿过那片小树林,原来林子的尽头是一块花圃,里面植满了同一种植物,葱茏的旺盛,花枝丫丫叉叉的有一米高,椭圆形的叶片下长满了针刺,而每一个枝桠上都开满了紫红色的艳丽的花朵,花瓣重重叠叠,相拥相依,近了,香气越发的浓郁,我将脸埋在一朵花里,深深地贪婪地吸着这芬芳的花香,不知今夕何夕。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月季花,当田佳新告诉我这种花名的时候,我惊讶的从花丛中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佩服的眼神,当她告诉我这种花放在水瓶里也可以开一个星期的时候,我简直对她崇拜的五体投地了,那可是八十年代中期啊,这个发展中的小县才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哪里来得及有花欣赏啊,更何况来自农村的我?

  我真的无法拒绝这种花昭然的美丽,浓郁的芳香和神奇的生命,我想带走一朵,两朵……可我又缺少胆量,我偷偷的捏下一片花叶,又捏下一片,又捏下两片,攥在手心里,田佳新笑了,说:“叶片扯没了就光剩花蒂了多残忍啊,还不如整朵花带走。”

  “可以吗?会不会被抓?”我颤着声问。

  “小心点,没事的。”田佳新胸有成竹。

  “那你帮我摘,行不?”我试探着问。

  “你可真够天真,行啊。”她爽快的答应着。

  那个秋天的傍晚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以至于多少年后,一提到秋天,我的眼前就是那蓝的让人痴迷的天空,静的如油画一般的杨柳拉长的斜影,悠然的飞鸟,还有浓浓的花的甜香,闭上眼,田佳新握着花的手,似笑非笑的小眼睛就在秋的油画里飘。

  国庆节的假期里,那三朵月季花在我的水瓶里真的怒放了一个星期,那恣意的花瓣,浓郁的香气,冥冥中好像一个谶语,成就了我们一生中短暂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