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希明、苏孔宜夫妇宽敞高挑的客厅里,四位久别重逢的北大荒战友激动地互相问候着,感慨着,端详着对方的华发苍颜,久久不能平静。近半个世纪前的邂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不知是甜蜜,还是苦涩的回忆。

王希明的女儿从楼梯上下来,老爷子忙着介绍来客:“这位是你戈叔。”又转身指向我说:“这位是……哦,就是以前和你说起过的用牛车把我和你妈接到2连的陈叔。哦,那时还没有你呢。”女儿应承着,礼貌地打过招呼,静静地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长辈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1.落户2连

那是1969年8月初的一天傍晚,我受连领导委托,去接一对大学生夫妇。听说又有新战友要来了,我心里挺高兴,套了一架牛车“嘎吱嘎吱”地一路欢叫着,往2连西南角泉眼边的公路边赶过去,不一会儿就到路边了。

那天,天阴沉沉的,我看到路边站着一些人,他们的脸色同样也是阴沉沉的。我自报家门后,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大学生朝我点了点头,另一位架着眼镜的男大学生作了自我介绍:“我叫王希明,希望的希,光明的明。”好名字,我心想。可那驾驶员怎么这样随便地把他们撂在了路边,太不够意思了吧。想当初我们下来的那天,好歹还在团部俱乐部开过欢迎会呢。王希明与我一起,把一只旧木箱抬上了牛车,还提上了两只旅行袋。他俩与另外几个同伴默默地挥手作别后,坐上了我的牛车,三人一路颠簸,一路无语。

伴着“嘎吱、嘎吱”的刺耳声,我们来到了2连家属区东头一间破旧的茅屋前。推门进去,厨房里三个大锅台,左首是杜发家,右首是赵玉乾、白静华的家,他们住南炕。北炕虚席以待,唯有炕沿上方一根长长的绳子东西方向,高高地拴着。好心的南炕邻居在屋前的园子里匀出了两条垄,以备日后新邻居种些蔬菜。连里拉来了一车麦秸,以备日后他们用来做饭取暖。一对南方来的学理工的大学生夫妇,就这样粗暴地被时代浪潮夹裏着,来到了五大连池农村,落户2连。

2.可爱的苏老师

说起在2连的陈年旧事,日后做老师的苏孔宜感慨万分。在那个旧茅屋的北炕上,他们一住就是好几年。外面下大雨里面滴小雨,外面北风呼啸,里面北墙挂霜,环境的恶劣可见一斑。生活上的许多事也百般无奈,好不容易养大的白鹅,因供食不足而跟别人跑了;喂了几只母鸡,下的蛋也常找不着。工作上,她从来都是服从分配。菜地班、苗圃班、果树班、农工班、基建班的活她都快干遍了,任劳任怨,夹尾巴做人; 兢兢业业,倾其全力做事。即便这样,竟然还有人欺负她。

有一天,在基建班干活,架子工嘴里哼哼道:“大学生呀,干啥啥不行呀。”苏孔宜一听就火了,说道:“你在说谁呢?说我不行吗,那好,咱俩就比试比试!”边上有人问:“比什么?”苏孔宜说:“比挑水泥上跳,挑到谁趴下谁就熊!”架子工傻了,他真没想到一个文弱的女书生竟敢跟一个大老爷们儿较劲。一起干活的知青们起哄了“熊喽!熊喽!” 女儿在边上听得兴起,拍手叫道:“妈,您真棒!”

 1972年夏,苏孔宜调到团中心校,连带三届高三毕业班,因工作出色,又调至团部文教办,负责全团所有学校的数学教师培训工作。有位哲人曾说过,“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不会飞得比鹰高”。

3.游览岳麓书院

谈话间隙,王希明提议道:“二位远道而来探访故友,我们是既高兴又感动。为尽地主之谊,我特让小女请两天假,陪你们游历长沙名胜古迹如何?”我俩觉得很不好意思,为不拂主人美意,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王开着她的本田车,带着我们直奔古代著名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院而去。走进院里,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书院楹联、祠庙碑文,一派儒雅之风扑面而来。小王引导我们,细声慢语地娓娓道来,程朱理学、园林建筑、碑匾文物、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等如数家珍,令我们赞叹不已获益匪浅。我夸奖道:“工科专业的学子,竟然对文科如此稔知。”小王笑着说:“这是我的家乡嘛。”可不一会儿她又改口说:“其实我的故乡在北大荒,我对五大连池有着很深的感情。”眼神里充满着无限的怀念。

母女俩挽着手信步朝前面清风峽中的“爱晚亭”走去。我们仨在后面干脆就“停车坐爱枫林晚”了,老王慢慢地说:“是啊,我们到2连两年后就生了她,从小跟着我们受苦,还经常寄放在陆庆家,在五大连池念了好几年小学。女儿一路奋斗过来也不容易,先是考取了巿政府公务员,后又考取了省政府公务员,如今已是副厅级了。”戈耀明插问了一句:“听说你孙女也很出息?”老王说:“还算可以吧,她在中国科技大学就读,今年即将毕业,已被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相中,应用数学专业硕博连读,还有全额奖学金呢。”哇,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我忽然想起进山门时,这千年书院的楹联便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4.大学生下乡的回忆

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小王又张罗着宴请招待,还预订了准五星宾馆,真使我们诚惶诚恐。老王说:“不必在意,我们大家相聚开心就好!”喝茶小憩,谈兴又起。

我对老王说:“记得你俩来了不几日,北京知青也到了。我们大家都叫你大学生,很多人至今也不知你姓名。”老王说:“那是你们对我的尊称。”我又问:“你这个大学生又不是学农的,怎么也到农村来了呢?”这话题有些沉重,引起了他深深的回忆。

“我是五年本科,在武汉大学测绘学院完成,1964年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分配在黑龙江佳木斯农垦总局设计院。第一年在红兴隆(3师师部)搞社教等,转正后定23级。后来还到853农场(21团)、密山裴德勘测大队工作过,虽然艰苦但很有意义。谁知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一切都乱了套。那时对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执行了掺砂子的政策,我们设计院当然是首当其冲,哦,进了不少工农兵,臭老九们自然在劫难逃,被扫地出门了。”老王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到2连后,生活上很艰苦,尤其是上山打柴火,这大概是东北农村的特色吧。但是邻居们对我们都挺好,哦,那个赵玉乾、陆庆他们十几年后还到佳木斯来看过我们呢。至于在工作上也同样辛苦,在农工排什么活都干,哦,还和刘书记、柴大胖子一起割小麦,抡大钐刀呢。”

戈耀明又问起了兴修水利的事,老王接过话题非常感慨地说道:“那可说来话长了。”

1971年冬,团部把他从2连临时借调到团农建办。有一天接到电话,让他马上赶到水利工地。他扛着测量仪器呼哧呼哧地走了老半天,远远望见有两辆吉普车停在路边,知道有大首长来了,走近一看果然是。吴师长和鲁团长见技术人员到了,就把他俩设想的水渠的方位、长短、高低作为指示一一下达,还决定在这里修两条水渠,命名为双龙吐水,让王希明具体测量规划,拿出详细方案来。哦,真让人哭笑不得。五大连池本是丘陵地带,即使水渠修成了,具体地块实施漫灌还会存在很大问题的。那时正在农业学大寨,上级指令一个接一个,除了遵命,还能干什么?从此,轰轰烈烈的兴修水利运动在全团范围展开了。如此蠢事,二三年內搞了四五处,真是徒劳无益,劳民伤财呀!

戈耀明換了个轻松的话题说道:“还记得我们一起打篮球吗?大学生你的双手投篮特别准。”我接过话对老王讲:“对,你当时是教练兼队员,还有中锋童柏晋,左边锋小陶,蔡浩泽、房凤玉客串。我们赢了二轮,最后输给修理厂,无缘决赛。”老王笑着说:“都记得,同是天涯沦落人,苦中作乐罢了。”

老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小陈啊,不知你记不记得,就在当年你接我们的那个地方,这一小段公路每逢翻浆期祸害无穷。”我摇摇头,说:“好像不记得了”。“我可观察了好几年,团里多次派人修过,也不知往里填了多少大石头。可那里像个无底洞,填下去的石头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低洼的公路两侧都是沼泽地,其特殊的地质形态造成了独特的现象。假如当时有钢材,解决这个问题就好办了,但钢材又没有,怎么办呢。我查了好多资料,包括一些俄文资料,搞清楚了沼泽地在翻浆期不仅有重力水还有游离水。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搞了个详尽的方案,在张副参谋长的大力支持下开始实施。于是在翻浆期前,我把水泥厂按照计划准备好的拳头大小的火山石运到工地,让施工队在那一地段铺设了足足有四十厘米那么厚,再在其上铺满普通的小碎石,最后一层是混合沙土。完工后,不久翻浆如期而至,这一段公路却畅通无阻,我在公路边观察着各种车辆通过,它们像走在一座浮桥上一样,大功告成了!以后我年年都去观察它,一切正常,一直到1979年我离开五大连池前最后一次与之告别。这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吧。”我们听完了这个故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与老王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

5.橘子洲头览胜 

长沙多日阴雨连绵,当日放晴令人心情格外舒畅。小王驱车送我们登上了江中绿洲。春日里,阳光下,漫步在橘香十里,翠荫滿地的橘子洲,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洲中耸立着一座巨型汉白玉纪念碑,正面镌刻着毛泽东手书的“橘子洲头”四个鎏金大字。背面是脍炙人口的《沁园春·长沙》全文。老王对青年毛泽东这首立志高远,气势磅礴的诗作大加赞赏。是啊!我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献身中华。“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同样是我们当年的真实写照。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知青大返城后,老王也在积极寻求归宿,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在1979年底落实了政策,“哪儿来回哪儿去”,于是大学生夫妇俩十年后重返佳木斯农垦总局设计院。

开始一两年,老王的足迹踏遍了建三江一带黑土地,帮助地方国营农场规划设计。尔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积极投身重建北大荒中心城市——佳木斯巿的宏伟规划中,道路、交通、建筑、园林、河流、桥梁、电力、水利等各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很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味道,还忙里偷闲自学了计算机编程技术,既完善了自己的知识结构,又使工作更上一层楼。知识分子的才华在文革结束后得以重现,真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了。

从他说话时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对回总局设计院这一段工作经历颇为满意。尽管那时的物资供应比较紧张,生活谈不上富裕,居住也只在陋室,然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就够了。

老王这位良师益友谈起几十年的种种往事,如此从容、如此淡定,让我们肃然起敬。生活有了希望,也就有了光明,路越走越宽广。

老王在退休前几年负责重大建设工程的审定、高科技项目的鉴定和高级工程技术人员职称的评审工作。直到退休回到南方,含饴弄孙,读史弈棋,颐养天年。

我们边走边聊一路沿江北上,橘园、竹园、梅园、桃园,让人目不暇接;沙鸥点水、白鹭嬉戏,令人心旷神怡。最后来到橘子洲头,仰望着三十多米高的花岗岩筑成的青年毛泽东艺术雕塑,太震撼了!尤其是一双眼睛,那样逼真,那样鲜活,仿佛在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夕阳西下,4位北大荒战友握手话别。曾记否,晚唐诗人李商隠因“向晚意不适”而“驱车登古原”,不知他驱的是牛车还是马车。而我们“只是近黄昏”思旧友而驱轿车登岳麓山古跡,游“白云深处”;访橘子洲名胜,“看万山红遍”,真所谓“夕阳无限好”了。有道是,荒友间互道珍重,互祝安康,北大荒情结永存。


      【作者】陈煊:1949年12月出生,男,上海光明中学19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9月13日来到2连,连农业试验站玉米组试验员。1973年9月考入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1976年11月调1师农科所,1979年1月病退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