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滔滔的长江水滚滚向东流,穿过三峡,越过古城荆州,因下游地势的缓冲和江水年复一年的冲积,使得地貌发生了变化形成了江汉平原,造就了江汉平原河网密布如阡陌交错的水乡特色。

  万沙河南北走向,蜿蜒在江汉平原上游,在河口处几乎是垂直交叉着汇入长江的。万沙河河面虽说才几百米宽,河东和河西的地貌特征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却被它区分了个天壤之别。

  地处相对下游的河东,一年种两熟粮食,夏收麦子秋收稻谷。一河之隔的河西,也许是地理位置高些的缘故,一年只能收一熟麦子。河西的老百姓尽管清闲了一些,收获的粮食自然也没有河东多,生活条件也不如河东。

  于是,民间自古就有了“万沙河水浪打浪,有女不嫁河西郎。”的说法,又因为万沙河匆匆忙忙地穿过槐树镇不说,还硬生生地把槐树村也分了两半,当地老百姓、特别是河西的老百姓自古就有埋怨万沙河不公的说法。

  同一乡镇、同一个乡村,因为你一河之隔,竟然隔出两种不同的劳作,不同的收获。可是,河东和河西的老百姓都常常埋怨老天的不公,河东眼馋河西的清闲,河西羡慕河东多打了粮食。

  …………

  夏天,早晨,细雨缠绵。

  连日暴雨,万沙河河水猛涨。两边河坡上浓密的芦苇,已经被河水淹得齐腰。老天爷仍不过瘾,细密的雨点无声地飘落在露出水面的苇叶上凝聚成一粒粒雨珠,又滑落到下一节的苇叶上。

  万沙河的西岸,槐树村村头。

  祥芳嫂提着渔网和空空的壶篓子,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冒着细雨迎着微风走在河岸上。透过芦苇丛的间隙,祥芳嫂看着离河岸才两三米的水面眼巴巴的,心情就像那滑落的雨珠,凝重又失落。

  ——祥芳嫂那齐耳的短发衬托着有些黝黑又透着些红润的瓜子脸,那双让细雨淋湿了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坚毅,又隐藏着一丝忧伤。祥芳嫂个子不高,可是身材长得标致匀称,蓝色卡其布裤子裹不住她那滚圆微翘的臀部,浆洗得有些变形的白色的确良上衣紧绷绷地勒着那对鼓鼓的乳房。加之她光着脚丫卷着裤腿的那股劲头儿,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泼辣能干。

  祥芳嫂的娘家是河东的。坊间传说,祥芳嫂娘家祖上曾经是清朝朝廷富甲一方的高官,只是到了祥芳嫂高祖这辈已经没落得几乎一贫如洗。祥芳嫂对这些若有若无的传说置若罔闻,毕竟时过境迁、岁月沉淀,家族过往的荣辱贵贱与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瓜葛。

  身为万沙河两岸长大的女子,祥芳嫂无论是岸上河里劳作起来都是一把好手。从挑水做饭、除草施肥到播种插秧,甚至连万沙河两岸的男劳力都很少能胜任的驾牛犁地,她都忙得得心应手,绝不输给村子里任何一个男人。更别说河里水下的活儿了,祥芳嫂只要往河边一站,看看水流和风向,河里哪里窝着鱼哪里藏着虾她便明白了十之八九。祥芳嫂单手拿着竹篙可以把捕鱼的木船撑得滴溜溜的,通灵性般随心所欲。别人在船上收放网箱逮鱼捕虾,必须两个人分工劳作:一个人划船、一个人收放,还要配合得当才能稳住船身,祥芳嫂独自划着船,自己就能平平稳稳地收放自如。——

  祥芳嫂沿着河岸离开村庄默默地往前走,河边的水田里汪洋般积水成灾,隔不多远就有人们在河岸上挖的水槽往河里“哗哗”地排着水。

  此时此刻,祥芳嫂看着比平时宽阔了许多的河面和混沌的河水,凭经验她知道这样的水情下是捕不到鱼的。

  可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一家四口都指望着万沙河过日子呢!

  “唉!——”毫无收获的祥芳嫂不由得深深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拎着渔具往回走,心里默默地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

  祥芳嫂有一双儿女,八岁的女儿小玉和六岁的儿子小强。这会儿,孩子们在等着她抓的鱼虾下锅做饭呢!

  想到孩子,祥芳嫂心里一激灵,槐树村人都知道前几天河东村庄里才有小孩儿在排水沟里淹死了。眼看着四处是水,祥芳嫂掉过头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草盖顶、土做墙的破房子里空无一人。

  “小玉——!小玉——!”祥芳嫂站在门前急切地大声嘶喊着,声音里渐渐地有了哭腔……


  第一章(2)


  “妈——!我和姐在捉鱼呢!……”隐隐约约,门前豆田深处传来了小强的声音。

  几乎一眼望不到边黄豆田水汪汪的,都被水淹成了秧田了。紧靠地头南边是排水沟,坡上长着芦竹,雨下了多日,沟里的水想必也不浅。

  祥芳嫂寻思着循声眺望,小强的声音是从排水沟那儿传来的。祥芳嫂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奔跑过去……

  气喘吁吁的祥芳嫂,走近一看:

  积水把沟边的田埂冲了个缺口,哗哗地往排水沟里淌着。单薄廋小几乎跟小强一般高的小玉拿着一片破旧的渔网拦在缺口处兜着水流等鱼落网,小强正拎着装了几条鲫鱼的网兜趟在水里、左左右右的帮着忙乎,姐弟俩都忙得浑身湿漉漉的,衣服上满是泥水。

  “谁叫你们玩水的?!”祥芳嫂厉声喝道:

  “小玉!叫你带好弟弟,你就这样带的?!”说着她扬起手,眼看着一巴掌就朝小玉扇了过去。

  小玉抬起头,天真的眼神里透着些无辜,泪汪汪地看着妈妈。就在跟小玉眼神相对的瞬间,祥芳嫂扬起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小玉幽幽地说:“我和弟弟都饿了……”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一行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回去!”祥芳嫂厉声断喝道。姐弟俩连忙收拾了渔网网兜,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抢在祥芳嫂前面往回走,心里惶恐着回家后的那一顿惩罚。

  祥芳嫂在后面默默地跟着。雨下得越来越大,祥芳嫂被泪水和着雨水模糊了双眼,她双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一身泥水的姐弟俩不由得往事涌上心头——

  槐树镇虽说是鱼米之乡,可历史以来就人多地少劳动力过剩。特别是后来分田到户后,村里的闲劳动力更多了,好在政策放开了大家开始出去捣鼓着做些买卖,渐渐的槐树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挣钱去了。

  祥芳嫂的当家的阿根却不一样。

  当年,阿根的爷爷是个会教“上大人,孔乙己”的私塾先生。阿根从小也机灵,大人们报一些账给一帮孩子算着玩,别的孩子还在掐着指头绞尽脑汁数着数儿,阿根总是抢先心算出答案。怕是受到了传统家教的熏陶,阿根自幼就显露出胜人一筹的天份。

  祖辈之间借媒妁之言,从小就给祥芳嫂和阿根牵了红线订下了终身。阿根家虽说是更为贫困的河西的,可是他出落得聪明伶俐,他家又可说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祥芳嫂嫁过来倒也算是门第相当。

  当然,长大后的阿根也有他的过人之处。除了整天穿着光鲜油头粉面地东游西荡之外,他也靠自己较强的接受能力和聪明劲儿,摸索着拆拆装装,无师自通地就成了村子里唯一懂得些机械的拖拉机手。

  农忙时开着集体的拖拉机河东河西来回跑着帮生产队里乡亲们碾场,是阿根、也只有阿根才能胜任的差事。

  在槐树村,农忙的日子毕竟是有限的,经常两岸走动的阿根接触的人又比较多,脑子灵光的阿根轻而易举地也学会了耍钱。闲暇下来的阿根就一心耍钱,竟久赌成瘾,深陷其中,成了职业赌徒。

  嫁过来的祥芳嫂不得不里里外外象男人一样的劳碌着,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正是她那股拼劲,让她几乎全靠捕鱼逮虾支撑起这个家。

  槐树镇的人们重男轻女思想也是特别严重,尤其在象阿根这样一个接受过封建传统教育、有着浓重的封建传统氛围的一方名门,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公婆在祥芳嫂怀上后就表态:如果祥芳嫂生个带把儿的,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宜全由祥芳嫂掌控,包括财政大权。用当年当地民间的说法,就是让祥芳嫂“当家”。

  接生了村子里几代人的老接生婆张太,看了祥芳嫂的肚子后凭着她多年的经验,拍肿了胸口打了包票说祥芳嫂肚子里怀的是带把儿的。看着祥芳嫂渐渐地鼓得又大又圆的肚子,一家人对她小心翼翼地侍奉着。

  祥芳嫂连自己也很不习惯地在家里受用着众人的侍奉和恭维,皇太后般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按公公婆婆规定,甭说田间地头,就连家里的针头线脑、哪怕是油瓶倒了也不让祥芳嫂动手,家里大小琐事一概与她无关。祥芳嫂只管吃好喝好休养好,只负责肚子里这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宝贝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降生。

  虽说忙些,公公婆婆他们却整天乐得合不拢嘴。终于,熬到了临产那天,一家人满怀期待地忙碌着。

  就在阿根他们房里婴儿“嗷——”地第一声啼哭的瞬间,那浑厚洪亮的哭声着实把等候在外间的阿根和阿根他爸期盼已久的心情一刹那就推向了喜悦的巅峰。房间里的实况却戏剧性的把一家人的希望实实在在地抛到了现实的谷底——祥芳嫂生下的是个女娃儿,哭声洪亮的女娃儿……

  灰溜溜的张太连糖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就尴尬无比地逃也似的走了。

  从此,一家人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了,对祥芳嫂立刻冷淡起来,甚至开始歧视和言语中伤祥芳嫂……

  祥芳嫂产后第二天就下了床。她自己洗尿布、洗衣服、自己做饭吃。公公婆婆对祥芳嫂和孩子的温饱也不管不问,视而不见。

  就连阿根也没等孩子过三朝就跑到邻村跟人家耍钱去了,而且一耍就是几天几夜,不输光了钱不会返回来,回来就祥芳嫂母女俩撒气,总是一口一个:

  “……你就是个不争气的臭娘儿们!丧门星!”骂完了,从家里揣上些钱,又去……

  已经欲哭无泪的祥芳嫂只好把怀里的孩子抱得紧些。——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小玉在阿根及阿根父母眼里就是个不受欢迎的累赘。

  第二年年底。小玉刚会走路,祥芳嫂又怀上了,一下子重又燃起了一家人的希望,可这次谁都不敢大张旗鼓地乐呵。因为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非常紧,生二胎是要罚款的,而且是强制性的罚款。——那个年代虽然还没有城管,但是战斗力极强的工作组一旦出动了,不需要什么推土机、搬迁队,人家仅凭着一把梯子,就能揭瓦扒房惩罚得你片瓦不留,然后让你四海为家,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

  ——当年因为违反计划生育倾家荡产、无家可归的家庭比比皆是,更是造就了一批批在当年还属于新生代的“超生游击队”。

  包括祥芳嫂,一家人终日一筹莫展。

  公公婆婆和阿根日思夜想反复琢磨,终于商量了一个上好的办法——把小玉送人。

  他们经过多方偷偷地打听和筛选,最终决定把小玉送给邻镇一家无生育能力又很善良的中年夫妇。他们决定悄悄地送走小玉,然后哭哭啼啼地对外虚张声势,说孩子夭折了。

  那个漆黑的夜晚,那对中年夫妇提着一网兜水果来到了祥芳嫂家。临走时掏出了用红纸封着的一卷五十块钱还有五尺布票,祥芳嫂收下了布票,执意让他们把钱带回去。

  “哪怕留着给孩子花……”祥芳嫂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怀里已经熟睡了的小玉低声说着,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那对夫妇手忙脚乱地从祥芳嫂怀里接过小玉,轻悄悄地往外走。祥芳嫂跟到门外,从脖子上抹下自己随身佩戴的那块如意玉佩,把系绳紧了紧,轻轻的挂在小玉那瘦小细长的脖子上。——那是祥芳嫂娘家祖辈相传下来的传家宝,祥芳嫂出嫁时母亲留给她的。

  眼看着他们抱着小玉消失在夜幕中,祥芳嫂止不住呜咽起来……

  没有了女儿,祥芳嫂终日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几个月后,祥芳嫂果然生下了个带把儿的,取名小强。一家人欢天喜地几乎都乐得合不拢嘴。

  尽管一家人众星捧月般的视小强为掌上明珠,可祥芳嫂总是闷闷不乐,她魂牵梦萦惦记着小玉。

  那对夫妇把小玉也视如掌上明珠,当作亲生骨肉来悉心抚养,可是小玉常常哭闹着不吃也不喝,一个劲儿要妈妈……

  数月后,当那对夫妇无可奈何地把“养不家”的小玉送回来时,阿根急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上去就要扇小玉的耳光。

  瘦骨嶙峋的小玉泪流满面梨花带雨,一双小腿脚飞快地在地上划了个弧线避开中间的阿根绕到了阿根身后,像一只受伤的雏鸟一头扑进紧跟在阿根身后祥芳嫂的怀里。小玉紧紧抱着妈妈的双腿,仰起头号啕大哭着说:

  “爸爸!妈妈!别打我了,我只是想你们,只是想回来跟你们睡一晚,我……我……我哪怕……哪怕明天还回那个家!……”她那可怜的眼神让祥芳嫂不敢直视。

  柔肠寸断的祥芳嫂以死相争,顶着公婆和阿根的白眼和数落硬是把小玉留了下来……

  后来,原则性极强又极富战斗力的工作组,果然铁面无私毫不手软地把阿根押到村部在学校临时借用的计划生育办公室。空了赌债的阿根被罚在长条凳上跪了一天一夜硬是没掏出一分硬币,别说交那天价的罚款了。

  忙碌了一宿的工作组失望之余,干脆派人干净利落地扒了阿根家的祖屋。

  阿根一家把村子里大集体时期废弃下来的牛棚稍加修缮做了正屋,又用泥土打墙,稻草盖顶在门前搭了间厨房。一家人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居。可那份简单,简单得让人唏嘘。

  没过多少时日,阿根的父母气恨交加,便相继去世。

  家庭的变故,丝毫没有动摇阿根对赌博的嗜好,他除了抢收抢种的季节在家侍弄拖拉机外,阿根对赌一往情深,依旧常年在外耍钱鬼混……

  想到这里,跟在一双儿女身后的祥芳嫂已经泣不成声,落下了一行行眼泪,她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下眼泪——凄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早已和着泪水一串串地滑落着,任她怎么抹也抹不尽……

  回到家,祥芳嫂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把孩子们抓的鱼择弄干净,象征性的放了一点盐,给孩子们熬了锅鱼汤,那汤里尽管没有一丝一毫油水,俨然成了孩子们的美味……


  第一章(3)


  小玉终日沉默不语,却认真照看着弟弟。小强也整天像尾巴一样跟着小玉,有时候连跑带溜地也要跟上小玉的步伐,保持着姐弟俩形影不离的距离。

  那个雨天,妈妈虽然把小玉抓的鱼熬了汤,可是饭后还是罚姐弟俩跪了大半个时辰,并立下规矩:今后绝对不允许他俩下河玩水!否则,除挨罚跪之外,并还要挨皮带抽打。

  到了夏末秋初的时节,鱼虾已然不是太好捕捉,祥芳嫂便沿河边趟着水用趟网从河床上推些螺蛳回来先放在盆里或缸里浸养一两天,等螺蛳把肚子里的泥吐净了,再用水清洗后下锅煮熟,然后用针一个一个把螺蛳肉挑出来,或烧汤或用韭菜炒了,那里面尽管没有一丝一毫的油水,却实实在在地成了她们的美味佳肴。

  当然,吃的只是少部分,更多的是让祥芳嫂累积在门前的缸里,逢集的时候挑到镇上去卖了换些零花家用。

  看着妈妈终日劳碌,小玉潜意识里要帮妈妈做事的欲望与日俱增。小玉也想下河捞螺丝,可是妈妈又立下了规矩。小玉想象着自己哪怕带回一小把螺蛳,心里都会增添一份喜悦和成就感,因为那是在帮妈妈做事情,在减轻妈妈的负担。

  小玉常常偷偷在河岸上,犹豫不决地看着万沙河。万沙河似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小玉,小玉把持不住了。

  按耐不住的小玉常常妈妈前脚出门,后脚就偷偷地带小强下河,但绝对不让小强沾上一点点水星,只许他站在岸边看着自己挽起已经够短的短裤裤腿在水里用手摸螺丝。小玉总是赶在妈妈回家前回家,把自己摸回来的螺丝偷偷地倒在妈妈放螺丝的缸里,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带着弟弟等妈妈回来。

  那一天一早,祥芳嫂要去镇上卖螺丝。临出门吩咐小玉看好弟弟,她中午回来会给他们姐弟俩带好吃的。

  妈妈前脚刚走,小玉就拿上铁丝篮子带着弟弟来到了河边。

  适逢跌潮。紧靠河边的河床上的螺蛳特别多,一簇簇的裸露着躺在河床上,特别好摸,小玉手忙脚乱地简直就是直接用手把螺蛳一把把捧进篮子里的。

  站在河边的小强看着河边沿上伸手可及的些螺丝,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帮姐姐捡了起来,正忙着的小玉也没有在意。

  专心收获的小强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河沿上,河水幸灾乐祸地正正好好淹到了他的腰际。

  小强这下可懵了,他深知这下他们免不了被一顿暴揍了。

  小玉看了看弟弟一身湿漉漉的汗衫短裤和他不知所措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平静。她愣了愣神,慢慢地满怀爱意又神秘地笑了起来。

  小玉让小强站在岸边脱下汗衫短裤,小玉把小强的衣服在水里摆了摆洗净,然后使劲地拧干。

  小玉命令看着姐姐目瞪口呆一头雾水的小强闭上眼睛,小玉拿着小强的湿漉漉的衣服钻进了岸边的芦苇荡……

  小玉从芦苇荡钻出来时,已经把小强的衣服湿漉漉的套在了身上。

  小玉把自己的衣服塞到弟弟手上:“好啦!穿上吧!”

  ——因为瘦小单薄,小玉跟弟弟的身材及个头相仿,图省事,妈妈给姐弟俩买的衣服大小式样都是一样的,小玉把弟弟湿漉漉的衣服换到了自己身上。

  小强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着穿着湿衣服的姐姐,半天才缓过神来。换上姐姐的衣服,小强心里深深感觉到被了姐姐呵护的温暖,小强看着弯腰摸着螺丝姐姐的身影,眼睛里除了感激之外,甚至有了一丝成人才有的那种忧伤又略带坚毅的神情。

  “干什么呢?!”忽然,岸上传来一声断喝,如雷贯耳。

  姐弟俩同时感到了末日来临般的恐惧,——这分明是好多天没见着面的爸爸发出的声音。


  第一章(4)


  输光了钱,从前庄回来的阿根,顺着河岸从南边走过来,远远的就听到这边河沿有动静。当他走近了,看到是小玉带着小强在玩水时,输了钱懊恼得正无处发泄的阿根就像高温下即将爆炸的火药碰到了火星子,有了引爆的机会。

  “哗——啦啦”,他拨开一片芦苇,怒气冲冲地从河岸冲到河边。

  小强呆立在河边上,小玉浑身湿漉漉的,双脚还趟在没了脚面的水里。小玉低着头,一副俯首认罪,等着挨批斗的样子。

  阿根一边拽过小强站到他的身边,一边朝小玉吼道:“好家伙,你找死啊!谁叫你带小强下河的?你自己作死可以,可你别祸害弟弟!”

  小玉吓得从河里慢慢往上挪着步子,阿根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暴跳如雷道:

  “嗬!好家伙!你看你,还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搞湿了?!啊?!——你胆大包天了……看看还比你小的弟弟——象你吗?!”

  越吼越激动的阿根顾不得小强在一旁拽着他裤腿儿一个劲儿地哀求,他一把揪住小玉细小的肩膀使劲往河里推搡着,并大声吼道:

  “让你玩水,玩个够!让你玩水,玩个够——”

  “噗通!”一声,小玉脚下一个踉跄,瘦小的身材往河里栽去……几乎同时,阿根突然“嗷、嗷……”杀猪般地大声叫唤起来。——原来,小强趁乱抓住爸爸的手臂,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玉根本不会游水,在水里挣扎着胡乱扑腾,她抓住了河里漂着的一块废船板。

  小玉死命抱着船板拼了命往对岸扑腾。——她害怕这边凶神恶煞般的父亲。

  也该是小玉命大,抓住了救命的船板,呛了几口水后扑腾着划上了对岸。——神奇的是小玉从此学会了游水。

  当天晚上,祥芳嫂跟阿根扎扎实实地干了一架。甚至,一向忍气吞声的祥芳嫂这次忍无可忍、破天荒地先动了手。——尽管她知道战争将毫无悬念地以她的全败而告终,但是她依然抡圆了胳膊扬手甩了阿根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嘴巴——

  当夜,被阿根打得遍体鳞伤,浑身乌青的祥芳嫂搂着小玉抽泣到天亮。


  第一章(5)


  小强七岁那年被家人送去村里的小学校上学去了。

  那个年月的农村,老百姓几乎没有送女孩上学的,小玉也不例外。

  不过,聪明好学的小玉趁着闲暇,跟着弟弟竟然认识了不少汉字,也学了些文化。

  小玉不上学又不用带弟弟,理所当然有了足够多的时间陪着妈妈。久而久之,小玉倒成了妈妈的尾巴。

  慢慢地,小玉跟妈妈学会了把一根根缝衣针烧红了弯成鱼钩,用长长的鱼线穿起来,装上蚯蚓做饵,下到河里逮黄鳝。学会了用青蛙做诱饵,挂在很粗的鱼钩上钓黑鱼。学会了在有雾的早晨沿着河在水边滴些农药,稍后再回头捡起呛昏了的河虾。小玉还学会了在冬天用趟网在河床上推螺蛳或者穿着用一块块橡皮拼制的“皮衣”,像“水鬼”般在河坎里摸鱼。小玉也学会了跟妈妈一样,自己撑船在河里收放网箱。还学会了在收割季节跟妈妈河东河西的跑着去收割后的地里捡漏。

  两三年之后,小玉真正成了妈妈的得力帮手,终日忙碌在河堤岸边、田间地头。

  开始长身体的小玉个子也高了常常穿妈妈的、带着补丁的那些洗得褪了色的旧衣服。

  那年冬天特别冷,小玉那件穿了多年的棉袄袖口嫌短了。祥芳嫂翻出自己的一条破得不能穿的棉裤,把裤腿截了一段接在小玉那件棉袄的袖口上,给小玉穿上了。

  邻居家一个跟小玉年龄相仿的小子,叫黑仔,个子比小玉高出大半个头。黑仔也是一天学没上过,他成天带着一帮同样不上学的小伙伴们玩耍嬉戏、东游西荡。

  黑仔见到小玉就笑话小玉奇特的穿着,还编了顺口溜,每每见了小玉远远地就领着一帮小子齐刷刷地喊:

  “报告司令官,小玉没有衣服穿,衣袖还比裤腰宽,司令你还管不管……管不管……”

  然后一帮小子围着小玉闪躲着嬉闹起哄。

  那一天,小玉背着壶篓子扛着趟网从万沙河畔走过,黑仔领着一帮伙伴们迎面远远地看见了,远远地又喊:

  “报告司令官,小玉没有衣服穿……”

  小玉不动声色,顾自往前走。直到离他们近了,她迅速扔下手里的趟网,顾不得放下背后的壶篓子就飞快地冲向黑仔。黑仔没想到小玉会来抓自己,等他反应过来再拔腿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没跑几步就让小玉逮了个正着。小玉一把抓住黑仔的一只手腕,反拧着他的胳膊,直逼得黑仔跪倒在地连声求饶,他的那帮伙伴们都跑得无影无踪。

  小玉成了远近闻名的假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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