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磨盘岭村里,刘世杰的家算是一个大户,如果加上今天将要进门的儿媳妇就达到九口之家。照他的话说,他活了这半生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了四男二女六个娃。这不仅是他人生的骄傲,更是他人生的财富。
  尤其是在看到娃娃们像雨后的竹笋噌噌地长大成人时,也许是刘世杰平生喜欢个水或桃杏啥的意思吧,六个娃按年龄大小分别起名叫做温泉、金泉、小桃、海泉、小杏和水泉。
  他今天是给大儿子温泉办婚事,将要进门的儿媳是齐村公社李家庄村的李贤儿。
  说起李贤儿,那可是十里八村难找的好女子,人长得不仅温柔贤淑,还跟着母亲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大前年,在齐村公社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农建团”,也就是县委为集中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如治沟治坡修河坝等等,把全县十五个公社的一千多号青年劳力组织到一起,集中起来,按公社为营,三个或五个村为连的统一指挥,统一管理。但因为年轻人在一起时间长了,还是出了不少的乱子,尤其是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投毒案,使几十个年轻的生命差一点全部给消逝了。为此,县里才决定在年前把这个“农建团”给解散了,但这个农建团的建立也给年轻男女找到了一个相识相恋的机会。不知在谁人的牵扯下,这个西川公社磨盘岭村的刘温泉认识了一起在农建团工地做工的李贤儿。
  李贤儿的娘家在李庄村里是个过得很安逸的家庭,比李贤儿将要嫁的这个婆家人口少,总共也就父母哥嫂还有一个侄儿,论说起平常日子,可比磨盘岭村的刘家要好过的多。
  这就让李贤儿的母亲起初对这门婚事,是一百个反对一千个不愿意。
  但女大不由娘,最终还是经不住女儿的又哭鼻子又抹眼泪儿,拗不过自己生养的妮子,也就心里有再大的不愿意,但还是在妮子面前点了头,算是勉强地同意了。不过,她却不止一次地警告妮子说:“你那个婆家,日后要让你吃尽苦头的,你到时候可不要在我面前再哭鼻子抹眼泪儿,真遇上受苦受罪的事也是你自个找的,好歪到那个时侯你是怨不上别人。”
  李贤儿说:“妈,我认准的不是那个家,我认准的是温泉那个人,只要温泉他人品好,只要他对我好,就是日后跟着他吃多大的苦我也愿意。”
  时值正午,在李庄村的一条小巷里,吹鼓手们正喜气地吹打着。
  一个穿着一身红棉衣裤的年轻妮子,拉着一个中年妇女的手流着泪说:“妈,我走了。”
  中年妇女也是含泪松开女儿的手,对女儿说:“过去了,好好儿的,要孝敬公公婆婆啊!要待好小姑小叔啊!”
  女儿听过,点头转身,在伴娘等人的帮助下,骑上了一匹头戴着大红花背上披着红色棉褥子的枣红马上,随着吹鼓手们乐器声缓缓向村外走去……
  这是晋南农村到现在还时兴的骑马嫁女的风俗,弯弯曲曲的乡村土路上,新娘子坐在马上,又一次小心地把头上的红头巾往紧的系了系。
  新郎刘温泉看见便走过来对新娘子说:“不怕,来,我给你牵着马。”说着从马夫的手中抓过马的僵绳,同迎亲的人们继续向村里的方向走去。
  这一个冬日,磨盘岭村刘家的婚事办的格外热闹。论说起婚丧嫁娶这些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讲确实是一件大事,但对于磨盘岭这个两千多人口的大村也就谈不上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只是村里这个有名的能人刘世杰,给长子刘温泉娶了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媳妇,这让村里的年轻人无论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都百般的羡慕和千般的嫉妒,更让那些到了婚娶年龄还扔没给儿子找下媳妇的汉子女人们心里有些酸楚和难过。但刘家为了不亏待这个未过门的儿媳,一家人也是齐心协力忙活了好一阵子,都想一个心事要把这场婚礼办好。村里更多的年轻人更是想第一眼目睹新媳妇的好媚眼,所以吃过午席都还聚集在院子里,一边热闹的说笑一边等着到李庄迎亲的队伍归来。
  乡村路上,只有吴老大骑着个自行车急匆匆地向西川公社去。
  磨盘岭村的支部书记吴老大,听到公社温书记急着叫他,心里还是不由地毛了起来,心想公社温书记在这个时候叫他去,是有什么好事还是有什么坏事。他撂下众人快快回到家中,骑着他那辆半新旧的自行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冲进了西川公社大院。跳下车,他把自行车停靠在一颗粗大的桐树旁,便不顾一切地向公社温书记办公室方向走去……
  贾秘书透过玻璃窗,看见吴老大进了公社大院就赶忙出门打招呼:“好我的吴支书哩!你怎么才来啊!”
  吴老大走近小声地说:“你以为我能坐起飞机来啊!这日急慌忙的后背上都出汗哩!”接着又问:“老贾,咱温书记找我有啥事?”
  贾秘书看看温书记办公室的方向,回头小声说:“我那里能知道啊!反正那张老脸上是乌云密布,也不知道昨天在县上参加了一个什么会,今天刚刚回来就要急着找你,我看不一定是啥好事情,你待会见了他的面还是小心些吧!别找没趣,再让他像孙子一样熊上你一顿。”
  吴老大听得心里有些发凉,头皮发紧,赶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塞进贾秘书的手里:“那好,我见了面再说。反正,咱这些日子也没干下啥不冒烟的粑粑事,也没有做下让他抓住尾巴的事,咱心里没鬼,咱不怕。”
  西川公社温书记办公室是三间东偏廊房打通在一起,是西川公社干部里一间最大的办公室。屋子靠西的一角放着一张笨重的老式办公桌,正中放着一个像小炼铁炉一样大小生铁火炉,火炉上的水壶正呼呼的升腾着蒸汽。
  温书记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色中山装,在屋子里水蒸汽的围绕下,急燥地来来回回的转着圈儿。
  吴老大掀开棉门帘,看到这个情景,便陪着小心地叫了声:“温书记,我来啦!”
  温书记转过脸,看到吴老大脸色马上轻松下来,微笑着指一指铁炉子旁的一把椅子说:“老吴,你来啦!坐吧!咱坐下说话。”
  西川公社温书记在吴老大这些村干部眼里,是管着十七个行政村三万多人口的大干部,平时在一些正式场合,他叫公社或村干部们都是直呼大名,像今天这样叫他一个村干部时,在姓前面还加了一个老字,这让吴老大感到十分的惊恐和不安。
  吴老大心里觉得,温书记对自己有了这样一个亲切的称呼。看来,今天把他叫到公社里来不一定是多大的坏事情。这样想着,便在温书记的对面坐下。
  温书记依然很温和很关切地说:“今天,咱好好说说你的事。”
  吴老大抬起头问了一声:“是说,我的事?”
  温书记看着吴老大说:“就说说,你当这个公社革委会委员的事,说说还想要不要了。”
  吴老大听着赶忙慌慌地站起身,很小心很恭敬地望着温书记说:“好我的温书记哩!咱一个村支书,这辈子能当上个公社革委会的委员,这也是咱光宗耀祖的事,咱当然早就盼着哩!”
  温书记抽了一口烟,等把吸进肚子里的烟雾腾吐出来,举起右手指着吴老大说:“没出息,没出息,这辈子就想当个公社革委会委员啊!”
  吴老大听后,更加不解地望着温书记说:“温书记,咱一个农村支部书记,能在公社挂上个革委会的委员名号,还在村里干着村支书和村革委会主任,这在咱全公社十七个村里的支部书记里就算是拔尖尖了,咱还敢想别的啥?不敢哩!真不敢哩!”
  温书记注视了吴老大一会,又给吴老大递上了一支黄金叶牌纸烟,鼓动性地说:“想,一定要想,一定要往大得想,要往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这个位子上想。”
  吴老大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浑身热血沸腾:“这……温书记,我真没想过这么多,你就说,让我干啥?您指挥,我带着村里人来干,一定要听您的话,一定把事情干好干成。”
  温书记脸上终于出现了这些日子少有的笑容,连连拍着吴老大的肩膀:“好好好,我这不是看中你这个村支书了嘛!”说着,端起自已面前的茶缸子给吴老大的茶杯里填上了新茶水。
  冬季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日头已经落山,温书记拉亮电灯同吴老大继续交谈。
  办公室的贾秘书看到已到公社机关食堂开饭的时间,走进温书记的办公室要叫吃饭,还没等张开口,温书记向他扬着手,让他出去,贾秘书那里知道温书记与吴老大的谈话正在兴头上。
  温书记与村支书吴老大的谈话一直到晚上八点多钟才结束。
  公社食堂的大师傅就是西川邻村的东川村的人,平时这个时侯,早收拾利落回家去了,今天看见书记还没吃饭,就一直等去食堂里,温书记要留吴老大在公社食堂里与他同吃了晚饭再回村。
  吴老大借口说:“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便告辞了温书记。
  在公社大院门口,温书记握着吴老大的手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就赶快告诉我。”
  吴老大忙说:“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说完,搭腿骑上自行车。
  “等等。”温书记又在吴老大身后喊:“老吴,你稍等一会儿。”转身对办公室喊:“贾秘书。”
  贾秘书听到温书记在喊他,慌忙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温书记,您叫我。”
  温书记抬手一指:“你到民政办那里取一张救济表来,给了咱吴支书,他们这些村干部在村里工作辛苦,咱们得想着照顾一些才行哩!”
  贾秘书转身走后,温书记对吴老大很是有些温情地说:“一张救济表最多也就三十快钱,回去记着填一下,盖个村里的公章,到民政办领了吧!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也好给老婆和娃娃们扯上一件衣服。”
  吴老大听过这番话,再说话时嗓音有些变调:“温书记,我这一辈子,跟您跟定了,你指到那里,我保证带着我们村里人打到那里,毫无二话。”
  温书记拍拍吴老大的肩膀说:“咱们共同干,咱们共同干好这一项大事情,为咱沃国县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做贡献。”
  晋南人论起季节有一句俗语:长不过六月,短不过腊月。时日才近农历的十一月初,还不到下午六点钟,天色就渐渐的暗了下来。
  刘家娶亲的人马回到磨盘岭村时,天色已经大黑。
  帮忙的人们,在刘世杰家的院子当中挂了一盏大汽油灯,院子里顿时光芒四射,把院子的角角落落都照得白花花一片。照得每个人身后都跟了个影子,这些影子就随了人的走动在晃动着,好似院子里到处都是人了,也就显得更加满满荡荡,更加热热闹闹。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是顺娃一个是福生,正在屋外的墙上挂了一幅红色绸被面,被面中央粘贴着一个大大的双喜字。
  温泉与李贤儿的结婚典礼仪式正在进行着。不大一会儿,就接近尾声,司仪大声喊到:“刘温泉与李贤儿的结婚典礼最后一项,新郎新娘双双携手入洞房。”
  在场的年轻人一下子兴奋起来。
  “好——”有一个小伙子大声喊着:“要让温泉抱着新娘子进新房才行啊!”另一年轻小伙子也在起哄:“对,让咱温泉抱着新娘子,不亲热不行哩!”
  司仪抬手大声说:“去去去,不要起哄。”
  新郎刘温泉听过年轻伙伴们的叫喊,本来就黑红的脸膛更显得燥热起来,不过在灯光的照射下,看热闹的人还是没有看出来,但他的心却在“嘣嘣”的像一个鼓手握着一把鼓槌在猛击着他心中的那面鼓。他赶忙牵着新娘李贤儿的手向新房走去。
  在新房的门口,村里的一群妇女们早已围在门里门外,叽叽喳喳的叫喊着要向新媳妇讨喜糖吃,这又把婚礼掀起了一个高潮。
  就见,站在院子里的年轻人用劲推着面前的温泉和李贤儿,门口的妇女们见新媳妇不给喜糖就越不让进洞房门,李贤儿的嫂子见状,赶忙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大把喜糖,放到李贤儿手里,让李贤儿散发给大家才罢休,一个拿到喜糖的年轻妇女高声喊:“新娘子进洞房了。”说着,掀起挂在洞房门上的棉门帘。
  但在这时,一个让所有人预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新娘李贤儿含羞低头走进洞房,刚把迈进来的右脚落地,便听到眼前的头顶“咯叭”一声响。
  大家不由抬头看头顶,就看到昨天才用花纸裱糊的顶棚炸裂了一道三尺多长的大口子。所有在场的人,一下子都被这个意外的事件愣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
  随后就见一个个脸色刮白地悄声散去。
  新房里,只有村里两个做伴娘的妇女和新娘李贤儿,不大一会,俩个伴娘似乎也预感到此地不得久留,便也匆匆安顿好新媳妇,慌慌张张地说上三言两语的好听话儿,推说家里还有事情要匆匆离去,本来一场热热闹闹的婚事,就因这件事情突然的冷淡了下来。
  磨盘岭村刘世杰家的院子里,大家都为这件事情感到不解,都以为发生这样的事将来对刘家是凶多吉少。
  有一个中年妇女低声对另一个妇女说:“看来,这个新媳妇的命可是硬得很哩!这才一进新房门,头顶的纸棚就炸开了。”
  另一个妇女回头看看身边的人,小心地说:“可别瞎说,看着人家这个新媳妇面相多文弱随和,哪里就是你说的啥命硬命软的人了。”
  中年妇女:“你就是啥也不懂,我家娃他爸就懂些这看相观风水的事,这命硬命软是命里带来的,这和面相多文弱随和没啥关系。”
  另一妇女:“看来,没啥事,咱就先回吧!可别把这事粘染到咱身上。”
  中年妇女:“对对对,咱们没事,就赶快回吧!”
  院子里和洞房里一下子走了很多人,院子里顿现地冷静起来。
  新娘子李贤儿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悄悄地揭起头上的红头巾痴痴呆呆的抬头望着花纸顶棚裂开的那道大口子。
  刘世杰的妻子走进来安慰着儿媳:“这都是迷信,咱不信这些,啥命硬命软的,那有这回事,来吃点东西吧!”说着,把一碗鸡蛋面条放在新娘子的手上。
  新娘子李贤儿嘴里还是说着:“唉!这是咋回事嘛!咋会出现这样的事嘛?”把接过手里的碗又放在窗台上说:“妈,我现在真的吃不下啊!”说着,两串清泪便再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刘世杰的妻子叹了一口气说:“贤儿,这吃面也是咱们晋南人的规矩,这叫接风面,你吃不下,那咱就少吃几口吧!咱也接一接顺风。”说着,又从窗台上把碗端给儿媳。
  新媳妇李贤儿勉强地吃了几口算了事。
  后来,这件事情过去久了,磨盘岭村的人也就慢慢的淡忘了。但新媳妇李贤儿迈进刘家门不到一年的功夫,刘家所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似乎又给了这件事情做了一个真实的验证。
  吴老大从西川公社摸黑回到村里,也没有再到刘世杰家里继续喝酒的心思了,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家里。其实他从公社回村的这八里多路,根本就没有骑自行车,就摸着黑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可劲儿地想着心事走回来。
  一进家门,老婆把一碗酸菜面放在他面前问道:“世杰家给儿子娶媳妇,你怎么早早地就不见面了?”
  吴老大说:“这不是,让咱公社温书记给叫到公社去了吗!”
  吴老大妻子:“这大冬天的有啥事情?”
  吴老大:“别说,还真是有大事情要干哩!”
  吴老大妻子:“我就不信能有啥大事情,大冬天的就让村里人好好过个冬吧!别静想着瞎折腾。”
  吴老大听后有些不乐意地说:“哼,你一个妇女家,知道个啥,村里的事以后不要多问不要多管。”
  吴老大妻子听后,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听你说,这村里的破事,我也早就听够了。”
  吴老大望着妻子的背影,端起面前的饭碗,狠狠地往嘴里叭啦了一大口……
  这天夜里,磨盘岭村里的第一号人物、村支部书记吴老大失眠了,这是他以前很少有过的事情。整整一个晚上,他就望着长期被煤火熏得黑燎油亮的屋顶,听着老婆或长或短或快或慢的呼噜声,把双手垫在头下,苦苦地思索着思索着……
  他想着,他这一生是真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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