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长期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为社会为家庭、为人妻为人母,忍辱负重,受尽苦难,默默奉献的晋南女人们。 ----作者 
 
                       第一章  
 
  一九七四年农历十一月初六日,一个干风凌厉的清晨。
  这一年的冬季,晋南地区干旱少雨雪,西北风却是没头没脑地整天刮,异常的天气,让人们感到有些日怪。  
  一群麻雀子唿啦一下子,叽叽喳喳地刚落在村西头刘家院子里高大的桐树上,磨盘岭村的刘世杰就被这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他很麻利地从被窝里像一条过河之鲤打了一个挺就翻身起来了。这时侯,天才麻麻放亮,但他今天心里有事,他肯定得起得要比平时都早些。
  当刘世杰站在自家大门口的高台阶上时,街巷里还是一片清静和萧条,他知道村里人都还没起来。冬季里生产队事情少,大多时间都是吃过早饭,日上一秆子的时侯才集中起来做一些农闲时的活计。他看见只有不远处的一只黄毛狗沿着村街悠闲地溜逛着。他把一挂千字头的红鞭炮拆去皮装,拿在手中,满脸喜气地来到院门外的小街上。抬头向四周瞅着,寻找着可以悬挂鞭炮的地方。他最先看好的是自家街门扇上的大铁环,觉着挂在那里就很好。可是,当他小心地把手中的鞭炮挂好,又觉着把鞭炮挂在门洞里,点燃后,声音不够响亮。看一看,还是没有一个好挂的地方,又转身回到自家的院子里,终于在院角的柴禾堆上寻找到一节三尺长的树枝杈,便在树枝上挂好了鞭炮。再次来到街门前的高台阶上,把挂好鞭炮的树枝插在一道墙缝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柴小心地划着。  
  然后,一阵噼哩叭啦的鞭炮声惊动了大半个磨盘岭村。
  大清早燃放鞭炮,这是磨盘岭村从古时就流传下来的老风俗。无论谁家要办红白喜事,预先通知相邻帮忙都用这种方式。村人们只要听到谁家放鞭炮了,不管手头的事情有多紧,都要放下正在做的活计,欢快地忘记平时的一些磕磕绊绊的事情,一个个身前身后的来到事主家帮些力所能及的活。何况刘世杰是磨盘岭村的一个能人,木匠活、泥水活、犁犁耙耙、摇楼播种、啥事都能上得了手,平时也帮了村里人家不少的忙。再说刘世杰家给儿子温泉娶媳妇,这也是入冬以来磨盘岭村的第一头大事。
  人们原以为这个冬天就要猫在家里像以往一样冷冷清清地过冬了,没想到刘世杰给大儿子刘温泉娶媳妇给了大家一个难得在一起相聚,在一起吃喝、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的机会。不到一袋烟的工夫,相邻们从村中的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或结伴或独行,一时间刘世杰家的院子里满满荡荡、热热闹闹到处是走动的人影子,在理事先生的热心操持下,有主有次有先有后有左有右地都各自忙了起来。
  晋南的冬天,多风,尤其是西北风,刮起像黄龙出洞,肆意地卷起田野里村街上的黄尘高高地扬起在空中,把村人的房上院里窗前门边桌上橙上到处都落下一层黄粉。昨夜就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天空直到现在还灰蒙蒙一片,村庄以及村庄里的房屋和岭上的梯田以及梯田里正在越冬的小麦变成了一幅古老的水墨画亦真亦假似隐似现……
  但不到一个时辰,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却是奇异般地停息了。瞬时,太阳从东边的山岗上升起,眼前的天空豁然晴朗起来,为古老的磨盘岭村披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芒。
  刘世杰家小小的院子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的更加明媚,欢快、和谐和温馨,细细看去,有戴着老花镜用割麦子的镰刀片裁着大红纸要写对联的先生,有低着头闷着脸一边抽烟一边烧水的老汉,有活蹦乱跳像猴子一样窜里跑外的娃娃,有边和面边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年轻媳妇,有边摘菜边嘴里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的婆婆,有忙着挑水、抬桌子、搬椅子的年轻小伙子。
  刘家的院落处在磨盘岭村的西头,同晋南大多农家的建筑特征相似,正北面是三间青砖裹着土坯的八大块瓦房,经过十多年的风雨吹刮,也已看不出原先暂新的姿容和神态,南面和西面是两间净土坯刚建起不久的简陋低矮厦房,除了临街的那座旧时老人手里留下的一色青砖门楼微显的古老和气派外,院子的整体格调给人的印象都是一片陈旧和破落。
  只有院中的那颗年代已久的石榴树,当夏日来临时,火红的花儿多情而热烈的开放时,才迎来这个家庭一年中最有生机的日子。但眼下正值初冬,生长老态的石榴树枝杈裸露着绞缠在一起,很是有些残酷地煎熬着面前这个寒冷的冬季。
  正在磨盘岭村的人们为刘家儿子的婚事忙碌时。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的到来。
  院门口走进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披着一件时下农村很时兴的蓝色半大棉衣站在院中与身边的村人打着招呼。
  刘家男主人刘世杰见状,赶忙拿起一盒纸烟走上前去,很是热情地问道:“吴书记,您来啦!快,屋里坐吧。”说着,便拉起中年汉子的手向北屋里走去。
  被刘世杰热情地称为吴书记的人是磨盘岭村的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吴耀树。
  吴耀树这个名字是他解放后才给自己新起的,在平常的日子里很少有人去这样叫他,只有在他的党员证里填写过和选他当支部书记时上边来的干部叫唤过几次。因为他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大,所以人们都习惯叫他吴老大。究竟在以前他小的时侯叫个啥,谁也搞不清楚。
  吴老大一家原本不是晋南本地人,是在清朝末期的光绪三年,从山东单县老家逃难过来的,那些年山东、河南一带多灾荒,吴老大的先人便带领全家背井离乡别处谋生,一家人肩扛担挑辗转流离一年多,最终在晋南沃国县磨盘岭村的南门外一处荒崖下落了脚,先是找了一快较为平坦的坡地,父子五人苦干半月,挖下四孔土窑洞,终算暂时安了身。
  没想到民国三十六年春,正是晋南一带闹解放搞土改的时期,二十刚出头的愣头青吴老大,便借这个机会为驻村土改工作队鞍前马后忙活了一阵子,这阵子也没白为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忙活一场,他们家也是得来了天大的好处,不仅分到了村里地主吕富贵家最大的三间青砖裹墙青瓦铺顶的大北房,还分到村东滩里的二亩多顶好的水浇地,接着也从村子的南门土窑洞搬进村子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磨盘岭村里人。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土改工作队临撤出村时,还让他入了党组织,不久便选成了那时方圆十里八村最年轻的村党支部书记。想不到,吴老大把支部书记的交椅一坐就是二十八年,也让他真正成了村里真正意义上的一个老大。
  吴老大接过刘世杰递到手里的纸烟,一边抽着一边像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很是精神饱满地环视了一遍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村人,才在刘世杰陪着笑脸的引领下,在北屋里放着的一张大方桌旁坐下。
  为了让吴老大高兴,刘世杰又把写对联的先生和村里平时有点能耐又与吴老大脾气相投的几个人叫了过来一起陪坐。
  刘世杰一边给大家热情地递烟倒水,一边吩咐在院里一角正在掌勺做酒席的大师傅先在开午饭之前做几个下酒的菜。一时间,一个帮忙的小青年手捧方木盘,把上面乘着的四荤四素四热四凉八个菜端上了桌。
  吴老大看了看桌上摆放的几碟热凉菜,便抬头问刘世杰:“怎么样?今天的婚事还顺利吧!还有需要我办的事吗?有就痛快说,娶媳妇嫁女是咱农村人的一件大事哩,咱一定要给娃的办的呱洁漂亮才行。”
  刘世杰一边给吴老大面前的酒杯倒酒一边说:“没啥,真没啥啦!有您给咱批的一百斤麦子和五斤棉油、五斤棉花,这就全够啦!别的您不用操心,今天就一个心意地好好在咱家多喝几杯!”   吴老大听后说:“这就好,这就好!”便展开右膊招呼了一下大家:“来,咱喝酒。”说完,自己先端起面前酒杯喝了一杯,随后又挟起一筷子菜大口地嚼着。
  吴老大真心地想借刘世杰为儿子办喜事,好好喝一场,但不想,这场喜酒还真得吃喝的不那么安然。他的上级,西川公社书记温长命要在这个时候召见他。
  
    温书记是离磨盘岭村不远处人秦岗村人,早年上过雁北地区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先是教了两年多学生。后来,抽调到西川公社当了团委书记,这一下,便到副书记、书记的上来了。但他在西川公社已经当了八个年头的书记,已经是全县最老的一个公社书记了,早就想着要调回县上,可就因为他把个西川公社的事情老干不出一个成色,县上的头头脑脑也不太在心他,也就老想往县上调动却是老也调不成。
  这两年来,他总是心情不好,老爱耍脾气,对全公社十七个村子的干部们,碰上犯他脾气的人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的疵刮一顿,就连磨盘岭村的吴老大也不列外。
  吴老大在挨过温书记,也感觉到他这个村支部书记是越来越不好当了。
  这些日子,他那个长在肩上五十多年的脑瓜子不知想了多少回,却是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是心里更糊涂了。他不知道,这些日子每次到公社里去开村干部会,总是得不到公社书记温长命的好脸色,不时抽空逮住便是一顿训斥,老是弹拨他没把个磨盘岭村搞出个别样的成色来。也许是心里多有泼烦,脸上老是恢塌塌的,更懒得去管村里的许多事。
  村子里百分之八十的土地都在东南西三个土岭上,全是地地道道的旱地,今年冬秋又是少见的干旱,小麦播种时,底墒本来就不好,出苗后又不见雨雪,想必明年的收成肯定也好不到那里去,那村里二千多口子人的生活就肯定要难过了。可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个解决这些问题的好办法。   
    
    西川公社驻扎在离磨盘岭村八公里以西的西川村。
  公社机关大院是在十年前,将西川村一座北宋年间古镇国寺庙改建而成。古香古色的大门倒是没被推倒,只是卸下了挂着镇国寺三个金黄大字的牌匾,在大门两侧挂了公社党委、革委、武装部、团委会的许多牌子,但那两扇厚重的大门,那是像以往那样沉着,一早一晚开起或关闭时,总是会发出吱唿吱吐唿的鸣叫声,像是从古老的远方传来的一种神秘的共鸣声。
  进大门正对面是一座面宽五间的高大正殿,原来里面塑有很多神像。正中设束腰须弥座,释迦佛趺坐其上,全殿有塑像十四尊。尤其是释迦牟尼像造型高大、结跏坐式、手势作禅、宗拈花印、佛相端庄慈祥。往日,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日一大早总有许多信男善女前来奉供进香、坛前跪拜,可惜的是文革时期被红卫兵一夜之间给彻底掀翻了,现在改成了公社机关的会议室。
  在正北大雄宝殿的东西两侧,还有两排长长的配殿,现已隔成一个个九尺成方的办公室,门上分别悬挂着公社书记、主任、办公室、民政、土地、司法、教育等等部门的门牌。
  最南边是一座高大的舞台。前台门脸也用青砖垒起,成了公社武装部存放武器弹药和办公的地方,常见武装部的杜天理部长在天晴时坐在台前的门口用一块抹布擦着半自步枪或者那把手枪。   这时侯,从公社书记办公室走出来一个面目白净身体臃肿的中年男人。他先是站在院中央,抖了抖肩上披着的一件新军绿大衣,接着大声咳嗽了一声,随后喊道:“贾秘书,过来一下。”
  语音刚落,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寻着温书记的声音一蹦一跳的像个欢快地黑山羊般走过来,一边陪着贱恭的笑一边摸着自己有些光秃的头说:“温书记,您叫我。”
  温书记扳着面孔大声说:“你马上通知一下磨盘岭村的吴老大,让他立刻来见我。”说完,便不在搭理贾秘书转身回屋。
  被称作贾秘书的中年男人却不管这些,立刻又带着更加贱恭的微笑,对着温书记的背影:“是,温书记,我这就电话通知他马上来公社见您。”
 
   西川公社办公室贾秘书的电话打到磨盘岭村的大队部里。
  大队部的屋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正围着铁炉子一边喝着大叶子茶,一边眯缝着一双小眼晴哼唱着蒲剧《苏三起解》的唱段:“苏三来到大街前,过路的君子听我言,若是有人南京去,给我的王公子把言传……。”
  这时候,桌子上的老式电机话便“哇啦啦、哇啦啦”地响起来。老头赶忙起身抓起:“噢,是……是贾秘书啊!我是老许头是老许头,什么事,您说,我马上照办,马上照办!”
  电话里,传出西川公社贾秘书女人式的尖嗓音:“老许头啊!你赶快去,抓紧通知你们村的支部书记吴老大,让他马上到公社来见温书记,搞清楚了,是温书记马上要见他,天大的事都要放下来,误了事可不得了啊!”
  接电话的老许头:“好好,我马上通知,马上通知。”说着:“那我先挂了啊!”披起小土炕上那件老羊皮大袄,急忙出门。
  大队部看门的老许头,知道支部书记吴老大这会儿正在刘世杰家喝喜酒,便从村中央的大队部起身,绕着小巷直接来到村西头给儿子娶亲的刘世杰家。他也顾不上同村里人搭话,轻直向北屋走去,进门看到刘世杰正热情地给桌上的人敬着酒,便不顾一切地绕过众人,在村支书吴老大的身旁站定。
  刘世杰正给吴老大的杯子里瞒着酒:“吴书记,我再敬您三杯。”吴老大已是喝得浑身发热,索性脱掉身上披着的蓝色半大棉衣:“好,今天是个喜日子,咱就好好喝它一回。”说着,便又喝下去一大杯酒。
  村部看门的许老头急急忙忙地凑上去,小声对吴老大说:“吴书记,吴书记啊!刚才公社贾秘书来电话通知,让你马上去公社见咱温书记,说是温书记有急事要急着见你哩!”
  村支书吴老大听后,显然有些不悦,便说:“世杰,再给我倒三杯,这大冬天的,有个啥球的急事,不管他,咱喝好了再去也不迟。”
  村部看门的老许头站在一旁,听后急急地说:“不行啊!吴书记,公社贾秘书说是十万火急,让你立刻马上就得去公社见温书记哩!”
  吴老大听过,便没有再坚持把今天这场酒喝到底。他端起面前的三杯酒,一口气喝过后,披起自己的蓝色半大衣说:“好,走吧!”回头对大伙:“世杰今天给儿子娶媳妇,是个喜事,你们几个就好好喝几杯吧!”说过,扔下许老汉自己快步地出了刘世杰的家门。
  刘世杰过来问老许头:“这公社温书记有啥急事啊!让人家连一场酒都喝不好。”
  老许头摇了摇头说:“咱一个看大门的老汉,那能知道公社温书记叫咱村吴书记有啥事啊!” 在场的人也都附和着说:“那倒是,那倒是,他一个看门的老汉那里能够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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