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古文进起来,抽足了水烟,打着哈欠,伸着腰,从后院向前院客厅走来。这一宿,忙得他只睡了狗眨巴眼睛那么功夫的觉。一对玻璃球似的黄眼睛,熬得跟两个血泡泡一样。他回到古家大院,有多少事要办哪!这事那事的,就跟一帮绿豆蝇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嗡嗡”成了一个蛋。什么清查共党、土八路、村干部;什么反把倒算要财产;还要抓穷人干活儿;最打紧的是上司的死命令,必须在三、四天内建起个临时医院来;还有药品运来往哪放?伤兵来了可咋办?……一件件事,就像一根根脖套一样,东扯西拉地勒着古文进,勒得他喘不过一口气来。

  古文进来到客厅,屁股刚刚坐在太师椅上,一个匪兵一溜小跑地进了门。

  “报告营长,昨天夜里十字街上,站岗的两个弟兄让人家杀啦!”

  古文进听到这个报丧信,心里一阵狂跳,这是谁杀的呢?他想了老半天,认为一定是区武工队干的事。他吩咐说:“晚上再加一个班的弟兄站岗。

  一个匪兵又跑进来:“报告营长,司令部来电!”

  古文进接过电文,看着看着,气哄哄地骂了一句:“催命鬼!”

  原来,黑山口打得挺激烈,敌人伤亡太大,上司命令他五天之内,做好一切接收伤兵的准备,以保军心不乱。古文进放下电报,喊道:“王大麻子!”

  “到!”

  “传我的命令,叫熊连长马上带着他手下的弟兄,抓些穷光蛋,三天内给我把学堂拾掇出来,给那些没胳膊掉腿的伤兵倒个地方。

  “是”王大麻子应声跑了。

  王大麻子刚走,副官葫芦头哈着腰,巴儿狗一样,摇头摆尾地走了进来。“嘿嘿,这些狡猾的共党,临走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和粮食,拿走的拿走,藏起来的藏起来,咱……”

  “什么?"古文进来气了。

  葫芦头一看气色不对,连忙打保票:“营长您放心,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您的东西全都抠出来,”

  “嗯!”

  葫芦头又看看古文进的脸色,抬着脸,虚头巴脑地说:“也整回来不少玩意啦,光大绵羊就赶回来足足有一百只哩!”

  “还缺得多着呢。”古文进不满足地说。

  “那是,还得要!一只也不能少。”葫芦头讨好地说:“天刚亮,我就叫弟兄们赶那些穷小子去了。让他们照样给咱当牛马,听咱们的使唤,

  早先干啥的还干啥,不守规矩的,好好的收拾收拾。”

  “胡副官,这些穷光蛋受共党的赤化深得厉害,千万要多加小心,他们别借给咱干活之机,探听咱的军机大事。”

  “营长高见!营长高见!”葫芦头正虚乎的来劲儿,忽然,当院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你放不放?”

  “不放!”

  “你再说一句?”

  “不放!”

  听到嘈杂声,古文进和葫芦头连忙走了出来。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梗梗着脖子,立立着眼睛,正和王大麻子吵架。

  葫芦头狗仗人势,走上来气凶凶地说:“谁家的小崽子,这么不服天朝管?”

  小金柱一回头,看见了古文进和葫芦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金柱一见古文进,心中就像着起了一把火,恨不得一个箭步窜上去,双手狠狠地掐住古文进的脖子,活活地掐死这个万人恨,那该有多解恨呀!但是,这股怒火被小金柱一压再压地压下去了。他没有忘记高爷爷和方叔叔的话,最要紧的是完成任务啊!小金柱拿眼睛瞟了葫芦头一眼,站在那儿,既没动脚窝,也没说话。

  王大麻葫芦头来了,往前跑两步,说:这个小崽子是金奎的儿子。他过去就给古营长家放羊,现在不干了。这个小东西,还像吃枪药长大似的,张嘴堂堂的,又臭又硬。”

  古文进也早认出了金柱,不由得把胖脑袋慢慢地摇了摇。这个小兔崽子跟他爸一样,想法儿调个儿地糟踏他。前年,古文进的羊圈在院子的大前面,是靠土崖子盖的。你说金柱胆子大不大?在山上放羊,把狼窝给掏了。把两个狼崽子拿了回来,用钢针扎瞎了它们的眼睛,然后,放到羊圈旁边了。黑夜,公狼、母狼都来了,一夜把古文进的羊咬死了二十多只……他爸爸金奎又是个死心塌地跟着共党的人,昨天刚刚被自己打死,今天他儿子又来了。他会不会是共党派进来的小探子呢?他在我的大院出出进进,那我的一切军事秘密……古文进灰长的眉毛跟毛毛虫一样咕蠕了几下,血泡泡似的眼晴射出了一道凶光,审视着金柱……

  王大麻子一说,气得葫芦头邪气横冒,他不信就这么个小嘎子就治不了,那别的穷小子就更不服管了。你也不放牲口,他也不干活儿,还算什么按老规矩办事呢?营长还不得骂我水筲没梁儿——饭桶一个吗?葫芦头在主子面前,耍上了威风。他扑到小金柱跟前,巴儿狗似地汪汪开了:“小东西,你再说个不放我听听!嘴巴给你打歪了。”葫芦头的巴掌扬起了老高。

  别看葫芦头咋装横,小金柱早就看透他啦,他是个有头没杆的空葫芦,你让我放羊,那太好了,正投我的心。我一放羊,高爷爷、方叔叔交给我的任务就能完成了。别看小金柱脸上还生着气,心里呀可乐坏啦。他用眼晴撇了一下葫芦头的巴掌,又撇了眼古文进,心儿立刻又悬了起来。啊,古文进正拿血泡泡眼晴盯着我哪。这个万人恨,鬼点子可多啦,千万不能冒失了,叫他看出差来就坏了。小金柱大眼晴一忽闪,故意噘着嘴巴回答说:“我不放!”

  葫芦头把扬起的巴掌,嗖地落了下来,重重地打了小金柱一个耳光:“你再……”

  “慢。”古文进开口了。

  葫芦头忙收住了巴掌,把下半截话一使劲咽了下去,变成一个响屁放了,掉头向古文进笑了笑:“嘿嘿!”

  此刻,古文进有点疑神疑鬼,心里拿不定章程。你说他是共党派来的吧?他一进院就耍皮子,说啥也不肯放羊。葫芦头打他,他也不干,派来的为什么不干呢?但是,共党是最善于利用小嘎子办大事的。这事也不得不防,一时疏忽就兴奋得脑袋搬家啊!古文进拿定鬼主意,想再试探下金柱。他走到金柱面前,阴不阴阳不阳地说:“我大家大业的,当然不在乎你这个小嘎子啦。你既然不愿意放羊,那也不勉强,回家去吧。"古文进把一双血泡泡似的眼珠几乎掉在了小金柱的脸上。

  “叫他走?”葫芦头着急了。

  “嗯!”古文进一点头。

  小金柱想,一个叫我放,一个叫我走,这里准有个圈套,不能上当。他一扭身,径直向院外走去。

  葫芦头一看金柱走了,急忙说:“营长,他走了,羊谁放啊?”

  古文进一看金柱真地走了,那颗悬着的心落下了。葫芦头一问,倒叫他来气了:“你他妈是属狗的,直肠子?你不会喊他回来,他敢不放吗?”

  葫芦头更闷在葫芦里,叫喊回来就喊吧。葫芦头拔腿跑出来,狠歹歹地说:“给我滚回来,滚回来!”

  小金柱心里偷偷的高兴,“哼,还得请我回去吧!”他假装害怕似的,慢腾腾的,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葫芦头冲着小金柱说:“古营长对你仁慈,你别蹬鼻子上脑瓜盖,不识抬举,放羊去!”

  “我不去。”金柱低着头,小声地说。

  “到底放不放?”葫芦头抽出了匣子枪,威胁地说:“不放,老子给你个枪子儿。”

  小金柱没吱声,用袄袖子挡住了眼晴,假装哭了。

  “快滚!"古文进一看小金柱哭了,心里话:没多大尿,一吓唬就堆了。”

  小金柱用袄袖子盖着笑眯眯的眼睛,慢悠悠地朝羊圈走去。他的心呀,乐呀,乐呀,都乐开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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