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想起来就叫人心酸难过,可是又怎么能叫他忘得了呢?宇文云飞挥挥手,把那片扯碎的高粱叶子扔在车下。他心里想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想当初是多么凶恶,多么猖狂呵!简直就像是搬不动的大山似的;可是现在呢?你们的威风哪儿去?你们到底被推翻了,被踩到脚底下了!……想着,想着,不由地微笑起来。他望望天空,星星像也在对他微笑。

  “到了!”赶车的车把式用鞭梢一指,“那就是柳堡村!”

  车声在深夜,显得越发轻快,好像春夜的雨声……那辆木轱辘马车赶到柳堡堡村东头,已是午夜时分。村庄寂静,夜风清冷。宇文云飞向村里走去。不知怎的,离家愈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宁。

  按常理说,一个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家乡的路。那里一个井台,一个小洼,一株小树,一条田间抄道,都从童年起刻在了他的心上,直到老死,也不会忘记。因为在那座井台上,从三四岁就跟母亲抬过水,在那株小树上撒泡尿,在那个村口小洼里他抢地主儿子白面馒头挨过骂呀。这些童年时往事,都同这些一起深藏在记忆中了。宇文云飞清楚记得家在哪里,可是他竟从十字街口一直走过他家的小坯屋里。可是现在他沿着村南头走了一遭儿,却不能判定哪个是自己的家门。

  他记得他的栅栏门前,有一株歪脖子柳树。娘总是站在这株柳树下喊:“小毛!回来吃饭吧啦。”可是现在没有栅栏门,也找不到那株歪脖子柳树。就连的左邻右舍,原都是一些又破又旧的小土坯房,连个院墙也没有。现在却添了好几处砖房,围着秫秸篱笆。宇文云飞知道这是土改后农民翻身以后盖的,心里十分高兴。可是究竟哪个门口是自己的呢?

  他停下脚步。忽然记起,在他的门旁边,有一个旧碌碡,他常常端着碗,蹲在上头吃饭。有一回不是还摔破一个大黑碗吗!那是小牛从背后冷不防给了他一家伙跌到地上摔碎的,他倒挨了大人两巴掌,还哭得怪伤心哩。……他拐回头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个旧碌碡,在地上露出个头儿,想来这里是发过大水,它淤到地里去了。

  宇文云飞走到小黑门前,叩起门来。一连叩了几声,里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又喊道: “娘!俺回来了。”喊了几声,听听还是没人答声。他心中疑惑,看见那边有一个墙豁口,就纵身跳了进去。走近北房一看,才看出房子没有门窗,没有房顶,屋里堆着破砖烂土,像是被烧毁的样子。院子里长满了一丛丛青草,秋虫细声鸣叫。他开门走出来,这时,月亮己经平西,像是一盏红纸糊得太厚的灯笼,挑挂在远处。宇文云飞心中一阵迷茫慌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犹疑间,只听左邻的一扇小门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咳嗽了一阵,问:“谁叫门咧?”宇文云飞走上去,见是一个肩宽背阔的老人,披着衣服,须发都斑白了。宇文云飞辨认着,想起他就是村里唯一一个清末秀才张老八。北华国后张老八为了生活跟人学手艺,后来成了一位木匠,方圆三五十里驰名。他做家具,不论多少,一直不发愁卖。地主雇他都要拿双倍价钱。宇文云飞走近去说:“大伯,我把你吵醒啦!”张秀才说:“木啥!小伙子,赶路走过店了吧?家里地方宽绰,就是俺跟老伴两个。”宇文云飞见他没认出自己来,又说:“张大伯!我是小毛呀。”“你?你是小毛?”张老八凑到他脸上去看清楚后,吃惊说道:咦!可不真哩小毛呀!随后叹息了一声,“唉,小毛!你出去了这些年,也不捎个信儿,把家里人都快想疯了。”宇文云飞咬咬嘴唇忍主眼泪忙问:“我家里的人呢?”张老八又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娘这会儿临时在村东头住着。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等会儿再说吧,我现在领去。”说着,把衣裳穿好,领着宇文云飞出门。走了没有几步,张老八忽然停住,回身拉住宇文云飞说:“我看还是把你大娘喊起来给你做点儿吃的。你吃过饭,天也就亮了,再到你家那去。”此刻宇文云飞地心早就飞到家里哪有心思吃饭,张老八也就作罢,边走边说:“小毛,你可别拿老眼光看你大伯,咱家里生活可不像以前那么窄卡了。你大伯扛了几十年长活,还是光棍一条,如今总算有个家了。做点儿什么吃的也容易。”宇文云飞说:“大伯,你有老婆啦?”老秀才嘿嘿一笑说:“还不是土改以后!那年我就小60了,有人给我提亲,我想年纪这么大了,怕人家笑话?又一想,一辈子也没成个家,找个人总是进门来有个说话的,出去了有个看门的。这女人是三十里外南街村的,年轻时丈夫出去打仗死外头啦!女人比我小两岁没有孩子,人身子骨不算强,可是待人好,心眼不赖!”

  说着,来到村东一个栅栏门前,老秀才轻轻架开门,两个人就走了进去。老秀才叩着小东屋的窗棂说:

  “宇文家的!你家毛回来啦!”

  “谁呀?”宇文云飞听出是娘的声音。

  “我是老秀才张老八呀。你家小毛回来啦!”

  “唉!你个死老秀才,你老诓俺干么呢?”

  “这回可是真哩!”老秀才嘿嘿笑着对宇文云飞说,“你看,你娘还说我诓她呢!”

  只听屋里一声唏嘘,一阵响动,什么东西乓地一声跌在地上。门开了,一个两鬓斑白老妇人穿着一个破蓝褂子,掩着怀走出来,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月色底下,宇文云飞这才看清楚这位老妇人就是母亲。母亲一只手举着煤油灯,另外一只手为煤油灯挡着风,防止被风吹灭了。看见鬓发白了老母亲,宇文云飞一时间泪如泉涌,他用力咬着嘴唇仰起头控制着感情。

  由于天黑母亲并没有看见老秀才旁边的儿子,一边转身进屋一边说道:“你个老东西是不是又惦记我屋两斤烟叶啦!”老秀才尴尬了笑说:“宇文家的!孩子真回来啦,这次真不诓你。”

  宇文氏进屋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拿起装烟叶瓢说:“给,拿去吸吧。”宇文氏发现老秀才没有动手接叶瓢感觉不正常,抬起头朝老秀才看去,发现老秀才后面有个年轻人在门口用手擦眼泪。秀才,谁家小伙子咋不让孩子进屋?宇文云飞刚抑制住激动心情,此时听母亲问自己立即用哭腔说道:“娘!俺回来了。”忙走进屋子。“他婶子,你仔细看是你家毛啊!是不是诓你!”老秀才兴奋说道。

  宇文氏围着喊自己娘的年轻人转了两三个圈从上到下打量着年轻人,又扳过他的脸凑近看看,看着,看着。“娘!俺回来了。”满眼泪水宇文云飞再一次说道。毛啊,真是你吗?宇文氏用不确定语气说。娘啊!是俺。咣当,宇文氏手里装烟叶瓢掉在地下。扑通,宇文云飞跪在母亲面前,“娘!”然后一头扎在母亲怀里呜呜哭起来。确认是自己儿子后,宇文氏突然呜呜起来,嘴里骂道:“你这死孩子,这几年死哪去啦!呜呜呜,你不要你娘啦!呜呜呜……”宇文氏这几年日思夜想担惊受怕,此时只能用手狠狠不停拍打着宇文云飞肩膀才能释放出来。此刻,被占领主思维后世宇文云飞也被此情此景感染了,这才领悟到这个时空的兄弟,为什么召唤他带自己回家。看着宇文氏一只手不断抚摸儿子的头。老秀才鼻子酸酸地强忍住眼泪说: “他婶子别哭了。”老秀立刻劝慰地说,“儿子多年不家来,家来了,这是大喜,你光哭反叫他心里难过。”

  宇文氏放开儿子,拾起衣襟,擦擦眼,收住了眼泪。

  眼看时候不早了,老秀才又劝宇文氏早点儿安歇,说完擦擦眼泪回家去了。

  娘儿俩进得间来黑洞洞的,母亲在里间摸索了许久,挖出一碗米出来说:“毛,饿了吧!娘给你做饭去。”说着到院里抱柴禾准备做饭。宇文云飞忙过去抚着母亲说,娘,我帮您烧火去。母亲慈爱说道:你去炕上坐着,娘一个人就行!说着走进火房。宇文云飞坐在炕上,一看这座小东屋十分破陋。坑上只有一床粗布被褥。一个迎门橱,烟熏火燎成了黑色,还断了一条腿用砖头支着。外间屋有几个盆盆罐罐,一个宇文云飞幼年坐过的小板凳。宇文云飞心里疑惑,不知为什么经过土改,家里头还是这样。父亲也不见了,宇文云飞心头沉重,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连忙走进火房,母亲抱了一抱烂豆秸,坐在灶前点着了火。宇文云飞抢过去烧火,母亲说:“孩子,你歇歇吧。你在外头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打打杀杀,又马不停蹄回来,不知道路上吃了多少苦呵!”

  “在外头不苦。有吃有穿,”宇文云飞安慰母亲说。

  “唉,别哄娘了,在外面打仗吃的那苦你当我不知道?”

  这时宇文云飞忍不住问:

  “娘,我爹哪儿去了?”

  这一问不要紧,母亲的泪,扑簌簌地迎着灶门口,像一串水珠似地滚落下来。

  “你再见不上你爹了……”母亲擦了擦泪,极力克制着悲痛,接下去说,“自从你走后,把咱家的地一指甲没剩通折卖给上老财家了。就这么人家还说不够,还要你爹给他家做活顶账。从那时候起,家里没吃没喝,妈就藏起个破瓢,本村张不开口,就到外村讨饭。要回点稠的,就热一点给你爹吃。

  “你爹病好了些,谢家就找他去做活顶账,一个钱不拿。直到红星军路过这里,减租减息,这才算喘了口气。你爹就扛了板凳磨石,到各村去给人家磨个刀子剪子,挣点钱餬口。后来红星军走后太阳国老日来啦,上老财就当了老日大乡长,上家小三当上了警备队长,威风更大了。修炮楼,修公路,派款派伕,不到一年,就要了20多顷地,比原先的地多多啦。这一带村子,差不多都成了上家的地了。那时候,家家没吃的,吃麦苗、树皮,上老财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拿着文明棍,在这街上一摇二晃,还跟穷人说:‘我这肚子不吃粮食,天天吃酒肉!’隔了两年,红星军的势力又壮起来,攻据点,拿炮楼,这帮兔子王八才夹着尾巴跑到县城里去了。可是老日一投降,公民党军一来,上老财又升了县长,上家老三又当了什么剿民队长,还是不断出来‘扫荡’。……”

  宇文云飞插话道:“娘,我被抓壮丁后随队伍开到西边打公民党军去了。”老日一投降后我们队伍又成了公民党军守汉口,“直到队伍被民族解放军打散,我才偷偷跑回来。

  “回来就好,孩子,年初民族军大部队过来,妈才算出了口气。民族军来了个‘一锅端’,县城被打开了,把上老财也拿住了,诶!就是不小心,让他家老三这小子蒙混过去跑了。县大队民兵把上老财捆扎后悬于横梁上,双脚离地,民兵就他问说三儿子跑哪去了,可是上老财就是不说,连续吊了三天,把老狗双脚已经吊肿胀了,他头已下垂,嘴角流着涎水,老狗显然吃不消了,就乱说地方,结果证明没有。有人就在他背上马上加了一个七八十斤重的磨墩,只听得“啊呀”一声毫叫,肩关节脱臼了。这时候,咱这里正闹土改,闹翻身,群众就把上老财要回来处治。那天诉苦大会,到了好几千人。上老财绑着两只手跪在地上,耷拉着头,这会儿他可不威风了。张家大婶头一个跑到台上,一边哭,一边说,全场几千人没有不掉泪的。说到痛处,张家大婶刷地把怀解开,大家看到她那胸脯紫乌乌的,奶头都看不见了。张家大婶指着怀说:‘上老财,就因为天下大旱欠你家租子,你把我抓到你家你用大把香烧我。’上老财不吭声。张家大婶上去两个嘴巴子后说:上老财!我扒了你的皮,也不能解恨!’群众一齐喊:‘打死他!’‘打死他!’你爹这个老实头儿,窝囊了一辈子,从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这回也不知道吃错药了居然也上台了。提起你把抓壮丁事,说不上三句,一口气没土来就昏倒了。乡亲们都气得浑身打战。娘在人堆里挤着,涌着,想挤到上老财跟前,就是掐不死他,也得咬他两口,等娘挤上去,那畜生也叫大伙打死了。娘砸了他两砖头,想起过去的事,想起你,总觉得没有出了这口恶气。娘坐在那里,哭了好大一阵……”

  “娘,俺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宇文云飞问。

  “他死得好惨哪!”母亲又落下泪来,沉了半晌才接下去。“土改时候,村里看咱家是赤贫户,分给了咱家九亩好地,一头黄母牛,又分了上老财家的三间东房。还有一个大红立柜。你爹再一也不用背着磨石板凳东村串西村了。你娘我从过门,什么时候见他,都是耷拉着头,哭丧着脸,这会儿也有了笑模样儿。

  “那时候,全国没有解放,等野战军准备淮海战役走远了,上老三带着还乡团就瞅空杀回来了。“宇文云飞记得1948年11月6日,人民民族军华东野战军、中原野战军联合举行淮海战役,怎么在这个时空提前了。虽然村里有民兵,哪里是还乡团对手,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敌人就进村了,到处响枪,起了火。本来我和你爹已经跑出村了,他担心母牛被抢了就跑回去,等傍晚我们回到村里,我知道事情坏了,看见咱家和几户贫农家的房都点着了,你爹给人家弄了个开膛破肚挂在树上,鲜血泼了一地,树身上还贴了一个条子:‘拿我的东西就要死!’……孩子,这就是那个上家小子干的……”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伏在那满是尘土的风箱上,呼哒呼哒的风箱声也停住了。

  “那上家三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宇文云飞咬牙切齿问道。

  “听街上人说,听咱队伍来就跑掉了。”

  “他家还有什么人?”宇文云飞又气呼呼问。

  听说他女儿在北平上大学,大儿子现在天津当兵。闻听此言,宇文云飞在后台思维傻了,有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自己身体不属于这里,后世有自己父母亲需要照顾,我走后他老娘怎么办!难道就让这个时空兄弟老娘孤苦无依生活下去,好纠结呀。

  锅开了。母亲在一个瓦罐里摸了半响,只摸出一个鸡蛋。她叹了口气:“你看我这记性!每次鸡下的蛋我都放着,眼看鸡蛋要放坏,昨儿晌午我才把小半罐鸡蛋换成盐了。现在回来了,想叫你吃个荷包蛋也吃不成。”

  宇文云飞见母亲又有些难过,忙说:“娘,就喝小米粥吧,我喜欢喝的!”

  “小毛,我问你个事儿。”

  “娘你说吧。”宇文云飞端着碗说。

  “这以后还要打仗吗?”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宇文云飞想了想说,再过一两年全国都解放了就不打仗了。

  母子分别多年,话是说不尽的。等宇文云飞睡下的时候,满村鸡鸣,天已经亮了。 宇文云飞匆匆吃了一早饭,准备去瞧张家大婶,他没有见张家大婶也有许多年了。这是他心目中最亲近最钦敬的人物之一。自宇文云飞记事起,两家就是近邻。他常常领着大妈的小女儿小琴去拾柴禾,挖野菜,有时候就在张家吃饭。他淘了气,大婶就把他偷偷地用笸箩扣起来,使他免去父亲的追打。这一切,都记得是多么地清楚呀。

  他一边帮母亲刷锅洗碗,一边问母亲:张家大婶现在住在哪里?

  “一说你保准知道。”母亲带着笑嘲弄地说。宇文云飞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上老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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