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判决书下来了，判决赵周乔赔偿被撞老人十八万五千多。判决的依据就是常理分析。常理分析，没有撞人不会主动将人送往医院。常理分析，没有撞人更不会主动支付医疗费。所以，法院认定赵周乔撞了人。老人骨折的医疗费赵周乔全额承担，由此引发的心脏病赵周乔承担部份医疗费。这样的判决在社会上引起一片哗然。周解放决定聘请律师上诉，不是钱的问题，只要能讨回公道，周解放可以捐给老人四十万。
李胜利发现赵周乔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会神情恍惚，做事难以集中精力。和周解放、赵婷商量后，决定将赵周乔送到香港去散散心。
社会舆论对被撞老太不利，认为老太冤枉一位做好事的年青人太不道德。法院凭常理分析做出的判决也让人质疑，这样的判决让人觉得，只要扶起摔到老人就有撞人嫌疑，把人送到医院和借钱给病人绝对就是撞人的证据了。这样还有谁敢做好事呢？
老太太一直住在医院，她并不知道社会上这些舆论。但是，老太太有严重的心脏病，没能活着走出医院。老太太临走前向护士讲述了事情真相。小护士将老太太的讲述过程用手机录了视频，然后又将这段放到了网上，引起了更大反响。因为老太太承认是她自己摔到的，没人撞。那个小伙子骑车过来时她已经从地上坐起来了，只是胸口很难过。小伙子是好心人，叫了出租车把她送到医院。后来警察到医院来问时，是她儿子叫她讲是那小伙子撞的。儿子说那小伙子的父亲是几千万的大老板，让他出一二十万等于是拔了根汗毛。
几乎在老太太去世的同时，她儿子因为刑讯逼供被检察院收审。儿子在检察院也交待了指使母亲做假证的事。
赵周乔清白了。社会并没因为赵周乔的清白而恢复道德上的正能量。如果老太太没说出真相就去世了呢？如果老太太儿子在检察院没有交待这事呢？关键是法院判决的依据不是事实而是情理。按法院的情理，凭白无故做好事是不合情理的，只有犯了错的人做好事才符合情理。照此逻辑，向社会捐款的人那钱应该是偷来的才合情理。
周解放没有理会这些社会上的争论，他认为这一对母子是有勇气的，他们还了自己儿子的清白。因此，周解放兑现诺言，捐出了四十万，支付了老太太的医药费和丧葬费后还有十多万富余。老太太儿媳要将这十多万还给周解放。周解放说：老太太儿子不知是否会判刑，就算不判刑一定也会被开除公职，孩子还在上中学，这钱就留着培养孩子吧。老太太儿媳让女儿跪下来给周解放磕头。
……
赵周乔散心从香港散到了日本。在日本听到自己清白的消息，赵周乔没显出过多的兴奋，只是让六叔郑家骏带自己下了一次日本的酒馆。赵周乔想把自己灌醉没能得逞，郑家骏先喝醉了。赵周乔扶着六叔回家，郑家骏歪歪倒倒地说：你小——子，继承了你——爹的酒量，但没继承你爹的肚量。这样，我建议你在日本学企业管理，日本的企业管理世界一流，学成了再回去继承产业也来得及。
赵周乔接受了六叔的建议，留在日本继续学业。
……
周解放不抽烟，朋友间互赠礼物以酒为主。周解放在家里喝酒的机会很少，送他酒的人却不少，家里的酒越堆越多，赵婷便经常将酒拿给爸爸喝。这天，赵婷拿了两瓶茅台送给爸爸。赵六喝酒偏爱浓香型，其他香型都不太喜欢，尤其对酱香型酒不感冒。茅台在中国白酒中的大哥大地位一直没有动摇过，但赵六却从没喝过茅台，就是因为茅台是酱香型。
听说茅台现在已经卖到一千多甚至两千多一瓶了，赵六这天决定尝尝茅台。茅台酒的口感确实不同，赵六不认为茅台比洋河大曲好喝。茅台竟然被称为国酒赵六有点不太理解。刚喝了三两多一点，赵六醉了，趴在桌上睡了起来。冯月娥叫丈夫起来吃饭，赵六继续趴着没抬头。冯月娥觉得老头子今天很奇怪，平时老头子喝半斤白酒也是照样吃饭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冯月娥自己吃了饭收拾桌子，洗好碗出来，赵六已经自己爬上床睡觉去了。
冯月娥看了会电视也上床睡觉。夜里，冯月娥听见老头子在呻吟，打开灯一看，赵六满脸通红地在哆嗦。伸手摸摸额头，烫手。
老头子！老头子！冯月娥呼唤着。
赵六已经半昏迷，虚弱地说：水——
冯月娥赶紧起来倒水。顺便给周解放打了电话。赵婷去日本看儿子，周解放一个人在家。周解放赶来一看，立马将岳父背上车，开车将岳父送去医院。医院检查后说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疗。医生说还有食物中毒现象，问昨晚都吃了啥。
冯月娥说：家常菜，我和老头子吃的一样啊。
医生想了想，问：他喝酒了吗？
冯月娥点点头：喝了，喝了三两茅台。
医生说：最好把那茅台拿来化验一下。
王跃进接到周解放电话赶来了，周解放让王跃进在医院陪着师父，自己和师娘回去拿酒。
化验结果出来，这茅台是假酒，甲醇含量严重超标。周解放想：知道病因就好治了。医生却说，老先生肺子受过大伤，而且得过非典，现在的症状很像非典复发，不容乐观。
赵六清醒了，赵六认为是那瓶茅台酒有问题，叫周解放过去：解放，昨晚我喝了三两茅台，我感觉那酒好像不对。
周解放点点头：酒已经化验过了，是假酒。
赵六说：我说吗。虽然我这辈子是第一次喝茅台，但真茅台总不至于是那种怪味，喝了二两就开始上头，这是什么好酒？解放啊，今后你们喝酒也要小心点。
周解放点点头。
解放，跟你妈说，不要把我喝酒生病的事告诉大丫头。那两瓶茅台是大丫头拿来的，她是孝心，她也不知道是假酒，不要让她有心理负担。
周解放又点点头。
医生来了，宣布赵六隔离治疗，其他接触者接受检查。
……
赵六被隔离后就没再出来。三两假酒触发了非典，面对复发的非典，赵六没能再次创造奇迹。享年七十八岁。
按照风俗，整生日过九不过十。孙大智已经和师兄弟们联络好，明年利用春节假期给师傅过八十大寿。除了在牢里的老五，其他师兄弟不管多远都要回来。结果，师傅没能再坚持半年，不要半年，离春节已经不到四个月了，师傅却没能等到那个时候。
师兄弟们的聚会也提前了四个月。人员前所未有的整齐，钱传松夫妇和钱红一家从北京来了；李胜利夫妇带着二儿一女从香港来了；郑家骏一家和赵周乔从日本来了；赵娣一家、钱军一家都从美国来了；孙小美带着丈夫和孩子从法国来了；已经在欧洲踢球多年的韩赵魏也从英国来了，而且还带了个英国姑娘回来。
赵六的追悼会由市政协和市总工会联合主办。年近九旬的老厂长拄着拐杖来了，老厂长哭得很伤心：小六子啊！你怎么走在我前头呢？我还指望你小子给我烧纸呢……
会场上哭声一片。
……
送走了师傅，钱传松召集师兄弟聚餐，聚餐前还请了专业摄影师在市政协大院的草坪上给大家拍了全家福。钱传松也认为这样人员整齐的机会很难得，今后还不知道啥时能再有。
师傅去世是悲痛的，长期分别在不同城市甚至地球两端的亲友见面又是兴奋的，再加上几个活泼可爱的第四代，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们脸上难免挂着疼爱的笑容。钱军的一双儿女和孙小美的两个女儿还都是中西混血的洋娃娃，非常漂亮且可爱。韩赵魏的女朋友不会说中文，只能到哪都跟着钱妮。两个洋媳妇自然全无交流障碍，不时还会笑在一处。
赵周乔早就恢复正常，明年拿到管理学的硕士学位就准备回国了。看着韩赵魏的女朋友，赵婷对儿子说：早知道让你把智子带回来。
妈，你不是说还没同意我和智子的事吗？
我没说不同意，我是说要先回来跟你爸爸说一下，说都没说就直接把人带回来太不尊重了。
那你跟我爸说了吗？
回来就忙你爷爷的事，还没顾上说，今天晚上跟你爸说。
……
钱传松发现，全场就是儿子钱军的话最少。钱军在第三代中年龄最大，今年虚岁四十，也做了大学教授，但也不至于和兄弟姐妹们没有话说吧。钱传松决定要和儿子好好谈谈。
回家后，钱传松和儿子在书房里谈话。
小军啊，你怎么变得越来越沉闷呢？这样的性格不好，影响别人的情绪也对自己身体不好。
钱军笑笑：爸，你放心吧，我很健康。我每天带孩子们跑步，周末带他们去打乒乓球、游泳。你没看见钱妮和两个孩子都很开朗吗。
唔，小军啊，你有没有想过回国来呢？
钱军没说话。
我听说，南大向你发出过邀请？
钱军沉吟片刻：爸，我何尝不想回来。你和妈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当然想回到你们身边啊。
那为什么不回来？
爸，我回来能干什么？只有教书和做学问是吧。不管教书还是做学问，有些问题是不能回避的。
什么问题？
钱军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爸，当年天安门的学生运动是从反腐败开始的。我们当年有个说法：“公款吃喝每年要喝掉一个西湖，还能再这样继续喝下去吗？”现在情况怎样？一年恐怕要喝掉十个西湖了吧？
钱传松无言以对。钱传松知道，这十多年来公款吃喝现象确实愈演愈烈。
钱军继续说：当年说学生们反腐败是虚，反党是实。言下之意，党会治理自己的腐败，党外的人反腐败就是反党。时间过去十多年了，党确实一直在反腐败。可是，以权谋私、贪污受贿、滥权腐败的情况有所好转吗？
钱传松继续无言以对。
爸，当年我认为腐败只是少数现象，党的干部大部分还是像您这样的。但是，少数现象影响很坏，不治理将会积重难返。如今，您还认为腐败只是少数现象吗？
钱传松没回答。
爸，你是管理学硕士，你对“劣币驱逐良币”的理论应该比我了解。你不认为现今市场上劣币已经占有合法的统治地位了吗？一旦形成这种局面，良币是很难生存的，不贪不腐的人是另类，必须驱逐。否则生态环境将会有颠覆性破坏。二叔被双规是个很生动的例子。连六叔这样的学者都被不良媒体逼得离乡背井了。
钱传松也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小军啊，你是做文学的，非得要回答这类问题吗？
爸，文学是人学。人性中的社会性是文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社会科学”，这类问题必须面对。如果教书，学生们也一定会问这些问题。
钱传松又喝了口茶：小军，对前景还是应该有信心的。
爸，我有信心。我也不相信共产党天生就是腐败的党，共产党也一直在反腐败，因为谁都知道，再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党真的要亡了。可是，为什么会越反越严重呢？这里面是否有些规律性的东西？我想应该有。“劣币驱逐良币”就是一种规律。“社会科学”也是要尊重规律的，想当然拍脑袋也要受到惩罚。一旦我找到回答这些问题的答案会回来的。我希望找到答案的时间不要太长。
……
钱传松忽然想起二十九年前的今天。对，就是今天。曙光机械厂完成了一件艰巨的军工生产任务。那天，市机械局在厂里的大礼堂召开表彰大会，师傅、我、大智，都被表彰，我和大智还上台带了大红花。师傅那天没参加大会，生病住院，后来就被切了一大半肺子。再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