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宇文云飞一行人再一次准备上路时,太阳已经爬上了树顶。田野中七零八落地躺着很多具残骸,大部分属于手无寸铁的平民。除去那些落在队伍后面而无法确定损失的,侥幸逃过一劫的平民所见仅有三十来个。

  看他们的失魂落魄与悲伤万分,活着的境况很难用“幸运”来形容。

  逃难队伍又改变方向,一些平民不愿坐视至亲、好友或多年邻居曝尸荒野,匆匆忙忙用被子或者草席把尸体盖上。小文牵着母亲的手愣愣地站在路旁看着,也许她仍弄不明白死是怎样一回事,天真无邪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和母亲相仿的哀伤。

  等宇文云飞干完活走回来,她仰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复又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哎!”

  宇文云飞非常干脆地回答,弯腰在她面前蹲下。

  就在这时,一只白玉般光洁无瑕的手拿着丝绢轻轻拭去宇文云飞额头和两鬓的汗水。

  这手和手绢并没有任何的香水味道,却依然带给他心旷神怡之感。

  立于一旁的“老者”,也以他那慈祥的目光看着这幅融和的场景。

  “走吧!”宇文云飞轻轻抱起小文,忽然想起自己还应该拎着个包。他带着这一家三口很快从队尾来到了队首,却没有就此绝尘而去。

  小时候母亲用行动教导他要有一颗时时与人为善的心,成长的道路上不乏坎坷,社会风气亦给人以颇多无奈,宇文云飞没办法做到事事行善,但至少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会留有余地。在这条漫长的撤退之路上,他眼里也并非只看到小文一家,对于周围的老弱妇孺也是能帮则帮。

  两天后终于走到长江边上,宇文云飞和一家三口搭上一条难民船,仓里坐满了人,都是老弱妇孺。

  船刚开动,有飞机就过来低飞扫射,木船只好隐蔽在岸边柳树底下,直到黄昏,才得开动。

  过了长江,下雨了,天上地下,迷迷茫茫。从天亮起,难民一直在长江边集结。队伍前端由一排肩并肩的年轻民族军人组成人墙,码头上的高音喇叭警告:前面有地雷和炸弹,不要前进!。

  三天后,下午,前面难民与军人两边已经疯狂的打了起来。一名挎盒子炮(毛瑟手枪)军官扭过头对警卫员说道:“让他们安静下来。”

  警卫员点头,拿出手枪照着天空啪的开了一枪,顿时,现场混战的人全都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了军官。

  军官高声的喊道:“再有斗殴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军官身后的几十名士兵同时举起手中的步枪瞄准了这一百多闹事人。

  顿时,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其中一伙人当中的领头者惊慌失措的从人群当中走到了军官面前,哀求的说道:“长官,不是我们想闹事,可是我们被困在这十多天了,现在食物短缺一些老人小孩已经病倒了,不如现在放我们去解放区。”

  话音刚落,军官说道:乡亲们!不是我不放你们过去而是前面到处是地雷和炸弹,这几天我们工兵一直在排雷,请大家耐心等待相信用不了几天就好。

  首先让一排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最中间那个老人足有九十岁了,宇文云飞认得他。刚上路时他还风头挺健,敢跟六十岁的小文爷爷比脚力。

  以后的旅程全是他固执的孙子用小车推着走过来的。老人大声说:我们这些老东西活不了几天的人了,还拖累队伍,分吃食物,就让我们走在前面为大家开路。

  军官说道:乡亲们!千万不要去送死呀。

  老人大声说:“与其病死饿死,我们这些老东西愿意为子孙趟出一条活路。”他话音刚落一排老人义无反顾向前走去。

  士兵阻拦不住这些找死老人开始放行,人墙如同门一样打开。老人们走得很慢,分散成散兵线队形走。

  现在,老人虽然步履蹒跚,却自豪地挺直胸脯,高昂着头。码头上的高音喇叭继续警告:前面有地雷和炸弹,不要前进!

  一个小时后老人们走过一段路后,看见前面开始有炸弹全都暴露着,涂上醒目颜色。地雷前面插着吓人的标志。

  真真假假的拉火索如蛛网般密集,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人:往前走就是粉身碎骨!老人们的头发在风中好似一排飘扬的白色火焰,显得那么圣洁。

  他们不理会工兵警告,继续向前走,好似前面不是炸弹,而是天国。

  码头上军官跟上来大声叫喊:快回来!

  老人们却依旧不停地往前走。

  第一声爆炸使每个人全都不自觉地痉挛。随后爆炸便连成一片。那些腾起的火球快速地吞没老人的身影。当爆炸停止,硝烟随风散去,已不见老人们一点踪影,好像全体飞走了,飞上了天。地面干干净净,只剩一角衣服在一棵燃烧的桩子顶端飘了一下,也化成升腾的火焰。爆炸后显得极静。

  宇文云飞心中没有叹息或悲伤。如果他在老迈之年能选择这种死法,应当算最安乐也是最心满意足的。

  军官们震惊了,宇文云飞也震惊了。老人的行动让他为中国人血性感到自豪。这个民族曾经深深地堕落过,被强权、暴政、贪婪和欲望扭曲,丧失道德、人格,在世界面前丢尽脸面,做尽了丑陋的中国人的丑事。

  然而在这最大的苦难降临之际,低到极点的物质水平却使贪婪失去立足之地。逐级递选保证的分享不仅是维持生存的唯一方式,也成为美德、牺牲和友爱精神得以恢复的基础。

  也许,这个民族在被灾难毁灭的同时,也将被灾难拯救吧?

  一侧的士兵在爆炸时训练有素地卧倒,刚起身不得不又一次卧倒。难民队伍中走出的第二排老人从第一排老人打开的缺口继续深入,引爆了剩余的炸弹和地雷。倒下的老人带着微笑。活着的老人一直走到卧倒的士兵脸前。 

  整个难民队伍从凝固的波浪变成洪流,无声而和平地开始流淌,流进老人们用血肉之躯敲开的希望大门。

  突然,宇文云飞冲上去,一把揪住军官的衣领,狂怒吼叫。士兵的手指勾住扳机对着他,军官不做任何反抗,看着那张通红的大嘴在,宇文云飞眼前猛烈张合。 

  搭上南下的汽车。车是敞篷,大人孩子在泥水里泡着,冻得直抖。

  宇文云飞把旅行包里的雨衣给一家三口用,自己头上戴着路上捡的烂草帽,毕竟草帽不是雨衣,不一会身上也湿透了,浑身是水。

  下午,雨停了,汽车到麻城火车站。车站遍地是残砖乱瓦,烧得焦黑的候车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铁轨炸得像一团乱麻,有几节车厢都烧光了,只剩下一副骨架,歪歪扭扭地倒在一边,车轮旁边还有一个烧焦的孩子尸体。

  车站有一列拉物资火车,车尾有几节车箱上被难民占据!车箱车顶到处都是难民,一个个都是惶惑的眼睛。

  天上飞机又来了,看来敌军不准备把车站完好交给对方,这时火车汽笛响了,车往前蠕蠕爬动车站人群开始大呼小叫。

  车上已经有很多难民,在车门口还有很多难民争先恐后往上爬。

  宇文云飞刚把老者推上车,又想把行李卷先抛到车上。

  一个妇女站在车门口冲着车下挥舞着手大喊,“他爹快点上来呀!”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在人群奋力往前挤,怀里孩子大声啼哭着。

  另外一个车箱门口,一个母亲抓住车厢门口的小梯子呼唤着,“快拉我上去吧,我的孩子还在上面呢!”

  宇文云飞抱起小文跑了几步递给老者,回头看见秀媛随着人流踏着枕木碎石向前追赶,宇文云飞拉起她猛跑,踉踉跄跄终于到车箱门口老者伸出手拉住秀媛手,宇文云飞从后面把她也推上车。

  这时宇文云飞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趴下,原来是车上哪个妇女为了拉自己丈夫不小心掉下车,宇文云飞就是被她绊了一下。

  等宇文云飞稳住身体火车已经越跑越快了。小文在车箱里哭着大喊,“爸爸,爸爸”刚上车的秀媛也转身挥舞着手大喊:“云飞,快跑呀!”车下宇文云飞一边奔跑,一边躲避绝望中奔跑着的人流。

  可是不管宇文云飞怎么用力奔跑,就是距离车箱门口一米多远。

  绝望中,宇文云飞把自己旅行包抛到车上喊道:我上不去啦!你们先走,以后我去找你们。

  远去的火车上隐约传来“云飞,云飞。爸爸,爸爸,爸爸!……啊……我要爸爸——”撕心裂肺的叫声随着奔驰机车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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