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要来拜访,石府上下一阵忙乱。佣人和丫环频繁出入于庭院,拖地抹桌子,将客厅的木漆地板擦洗得一尘不染,又忙活着去烧水备茶,买菜做饭。

  石凤翔的原配夫人虽然老迈,却也是大家出身,十分注重礼仪,在丫环翠莲的服侍下更换新衣,梳妆修饰,满身的衣服和饰物珠光宝气,刻意显示出女主人的尊贵。

  石凤翔刚刚在厂里谈妥一笔生意,原计划下午还要会见从武汉总公司过来的人员,他的脑子里乱纷纷的,被家人紧急叫回府,哪有心思去梳洗打扮。此刻,他身穿一件青灰色长衫,反剪双手,用右手托起伤残的左手在庭院里来回踱步,脚上穿的皮鞋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嗒嗒响声。他表情漠然,内心却思潮翻滚,反复揣摩着胡宗南突然登门造访的意图,难道是前线战事吃紧,潼关门户被凶猛的日本军队撞开了?自“卢沟桥事变”以来,中原卫立煌将军的26万人马像钉子一般地楔在中条山上,防卫着陕西的外围门户,在日军的数次疯狂围攻中竟然撑持了4年之久,但最终却被敌人像割“盲肠”一样地在几天之内就击溃了。眼前只剩下胡宗南的部队独立支撑潼关门户,莫非是潼关不保,要提前通知他把大华纱厂的机器设备拆迁到西南大后方去?照这样搬来拆去的,何处才是永久的立足之地呢?

  在这短短的几年间,石凤翔曾经历过两次拆迁工厂的变故了。1935年,鉴于东北三省沦陷后,日本帝国主义在对中国实施军事侵略的同时,又大肆进行经济掠夺和封锁,使关内的纺织工业生产几乎处于半倒闭状态。石凤翔为了生存,亲临大西北考察,将石家庄大兴纺织厂的部分设备千里迢迢拆迁到古城西安,历经几番风雨磨难,终于建成了现如今的大华纱厂。而工厂的生产刚刚就绪,1939年10月11日,日本侵略军的飞机对西安实施狂轰滥炸,作为重要袭击目标的大华纱厂首先中弹起火,当场被炸死炸伤工人近百名,烧毁棉花3万余担,机器设备被烧退火,使工厂元气大伤,停产数月后才将损坏的机器全部修复。大华纱厂受到日本飞机空袭的严重威胁,为了免遭涂炭,石凤翔忍痛割爱,曾经把工厂较好的15000锭纱机迁往四川省的广元,筹建起大华纱厂广元分厂,还在四川成都设立了办事处,负责接待入川的纱厂人员。此后,石凤翔又向武昌震环纱厂租用了15000锭纱机,千里搬运到西安,借以弥补生产设备之不足。如此折腾,耗费了石凤翔不少精力和心血,若再拆迁设备,他的工厂恐怕要遭受更大的损失了。

  石凤翔一边踱步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胡宗南指挥有方,确保潼关门户固若金汤,他石凤翔将以上等的纺织布料缝制军服犒劳前线将士。

  一想到军服,石凤翔的脑筋迅速来了个急转弯,对胡宗南的突然造访产生另一种猜想,也许是随着天气渐凉,部队需要御寒军服,上边要他加紧生产。

  自抗日战争爆发以来,国民政府对全国的纱布生产实行统治政策,石凤翔的大华纱厂也被国民政府确定为军工产品厂,直接由军需署插手,对原棉调拨、机物料和交通运输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同时,大华纱厂纺织的大部分棉布,也由军需署控制用于部队的军服生产。这样一来,石凤翔的地位不仅在工商实业界得到巩固提高,并且开始受到军界要员的青睐,连坐镇西北拥兵40万的胡宗南也对他另眼相待。莫不是胡宗南的部队急需补充给养,牵涉到军机大事不便在电话中商谈,要亲自过府来与他通融,让他心里有个准备。想到此,石凤翔仰起面孔对天长吁一口气,心里说,杞人忧天,但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胡宗南是一时心血来潮,要光临他的府宅品一杯名茗消遣消遣。以前的省主席蒋鼎文,还有现任主席祝绍周时常成为石府的座上客,吃喝玩乐借机宰他一回,石凤翔对这种达官显贵傍大款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

  拥有1400克重量大脑且为高智商的石凤翔,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动脑筋从多方面猜测胡宗南登门造访的缘由,但却压根没有想到,“西北王”这次亲自出马是来当“红娘”的。

        且说胡宗南是个说话办事爽快雷厉风行的人,一般情况下出行,只带副官和一个警卫,轻车简从就上路了,不事张扬。

        石凤翔于庭院中来回踱步的当儿,胡宗南乘坐的美国产别克小轿车已经驶出了东门,沿着城壕外侧的公路一溜烟驶进大华纱厂的南大门。

  早已恭候在南大门门房外的石府管家聂改华先生,瞧见胡宗南的小轿车驶抵门口,疾步上前冲车门内的胡宗南弓腰施礼,随即转身带路,穿过门房的门洞,向西将小轿车引领到石府门外。

  石凤翔站在门外的过道上迎候客人,他冲正要下车的胡宗南一拱手,满面春风地打起了招呼:

  “哎呀,胡长官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凤翔有失远迎,诚望海涵。”石凤翔抢前一步,伸出右手握住胡宗南肥大的手连声客套几句,并借机察言观色,见胡宗南举止安然,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心头的疑虑暗自消散了一半。

  因为是过府来提亲当“红娘”的,胡宗南对这种成人之美的好差事平生还是头一回做,心情显得特别亢奋,那张过于激动的胖脸也愈发显得红光满面,笑呵呵冲迎接他的石凤翔说道:“对不起,石经理,让您久等了。”

  石凤翔陪同胡宗南进入府宅后,聂先生也将副官、卫士和司机安顿在了门房的小客厅内吃茶。

  石府那幢青砖木质结构的厦子房别具风格,大门朝东开着,进门一条东西通道,客厅被主人安置在通道南侧向阳的地方,显得十分宽敞明亮。石凤翔将胡宗南迎进客厅,宾主落座之后,丫环连忙上茶。这时候,年届花甲的石太太身着一件暗花古铜色旗袍从内室走出来,迈进客厅与胡宗南礼貌性地打一声招呼:“胡长官大驾光临,欢迎,欢迎。”石太太笑呵呵拣个下首位坐下来,因彼此都是往日里宴会上的老熟人,客套寒暄几句,以为胡宗南要与丈夫单独谈论机密大事,就知趣地起身告辞:“胡长官请慢用茶,奴家失陪了。”

  石太太刚站起身,胡宗南一改往常对石太太的尊称,爽快地说道:“嫂夫人请留步,今天咱们不谈公事,我是专为令爱的婚事来做媒的。”

  胡宗南一句爽快话,如石破天惊,惊得石凤翔夫妇相互呆愣片刻,一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爱孩子是人世间所有做母亲的天性,而对女孩子的婚姻最敏感的也莫过于母亲了。石太太闻言愣怔片刻,那张红扑扑保养良好的圆胖脸上疑云顿生,让她在忽然之间想起了一句俗话:“女大不可留”。

  俗话不俗,石家二小姐早已进入躁动不安的怀春年龄。当年石太太这个年龄的时候,可是被老爹老娘关在深宅大院的闺房中足不出户的。即使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深宅大院并未关住她那颗情窦初开的春心,活跃的思绪时常撩动心灵的翅膀飞越高墙,曾经那么诱人的对生活对异性充满了美妙的幻想。如今的世道开放多了,二小姐整天在外边抛头露面的疯跑,跟一帮子少男少女搅混在一起,该不会出格弄出啥事吧?

  老成持重的石凤翔皱眉眯眼却另有想法,在古城西安的商界,他也算个有名的大户了,莫非是哪家权贵的公子哥儿或者行伍出身的军官觊觎他的财势威望,特意请来这么个有头有脸的大媒人名正言顺与石家攀姻亲,让他石凤翔难以驳回面子。想到这一层,老谋深算的石凤翔紧蹙着的眉宇松弛了,他眼神一闪,不显山不露水地问道:

  “不知胡长官为小女提亲的是哪家贵公子?”

  “石经理猜猜看,这古城西安有门当户对的人家吗?”胡宗南呷一口茶水,手捧茶杯反问石凤翔一句。见石凤翔摇头不语,胡宗南不无得意地笑着说:“当今蒋委员长的二公子纬国如何呀?”

  说完这句话,胡宗南依旧捧着那盏蓝花白瓷茶杯,笑眯眯用略微斜视的目光瞅着石凤翔的脸色。

  “这、这、这不可能的事!”石凤翔闻听此言,心中猛吃一惊,右手刚从茶几上端起一杯热茶,手臂不经意间一颤抖,茶水差一点溅在衣袖上。为了掩饰内心的窘迫,他放下茶杯,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态抬头将目光投射到窗外。窗外的花坛里,几株抱香枝头的秋菊开放得正浓。

  石凤翔的内心世界极不平静。对于蒋家“二太子”蒋纬国,他的脑子里多少有点印象。回想起来,那还是两年前在重庆嘉陵江上见过一面。那一次他邀请重庆几位社会名流泛舟嘉陵江,不知道是谁将“二太子”请来了。蒋纬国的出现有点喧宾夺主的气氛,不少势利眼的人直围着这位“二太子”转悠,将他晾在一边心生妒意。赌气中,他将自家的爱女静宜从游艇的舱内唤出了,介绍与蒋纬国见面。当时他这么做的目的,并非是想巴结蒋家“二太子”,他要让自己的爱女把众人的目光从蒋纬国身上吸引过来,为他的老脸皮增光添彩。如今,胡宗南突然提出让他跟蒋介石攀“皇亲”,他的思想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蒋家那位高个子小帅哥,更不了解蒋纬国的能力大小为人如何。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自古豪门难进。他暗自权衡一番,似乎悟出了胡宗南亲自出马当“红娘”的真实意图,能够一手促成“二太子”的婚姻,日后蒋介石自然不会亏待他。

  哼!把人当猴耍,真是异想天开!石凤翔觉得,胡宗南这么热心当“红娘”是想一箭双雕,既为“二太子”促成一桩好姻缘,同时又为他个人的仕途寻一个进身阶梯。可惜胡宗南找错人了,石家就剩下这么一颗掌上明珠,绝对不会随便做人情送出去的。石凤翔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兜圈子,他那古怪脾气只要一较上劲儿,八头牛都拉不转弯。他冲翘首以盼的胡宗南摆摆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胡长官,真是得罪了。我的小女子是民家女,只配做民家妇,实在高攀不起啊。”

  胡宗南原以为石凤翔对这门“皇亲”会求之不得,经过他从中牵线搭桥,更会锦上添花。可他惟独没有料到,财大气粗的石凤翔居然会视权贵如粪土,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就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一时间让他如坐针毡,浑身感到不自在。为了摆脱眼前的尴尬局面,他强装笑颜转移目标对石太太说道:“嫂夫人可有耳闻,听纬国说,你家小姐对他可是有情有意哟。”

  胡宗南这句绵里藏针的话,一下子刺中了石太太的痛处,让她的心思直往下沉。平日里,石凤翔忙于纱厂事务和官场上的应酬,极少有心思过问家务琐事,二小姐的行踪和生活私事,大都由石太太管束。经胡宗南这么一挑明,石太太的脸上就挂不住了,照这么说法,岂不是石家门风不严,教育无方,让她的小女子在外边疯张了。她面沉似水地抢白一句道:“胡长官,我家二小姐知书达理,绝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情,想必是那姓蒋的公子自作多情罢了!”

  “也许是吧。不过,当今的年轻人,思想要比我们这些人开放哦。依我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胡长官多虑了。别的事情都好说,只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容我们再作商量,改日给您一个回话吧。”伸手不打笑脸人,当着胡宗南的面,石凤翔不想把事情弄得陷入僵局,何况这做媒当“红娘”的差事,也真屈尊他胡宗南的大驾了。

  胡宗南也了解石凤翔的怪脾气,只要是他不乐意干的事情,任你苏秦巧舌如簧,他却徐庶不语,一时半会休想让他改变初衷。

  知趣的胡宗南正想找个理由脱身,便借坡下驴接过石凤翔的话茬说道:“石经理,这婚姻大事,自古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好啦,你们再考虑考虑,我还有军务在身,要到王曲七分校去,就不打扰啦!”胡宗南快人快语,起身就往门外走。

  由于胡宗南来石府之前先打过招呼,石凤翔早已通知厨房备下家宴,这会儿见胡宗南起身告辞,便一个劲儿地挽留。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挽留住心情不畅快的胡宗南吗?

  结果,号称“西北王”的胡宗南,有生以来正儿八经就当了这么一回“红娘”,想不到却在中国纺织工业界大亨石凤翔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让他丢尽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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